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读李叔同《悲欣交集》(四)

天下杂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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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札选录》为《悲欣交集》第四编,也即最后一部分,顾名思义,内容为李叔同数十年间写给友人的书信。

若世上还有那么几样有些老旧又有些情怀的事儿,书信当是其中特别珍贵的一样吧。书信也与世上的诸人诸物相似,是或繁或简或浓或淡各有体例各有风致的。书信作成文章,流于后世最为动人的大致不出这样几种:家书,情书,致友书。

杜甫曾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回想自己多年前离乡来到南方,读书时与家人联系多以书信,当母亲方正的楷体字置于灯下,每每读到她克制的深情,甚至只看到题头唤自己小名那熟悉的几字,就禁不住潸然泪下,什么时候家书不是抵万金呢?几度辗转,那家书用红绳扎着一直安在,有它们,即使在外寒冬霜降时压伤了芦苇,心底也总有不熄的灯火暖着心肺。

对于情书,素来不爱读,尤其是昭告天下的那一类,溢给全世界的像是表演了,却是不如静静地耳语说与一人听。偶而也有很想读到的,也不知算不算情书?上世纪战乱年代,有一回炮弹纷飞时人人都在逃命,西南联大里出现了一个不要命的人,非要回屋去将一个箱子携出来,那痴人就是金岳霖,那箱子装的就是林徽因写给他的书信。民国是那样特别的时期啊,连爱也长出了种种新鲜的样子,看来看去,自己格外记住了一个金岳霖,也许是觉得多情寻欢的男人任何时代都不少,可专一情长的男人自古无几吧。林徽因的书信,无论写下了些什么,她值得,因她遇到的是金岳霖。

相对而言,最为宽广的可能是致友人书了,内容上天入地无所不包的,别有怀抱可以,兼济天下也可以。从古至今,文人与友人唱和吟诗作文就是一种传统,现代散文书信体更别是一家。李叔同这部分《书札选录》所选书信从年份上是从1896年至1942年,也就是从他16岁少年之时直到他去世之际四十余年与人所书的信件。主要是与刘质平、丰子恺两位弟子、 居士、其他居士及友人之间交往所留的书信,内容不一,是那种不像文章的文章。

不于度外  李叔同曾在浙江一师任教,与门下一弟子刘质平情同父子,出家前后他都有不少信件写与刘,这些信件很有家书的味道。书信与惯常所说的文章若有区别,书信是更个人化和私密化的,更见一个人掩藏不住的体温。李叔同写刘质平的信件正是如此,他为师,刘为生,信中不乏苦心的温温教诲,读他写给质平仁弟:……宜重卫生,俾免中途辍学,这时,感到他与慈爱絮叨嘘寒问暖的母亲无异。他教导弟子“进太锐者恐难持久。不可心太高,心高是灰心之根源也。”又成了眼界开阔点拨智慧的父亲师长。

这些信函里,有几处是格外动人的,据史料刘质平赴日留学期间生活没有着落,李叔同曾尽力出钱资助,他在一信中曾把自己收入列出,除掉必须用度,称严守此数,每月可余二十圆”那时刘在读期间,他月月将这钱寄去。人在困难之际,得人相助无疑是饥渴之际逢甘泉,那冬日里一碗热汤暖过的心怀自是人生难忘,这与锦上添花更进一杯酒是不同的。谁说李叔同只是翩翩公子?他为师为友是常怀热肠的。

特别是李叔同剃度为僧之后,写与刘质平的信短短几句,读得出佛门挡不住的人间情意,他写到“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致君事于度外”对于这个视之如子的弟子,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后都做到了“不负如来不负卿",他对刘质平的挂怀原于心有不忍。这真是引人思量了,人的内心真是一片莫测的深海啊,即使如弘一法师这样具有佛心的僧人对待凡人凡事也会有所分别的,有所忍,有所不忍,有所舍,有所不舍,有所放下,有所放不下。此一时,彼一时,对一人一物一事说放下就放下了,可对另一人另一物另一事又不忍放下,舍与不舍,放与不放之间的那道界限到底在哪里?也许就在人的内心里。

人间离合,自古如月圆缺,是一种命运,只当承受没有是非,不是简单道一句有情或无情可以作结的。世上因缘如水,是止是流多是命运的际遇,因缘的长短或许有着天意,而因缘的品质却是在人。人的内心里,当有把一日当一世之心,对生命的相遇心存感念,知情重意,命里相聚一日,就尽心尽力尽性地彼此欢喜一日,命里相守一世,就尽心尽力尽性地彼此欢喜一世。

 以人传艺  《悲欣交集》一书当中,有多幅李叔同的书法作品登在其中,另还选了不少为丰子恺《护生画集》所题的诗安放在书中,那些一幅幅放生的诗画清新祥和,宁静和谐,为此书增添了别样的温柔。

       丰子恺也是李叔同极爱的弟子,在审美旨趣与精神境界上受老师影响很深。李叔同也有不少书信写给他,大致而言,这部分书信多的是谈艺录的性质。从中可以读出李叔同文艺主张上极重美善的追求。其中,他有一信写给丰子恺与李圆净二人,此信文字较长,为《护生画集》题文诗画的编订作出了详尽的修订建议,评介他作,往往透露的其实是自己的观念。

