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立:艺海飘萍录
关于相声
马三立:艺海飘萍录
一、四代艺人我马三立,一九一四年农历八月初六出生在北京。祖辈世居甘肃省永昌县,是回族。曾祖父在运河粮船上当船夫。一八六零年,也就是清朝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咸丰皇帝逃到热河;当时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闹得很凶,所以民间又有“长毛赶咸丰”之说。兵荒马乱,运河上的粮船烧的烧,沉的沉,我的曾祖父赖以干活谋生的路也就断了。我的祖父马诚方没有可继承的家业,漂泊江湖,靠着一部《水浒》,托庇三十六位梁山好汉的福气,说评书居然糊住了口,而且娶妻生子,进了北京城,安了家,落了户。 在拾样杂耍中,评书是很古老的一门技艺,唐、宋时代就有了评话,据《武休旧事》所记,南宋临安有名的“说话”艺人就有九十六名之多。明代《桃花扇》传奇里的柳敬亭,也是评书艺人。我的祖父说书是在清同、光朝代,据说,评书艺人也就是从这个朝代开始有了门户师传的家谱,排字起名,辈辈相传。我的祖父排“诚”字,起名马诚方;“诚”字以下还有“杰”、“伯”、“坪”、“岚”、“豫”,经数辈才传到“存”字辈。现在天津知名的评书老艺人姜存瑞,就是“存”字辈的。因此,“诚”字这个辈份是很高的了。我们马家的子孙作艺,就是从祖父马诚方说评书而开始的。可惜我生也晚,对祖父说书的情况,没有得到任何印象,只知道他善说《水浒》,把宋江、晁盖等梁山好汉都说“活”了,可能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在拾样杂耍艺门中享有一定声望,并且广交游,结识了一些艺友。我的父亲没有继承祖父说书的衣钵,而拜在春长隆、恩绪的名下,学了相声。春长隆和恩绪在相声门中,辈份可能也不低。 相声起于哪朝哪代?有人考证,春秋战国时代的宫廷小丑俳优,就是相声界的老祖宗;也有人说,汉朝善于讲笑话的东方朔是相声界的祖师;还有人说,相声是清咸丰年间,落魄北京的文人朱少文(绰号“穷不怕”)创始的。朱少文在模仿人声及鸡鸣犬吠的口技的基础上掺入故事,发展成单口相声、对口相声、三人相声,使之成为一个曲种。我对于相声的老祖宗究竟是谁,没有考证过。不过,说相声的如同唱戏的供唐明皇的塑像那样,也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他的相貌跟唐明皇有明显的区别:唐明皇没有胡须,他却有五绺胡须,据说他就是东方朔其人。我见过这尊塑像,也给他作过揖,叩过头。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说相声的似乎也有把他和唐明皇供在一起的情况。至于穷不怕朱少文,作艺生活的年代,离我们不太遥远,所以关于他说相声的传说很多。据说,最初他是打个小花脸,数板说笑话或小段故事,发展成为单口,他传留下来的段子,有《饽饽名》、《百鸟名》、《百兽名》等等。后来,他又根据评书、戏曲的故事情节,编成段子,用说、学、逗、唱的技巧,创出相声这一行,并且带了徒弟,传了代。 我父亲虽也算是朱门弟子,但他的师父春长隆、恩绪不是朱门中人。恩绪是阿彦涛的徒弟。春长隆和恩绪是两个旗人,阿彦涛也是旗人。恩绪与春长隆是半路出家说相声。正由于是旗人而又半路出家,所以他们说的相声,多少有些与众不同。 清朝,对于编入八旗的世袭充当士兵的人称作旗人,而汉人对一般满族则统称旗人。春长隆和恩绪是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我没有考证过。只是听父兄和相声界前辈说:春长隆、恩绪二位都度过燕乐升平的日子,不仅见多识广,而且精通吹拉弹唱,善于插科打诨,肚子里还有点舞文弄墨的才气。