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个人日记
——长诗《大悲咒》创作侧记
刘年
1
他们说，中国人受到了诅咒。
要不然，几千年了，为什么还在苦难中轮回。
3
腾冲有人出钱组织作家写当地的文化。
我早预定了写抗战文化，但海男老师也想写，便让给她，自己去写翡翠文化了。
出于对那段历史的热情，我便跟着她，一起采访老兵和历史专家，我还帮着记录，帮她偷书，偷拍一些保密的资料。她很感性，远征军的事迹，让她哭了一路，每采访一个老兵，她都会给他们钱，她还恋上了死去多年的孙立人将军，她说这种相恋，非常安全，对方不会拒绝，别人也不会吃醋。她喜欢孙将军的鼻梁。
后来，我写了一篇散文《英雄》，两万多字，总觉得不如意。
后来，反复提炼删减，就是这首《大悲咒》。
4
国内最好的抗战片，其实是那部被自己禁掉的《鬼子来了》。
《地道战》《举起手来》《两个小八路》《小兵张嘎》《鸡毛信》《亮剑》。这些影视剧，我是不准我孩子看的，它们离真相很远。小时候，我看了其中的一些电影之后，做梦都想再来一场战争，我好杀几百日本鬼子，痛痛快快地做一回英雄。
那时候，最爱的是田光贵老爹给他做的木制的驳壳枪。
5
他们说，中国人像狼一样残忍、麻木、贪婪。
他们说，中国人是羊群，软弱、温顺，可以被一个人，井然有序地赶向屠宰场。
6
粉饰人性，就像粉饰危房一样，是一种更危险的恶。
进了欧洲的成吉思汗，进了四川的张献忠，进了扬州的清兵，进了教堂的义和团，进入了卡廷森林的苏联红军，以及后来这片土地上的卷起的一次次的运动，一次次地证明，如果我们不把人性丑恶的那一部分关进笼子，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鬼子。所以，认清并重视人性的恶，防范它、锁住它，是整个人类的大抗战。
这场艰苦卓绝的抗战中，在美国人的帮助下，日本人已经成了战胜国。
而中国，正在大面积地沦陷。
7
这片大地为什么这样肥沃，因为是用血和肉做的肥料。
不尊重个体的生命，是中华文明的最大缺陷。
我们自鸣得意的全民抗战、人民战争、人海战术，以及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其实是拿百姓做炮灰、做铺路石、做挡箭牌、做掩护、做替死鬼，其实是一种草菅人命的行为，真正有骑士精神的军队，是不会这么做的。远征军一般都是有督战队的，他们的枪比冲锋陷阵的枪还好，后退者，迟疑者，杀无赦，甚至有的远征军部队，会和日本鬼子一样，把老百姓逼在前面冲锋。饶是如此，还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逃到印度后，在美国军事理念改造下，取消了督战队，取而代之的是先进的野战医院。两年之后，脱胎换骨，这次落花流水的，是日本王牌军。
以色列人用千个敌人换自己一个俘虏，美国人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找一具尸体——重视每一个国人的生命，是他们强大的真正原因。所以，争钓鱼岛，调动一切媒体像村妇一样骂安倍晋山不是当务之急，我们当务之急，是叫国家媒体，去采访那些活着的老兵，给他们发勋章，发天文数字的慰问金，真诚地下跪道歉，他们平均已是百岁高龄，每年正在以几何倍数递减，我们还应该去野人山，找那些牺牲者的遗骨。
到过云南边境的人都知道，那里到处是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
去迟了，骨头可能会长成冤魂一样的藤蔓。
8
像诅咒，更像报应。
我们习惯于走捷径，习惯于讨巧和省力，习惯于短期、平易、快速获利和发展，而不习惯道歉，负责，反省，我们擅长说谎，擅长修改，擅长掐头去尾，以为装饰好了，以为人们忘记了，就没事了，以为我们既可以把坏事做绝，又可以把好处得尽——我们忘记了，冥冥之中，还有报应管理着宇宙。我们甚至连一场小战争中的死亡统计都做假，要军备的时候，我们会夸大，要战绩的时候，我们会减少，仿佛我们面对的是数学题，而不是一个个生命，而日本和美国的统计，是可以对应的。历史是个怪物，他会一次次重复，只到你记住为止，这是中国起了个大早，还没赶上平等自由的晚集的原因。
只有接近真象，才能接近真理。
一个民族，离真相越远，离苦难就越近。
9
他们说，持大悲咒，能扫尽一切不吉祥的恶死，遮止一切恶因恶果。
应《汉诗读本》要求而作
2014年8月1日
附：大悲咒
1
有经验的放牛少年
凭炊烟的浓淡
可以判断
母亲的饭熟了没有
2
灶房里
母亲在取碗
儿子在舀水
春天来了
阳雀早就告诉他们了
战争来了
他们不知道
事后，乡亲们发现
母子已经断气
