賈柯:因缘如水 风烟空净——读李叔同《悲欣交集》(三)

天下杂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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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欣交集》笔记如流水至第三部分《人生散记》,笔端与心绪开始有了渐浓的步履迟疑。回想在进入他的文字境界过程,曾经几度深陷,似乎欢欣悟道,又几度欲离,想摸索着回归本来自我的气息。

我大致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不因别的,只因作为一个阅读者,感到了自己与《悲欣交集》有极大的异质性,这本文集除《早年诗文》,整体行文风格几近是一个苦心修道的清僧,端凝肃穆到不染纤尘。无奈,自己这个红尘中人,并不简净心清,在性情上多是听任内心与感觉的放逸,贪恋着这世上一切短暂而薄脆的美丽,甚至不愿错过每一朵落花凋零的叹息。大约自己一生都体会不到李叔同那样的佛门境界,注定在人间的欢情薄愁中起伏不定,深埋不起。由此,李叔同为人为文的收束自律作为一个遥远而简净的背影,才这样令自己向往崇敬,又情怯不已,生怕在极清净的圣地不小心留下自己沾染着尘埃的足迹。

对这本书的阅读的心境如潮汐,有时亲近翻读,有时不敢面对,就这么地一步步地将它阅完之后,仿佛百感交集,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因缘如水  对于李叔同,自己一介凡人所怀最大的端倪就是为何李叔同会出家归佛?读至《人生散记》部分,他自己终于在文字给出了说法,说得清清楚楚简简单单。

这一部分,一半的篇幅是讲佛法经文,我依然如前静默观之,不立文字。在此想对《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稍多记述。在惯常的认识当中,一个人与某种宗教结缘一定是有着特别的因缘与契机,潜意识里,多会理解为在人世际遇之中逢上了重大创伤与不幸会将自己投身一种信仰。李叔同将要出家时,一位老友便来信劝告,心情似乎痛惜得很,他说:听到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大约是觉得一个人若活得快活是不必沦为一介僧人的,俗世之欢尽享还来不及,俗世之愁也当不完,一入佛门断了尘念真是人不是人的活法了。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之后,心境愈来愈平和,但关于自己入佛一事,依然会为朋友的痛心之意而自己更加痛心,他深深感到世人对槛外世界的解读是浅表而多误的,于是,他心平气和却又明明白白地说与了众人听。

在讲述出家过程的文字中,读到李叔同的心迹与自己以前的猜度有极大的反差,前尘遗事里的李叔同真是人间惆怅客,入佛门的李叔同那一刹那,却并非缘于凡心的万念俱灰,他入佛的经历与心迹真如林间流水行云流淌,道旁山花自然开放,是那么体已地自然渠成,又那么寂然地深深欢喜。

李叔同回忆自己从五岁起就常和出家人见面,但素无交集,也并不知佛门生活的样子。后他几度到杭州,第二次来杭住得长久,近十年。那时他常在景春园吃茶,喜一个人静看西湖的那份沉静,且那茶馆附近便是昭庆寺,去寺里走走对他成了常事。民国二年,李叔同在西湖的广化寺住了几天,所住痘神祠是安置寺外客人的,这一时间,李叔同便像好奇的童子,四处看看,得以瞄见几眼出家人的起居生活念经法事,他回忆说“心里却感觉得很有意思呢”这或许是所谓的佛缘吧。一人一景一事一物,若人生初相见之际,不感陌生还有几分亲切,有欲近的心意,仿佛前世结过因缘,那就如饮茶有再续上的情意了。

说到李叔同入了佛门的远因与近因,都与一个人有关,这就是夏尊居士。一回,所在学校有名人来访,众人迎之,李叔同与夏尊二人却出门躲避,去湖心亭吃茶听风去了。夏言一句出家是好的,这话如禅院钟声敲进了李叔同的心里,他暗暗就觉得很有意思,并将这视为出家的一个远因。

我读到这里,倒是觉得李叔同几番的很有意思才是很有意思的,李叔同所言的入佛远因是何等的平淡音轻啊,淡到如水,清到若无,几近不能成为一个人信仰的理由,可这就是他心里回忆得起佛缘本相的远因。想世间,有些后来深至融血入骨的缘份,努力回溯人生的初见,却往往是淡到如镜花水月无迹可求,连最初的眼神与微笑都散在了风里。庄子所喜:不刻意世间因缘的好就好在不刻意,不刻意寻,不刻意求,不刻意避,不刻意离,生命的相遇,源于自然地流淌与交汇,那一点点暗来的风生水起。

至于入佛的近因,听李叔同轻声细语继续说起,越发让人默然心会。自对那佛家方式有了天然的亲近感,顺理成章,他开始在冬天读经,发心吃素,也有一些信佛的举止。他先去拜了师父,入山学习,穿上出家人的衣裳,待夏尊居士再来劝他剃度,于是在民国七年七月十三日落发正式剃度,到灵隐寺受戒。

这就是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的过程。曾经对他这后半世的因缘猜度良久,好奇良久,且不解良久,雾障重重迷蒙重重,一直待要看清这雾散过后那山那水的真容。这一刻,雾散云开,见到山是这样青,水是这样澄。