 文艺的力量是什么?文艺的力量在哪里?文艺的创造者和欣赏者大约都会自觉不自觉暗自地思量,切切地体会吧。

    因着对文字有一份痴爱,对这样的评述就会更加留心。李叔同所喜的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具体而言,从艺术作品的标题到内容,他都偏爱优美柔和的文字,对粗暴残酷的文字则表示出强烈的恶感。他认为“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一时猛烈之刺激,而“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这段文字引发了我之前就有所思量的问题,大致而言,自己对于文字是尚真尚美尚善的,多数时候,从感官到心理都更容易接受优美柔和的作品。在我的理解里,美不只是一个形容词,它可能更多的是一个动名词。如何说?一切天造的自然都是不乏美的,从山水到花草到人体,一石一滴一枝一叶一毫一发都是上天创造的美意,这种可称为天然的美;还有一种是活出来的美,一点一点是从内心里散发出来的,古时侯的书生张敞沉醉于为年轻的妻子画眉这情景大约算是美的,可我也觉得一个人从初生华发那一刻到满头银丝时埋下头让所爱之人为自己拔白发是一件极动人的事,就像酒老了更醇,情怀悠长的美是更美的。一切的美当中,大约内心具有真挚的情怀会是最美。

      李叔同之所以会去强烈反对表现残酷的艺术作品,一是出于自己一向的审美追求,一是出于作为佛教徒对此类作品会引发恶念的忧虑。我个人虽然相对而言更偏爱雅正美好的艺术作品,但同时也觉得这世上并非处处是春风春水的,就像有光照就会有阴影一样,而一些向世人呈现残酷的作品却是以令人震撼的方式去激活人类有时沉睡的良知,有些像鲁迅针贬时弊,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记得自己曾经买过一套摄影丛书《黑镜头》,主题就是世界各地灾难痛苦的时刻,那些一幅幅的黑白图片真得是触目惊心,看吧,这个世界的确时时刻刻存在着种种苦难,战争,灾难,饥饿从未远离人类,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做到闭上眼睛就把所有的不幸挡在了门外,有美好就有残酷,有时我们也需要把残酷呈现在世人的面前,正如有些战争是为了和平。

悲欣交集  何为老去?如何老去?这大约是世上绝大多数人有一天终将面临的命运,生老病死,本是生命必然的过程,从前无数人这样走过,之后还有无数人也要这样走过。李叔同作弘一法师的最后几年,依然与人有着少许书信,这些书信的字字句句里大约流淌着他晚来岁月最真的心迹吧。

也许是离真正地老去尚有一些年月吧,虽然现已时不时初初有了承受晚霜的心,但倒底对真正地老去还是隔岸观火的,有着一些吹着远箫的臆想,以为一个人老去时或者会复得儿童天真,或者会是平和慈祥,或者会是萧索荒凉,等等。待风吹树叶般地翻到那最后的几页书信,还不及读,脑子里有王维的诗句浮现:晚来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己以为晚来的李叔同,修佛已久的弘一法师大约就是这样的晚来寂静吧。

当自己待真的翻过那声声断断的短信之后,才恍然预设的阅读期待是有误的,李叔同这个念佛老人跟自己想得似乎并不完全一样,他有寂静之心,可他也满怀生意;他是一个佛门僧人,他也是个不失入世情怀的世上人。他晚期的书信虽短,所含的生命内容却是充沛而有情味的,呈现出丰富的精神层次,远非一个“”字可以当得全的。

致胜进居士文席的信中,他写自己近阅《灵峰宗论》读到诗句“日轮挽作镜,海水揖作盆。照我忠义胆,浴我法臣魂。九死心不悔,尘劫愿犹存。为檄虚空界,何人共此轮”盛赞作诗的高僧笔力激昂雄健,这让人思起李叔同出家前后对家国都不曾忘怀,身在佛门,他也不失为一个胸怀肝胆的爱国志士。

致许晦庐居士的信中,他虽先写自己归佛几十年来对文艺已然淡出,却依然不忘甚至重申一回,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以人以文艺传”,这句话真的是李叔同一生秉持的文艺主张了。在他的心中,做人真是比为文要重要的,人才是文艺真正的魂,文艺是一个人因内符外而呈现出的东西,这个东西如果美好,当然是好,可创造这个东西的人本身要美好,是更为重要的。人文合一,大约是为文为人的境界,读到好文是一喜,若写着好文的人走出字外行在世上是一个好人那会让相识的人感觉喜上加喜。读完这本书之后,这句关于为文与做人的句子我是格外记住得了,因为我自己的观念如一滴同样质地的水珠是可以与之交汇相融的。

1942年是李叔同在世最后一年,书中存录他写给芳远居士的两封短信,一封对人的文艺表树有激励之语,有句“世出世事,非一番苦心经营,其成就必不惊人”另一封写到自己近况,用八字作答“闭门思过,念佛待死。这两封离世之前的信件所散发出的精神气息是迥然不同的,一则极有入世之志,一则全然断了尘念,二者都是最后时期的李叔同,精锐猛进是他,寂静冲逸也是他。翻罢书信,觉得思量是思量不出的,再想到他临终最后遗言绝笔“悲欣交集”四个字,他整个人的廓影,似乎是包罗万象的,却又无比澄澈,像一泓水,流过山,穿过涧,洗过石,沉过沙,一直静静地流淌,直到成为深海接地连天。

一一翻完,脑子里忽而想起《五灯会元》的那句:涵盖乾坤。人也如土是有疆界的,在寸天尺土流成大江大河,不在别的,全在一个境界。

 道不尽的李叔同,说不完的弘一法师。思起他最后在泉州晚晴室的偈云,深喜,深深喜,再念一回: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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