儿子的嘴里
含着母亲
被割掉的乳房
而锅里
饭，已经熟了
3
三月
油菜开花
小麦分蘖
青少黄多
某女，16岁
被敌军发现
受到惊吓，拼命前跑
别人不赶了也跑
小姑娘，穿着粉红的衣裳
跑过了无数青葱
无数金黄
直到跑死
4
碾盘一直在转
历史一样沉重，坚硬
碾糟内，麦粒在尖叫
磨面的女人
被战争捉住了
然后，被按住了
然后，被轮奸
然后，被刺刀，插入阴户
然后，搅拌
5
楠竹
弹性好，韧性好
当地人用来编筐，编席，编篮子
某男，怀疑是密探
被脱掉裤子
从肛门拉出大肠头
系在楠竹杆上
松手，竹杆弹开的同时
肠子也会出来
有一丈多
6
冬时欲归来
千丈万丈雪
秋夏欲归来
蚂蟥吸人血
春时欲归来
囊中已羞涩
——当地的民谚
说这里的山高和路长
有人建议，打个隧道，直通外界
当地人不准
说山是母亲
通隧道，等同强奸
7
山路上，有道士房
放着柴米油盐
供路人应急
护林员说，晚上
不敢靠近，阴气太重
战争结束几天后
山脚的溪水里
流的，都是血旺子
他还说，密林里
有数不清的堡垒和战壕
每逢暴雨，会传出
喊杀的声音
8
一架战斗机
落在翠绿的稻田里
机头的兽牙表明，是友国援战的
农民蜂拥而至
一方面心痛刚抽了穗的秧
一方面羡慕飞行员的皮衣
斧劈飞行员
洗劫了机上的东西
小学的走廊上
悬着一个钟
是战斗机的一个零件
钛合金的，中空
比钢要好得多
敲一下，声音清远，久久不绝
集市上的很多农民
凭这钟声
决定来去
9
“秋树开花，
游子回家”
这时候，积雪少，蚂蟥少
是探亲的好时节
这时候，随便一阵风
细小的白花，会轻雪一样飘下
那天，五个军人
被绑在五棵秋树上
有两人被锯成两半
另两个被锯到胯部
一个好一些
只从头锯到脖子
五棵秋树，完好无损
每年，自己开花自己落
10
外国护士回头
看着一个本地战士
——这是一张照片
黑白的，略黄
那一眸的深情，让人想入非非
后来，二人互通姓名
后来，在野战医院重逢
后来，士兵得了勋章和补偿金
后来，战士和护士携手回乡
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一样
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11
四个俘虏
手掌被铁丝穿起
一串，看起来
像四个人捏着那根铁丝
走过一片包谷地
一个俘虏锯开手掌跑了
后来，捉到六个俘虏
吸取了教训
用铁丝穿过锁骨
看起来像六个人抬着一根铁丝
这次，一个都没跑掉
12
每年春天
这里有很多白鹭
来往于国界，也不办证
晚上，在秋树上休息
早上，去田野山溪间觅食
有时，会落在牛背上
静静地看牛吃草
它们至今很怕人
只要接近三十米
就会远远地飞开
13
某夫妇
双双参战
一个弹药兵
一个工兵
回乡后，双双受整
一个到公路段管制劳动
一个在拉板车
一个精神有点失常
听说要采访
就自觉卷好铺盖
准备挨批
一个见到记者就述苦
要求解决待遇
三年前
双双死去
一个肺癌
一个农药
14
某女，个头小
但很丰满
被军队抓去后
趁乱逃回家
丈夫立马报告乡长
说家中藏着敌人
乡长一看，是他老婆
问，为何谎报
丈夫说，被敌人干过
就是敌人了
女人从此无家可归
以捡垃圾为生
前年，死在胜利桥
最后一个桥洞里
15
记忆有延展性
有的人，记忆里面
还有金属
照X光，说是弹片，生了锈
年纪大了，不敢动手术
下雨就胀疼
想往事也一样
16
某女
被命令与军犬性交
她抱犬投井
七十年后，有人把铁链
捞上来放进了博物馆
一起捞上来的
还有几块骨头
分不清人骨还是狗骨
于是丢掉了
17
94岁的连长
说到了活捉，吊打
怕人不信，搂起裤腿
腿上的疤，像个勋章
有着金属的光泽
他说，最想的是战友
那场战斗死了八百多
至今种包谷的人
会犁出骨头来
他语气急促，表情紧张
像在交待罪行
18
金属有延展性
有光泽，有锈
还有记忆
19
贮藏室杂乱无章
摆满各种刀
火箭筒、迫击炮管
锈得变了形的手枪
那种刺刀，钢火相当好
据说，普通的杀猪刀
杀一次要磨一次
用刺刀，杀二十年
不用磨
20
需要说明一点
护士与士兵的照片
名叫《回眸》
照片以外的事
是我的杜撰
第二天，士兵便打了胜仗
因为脱死者的手表
被一刀刺穿
诈死的军官紧紧抱着他
就像抱着
失散多年的儿子
打成了蜂窝
也不松
21
某军妓
孕后，伺机逃脱
在荒野中，自己接生
拧死了孩子后
于清水寺削发为尼
现为该寺住持
清水寺，我去过
离城三十多里
老住持面色和蔼
边走边絮絮叨叨
我以为讲故事
徒弟说，是大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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