联想到佛门之外的我辈众生,那命里的缘,又有多少与其相似。来时不知所起,待察觉时已是深陷欢喜,越趋越沉,终成不离不弃。

二一老人  《悲欣交集》跟自己以往阅读的文字有极大不同,这部书集的文字不向外辐射张扬,它是无限向内沉潜,剔繁唯简到几近令人要屏住呼吸,文字中有众多的佛门理法清规戒律,一条一条例来,一言一行一思一念皆有严明规训,李叔同后半世以法师身份每每拂试己尘,越发清明得令人心生端凝与深深崇敬。同时,作为红尘中人,这样的文字读来有时又会切切地令人颓丧和心惊,分明是在面对一把高悬的明镜啊,自己一经过照去,一时一刻都看见自己落下满身的灰尘。

面对境界太深太高之人之文,心情是有几分繁复纠结的,精神上已然生出一双向往的翅膀,肉身却是沉重喘息的难追难行。这样的阅读穿行,且行且停。

告诉自己,遥遥地注目就好。于是安安静静地继续读下去。

李叔同为一介自律头陀僧,为人是极温厚极谦逊的,他律虽严却只律自己,长期研佛修行,日日三省,修到对一只蝼蚁多惜爱,对自己一念多羞惭的境地,所以他为佛僧,我辈凡人。不入佛境之人,倒底觉得无处不在的护生之举怜悯众生之怀有些过度,有些难行,又觉得对一心一念的收束与忏悔过于苛刻,过于敏感,这些微渺的感受,都是自己阅读中由于境界不达而对某些训戒文字所怀的真实心念。

《人生散记》中引起自己阅读时深度共鸣的,是李叔同关于生命之不圆满的几次述说。

李叔同讲到自己曾在南普陀寺养病,病榻之前常对着一只挂钟,这只钟总比别的钟慢两刻。他为它起名:草庵钟病好后,这钟还是如旧时,慢两刻,他也不去调它,专门要留住此钟慢两刻的样子,草庵钟之慢,别与其它常态,正是要自己不忘大病时的情形,再教自己记得肉身的德薄业重。读到草庵钟,忽而想到自己的一样东西:病历。是的,当下的自己是个康健之人,可那箱柜里沉默的那本病历,偶而翻起时一页一页仿佛流云散去复又回,此时岁月静好,可是,又怎能忘記生命里那段艰难甚至难堪的光阴呢?感谢那本有迹可寻的病历,让自己更知对世上残弱的怜悯,更知对无雨无晴的珍敬。

李叔同如此说自己:我的性格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圆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养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画,努力改过迁善!”无独有偶,梁启超也曾对失败作过自己的解读:可以说宇宙间的事绝对没有成功,只有失败。成功这个名词,是表示圆满的观念,失败这个名词,是表示缺陷的观念。圆满就是宇宙进化的终点,到了进化终点,进化便休止;进化休止不消说是连生活都休止了。所以说平常所说的成功与失败不过是指人类活动休息的一小段落。梁又说:天下事无不可,天下事无成功。”李叔同是佛门净士,梁启超是激进的思想革命家,似乎生命轨辙不同,但皆是不以失败与缺陷为悲为耻,反而从失败处不圆满处洞悉到生命的本相,李叔同要从失败处不完满处时时照见自己的有限,从而让自己保持人生的一种大惭愧之心,不断完善修行且常怀谦卑。梁启超是希望世人超越成败的功利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以永无完成之日的不止之心投身于世。

读到李叔同人生散记,所留痕迹常是言论佛法,行在护生,诗题落花,笔落残废,感受到他常常怀着知满守缺之心,为生命的缺陷之美而动情。阅字如阅心,无论懂不懂得,那份慈悲心在这坚硬的世间总是那么深切地动人,世上谁无缺陷?谁不是在暗处寻着光明?那抱残之心似远且近。

几次读到李叔同在草庵门所题对联,为之动容:

  草落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

  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李叔同所言自己的缺陷与不圆满,何尝不像这杂草不齐的景象,掩了缝隙的庵门,身心不满处,留了一道天裂和破口,以三省已身常常拂试自己,更以佛家的慈悲心推而广之,以此度人度世,对世间一切的苦难施以深深地体恤与悲悯。

此章,犹难忘的还有李叔同晚来自起的名字:二一老人二一老人是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之后给自己另起的一名,中国古人皆有此雅兴,往往在自己的字号中赋予精神上的象征与追求,要么淡远,要么鸿志。李叔同的这个二一老人有自己的出处,古句:一事无成人渐老,清人吴梅村又有诗:一钱不值何消说,他于是就说把这两个“”句加起来合成名字,就是自己漫漫的人生了。

二一老人听来不只不圆满,还有些低微之意了。李叔同也是弘一法师偏是这样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人生不过如此。这样一个半世才子半世高僧的人也许并不需要自谦的,就像他不去自傲一样,他起这样一个低却尘埃的名字自有他的意味。真的,天下没有了不得的事业,天下没有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各守安份,修好自己罢了。

读罢李叔同称自己是二一老人,看似一粒微尘,眼前浮现的却是一颗浩渺之星。

浮生如梦啊,努力加餐饭的此岸光阴里,偶而抬头可以见到这样的星子,温厚,安祥,淡远,忽而觉得,风烟过后吹尽了浮沙,心中,说不出的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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