而两人都是家道中落以后,才鬻艺京津,靠说相声、评书糊口。 对于恩绪,我知道得略为多一点,因为他就是我的外祖父。在北方的相声界里,都知道有位老前辈名叫恩培,殊不知恩培也就是恩绪。恩绪更名恩培,是因为清德宗载湉登基当了皇帝以后,帝号光绪,“绪”字便身价万千,只能御用了。为避圣讳,恩绪就改名恩培。恩培说相声以后,艺名“大恩子”。恩培对穷不怕朱少文很崇拜,可能由于他自身是旗人的关系,并没有拜入朱门,而师承了阿彦涛。阿彦涛在同、光年间,也是一位比较有影响的相声艺人。看来,同、光年间,由于旗人已经走下坡路了,吃皇粮享特权的黄全时代已经开始崩溃,所以,落魄江湖而鬻艺的就比较多了。据说:阿彦涛、春长隆、恩培等旗人说相声,比较明显的特点是:从所说的内容到表观手法都趋向文雅,创出了许多属于文字游戏的段子,如《打灯谜》、《对对子》、《朱夫子》、《批三国》、《八扇屏》、《窝头论》等。讲求幽默尔雅,取笑而不庸俗,在相声中属于“文哏”类别。 我的祖父马诚方与阿彦涛、春长隆、恩培都是同时代的艺人,而且又是好朋友,所以当我父亲九岁的时候,祖父就让他拜了春长隆为老师,学相声,满师之后随恩培作艺。恩培收的徒弟都以“德”字排名,我的父亲取名马德禄。在这一辈艺徒中,成名的有名噪京津的“万人迷”李德钖,有技艺造诣较深的玉德隆、焦德海、张德全、周德山、刘德治、李德祥等;他们这八个师兄弟,在清末蜚声京津,有“相声八德”的称谓。这“八德”,无疑的都是恩培的得意传人,其中我的父亲马德禄就是他的宠徒之一。 据说,我的父亲十二岁的时候,随师父卖艺于北京天桥、鼓楼一带的市场上,艺名“小恩子”。他已经满师了,难度大的单口、一般的双口以及三人群活都能拿得起来。他能逗,能捧,“贯口活”、“子母活”、“倒口活”、“柳活”都能使。可是跟着师父撂地、下场子,他只能“挑笼子”。说相声“挑笼子”的,与唱戏的角儿的“跟包”有些相象,但又不完全一样。“跟包”背着角儿的行头靴包,拿着包头用具的提盒子、饮场的壶碗等等,是专门侍候角儿的,后台扮戏,台上饮场,都是“跟包”的活。“挑笼子”的虽然也提一个提盒,里面放上说相声的道具折扇、手绢,唱太平歌词的竹板,还有拍案的醒木,也有喝水的壶碗等等,但是无须侍候扮装及饮场。“挑笼子”的既要干演出的一切杂活,如打扫场地、摆凳子、打水、敛钱等,还要为师父“使活”,或捧或逗,或在师父说累了的时候“垫场”,说个笑话,来个单口,或者唱段太平歌词。小恩子把这一切都做得很好,同时又以活儿磁实,为人老实厚道,博得了师父的信赖与喜爱,于是就由徒弟而变成了快婿,恩培将亲生闺女萃卿许配了他。恩培成了我父亲的岳父,也就成了我的外祖父。这就是我的父亲马德禄说相声并以相声技艺传家的渊源。 我和我的哥哥马桂元都跟父亲学相声,可以说是家传。不过,哥哥马桂元是自愿从业的,而我却是被迫“下海”,不得己而为之。且不管是自愿还是不自愿,反正我们兄弟俩都成了马家第二代的相声艺人。 我与哥哥马桂元说相声,都不是父母的初衷。这里须要插叙一下我的母亲的情况:我的母亲恩萃卿,习唱京韵大鼓,为生活所迫随父撂地卖唱。旗人家的闺女,落魄到卖唱,自己觉得实在寒碜,所以非常忌讳说自己是旗人。而我们也象她忌讳说自己是旗人那样,忌讳说母亲是唱大鼓的。正由于这种忌讳,“马三立的妈是干什么的?”从我的嘴里没有说过,母亲的职业是“保密”的。在旧社会里,说相声、唱大鼓比唱戏更被轻贱,所以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母虽然都是颇有点名气的艺人,而且各自怀有一身技艺,可是吃“开口饭”的屈辱,“下九流”的帽子,压了几辈子,就恨不得脱离这个行当,把更换门楣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哥儿俩的身上,所以哥哥马桂元和我都是自幼念书,上学堂。马桂元还是天津东马路甲种商业学校的毕业生,父母指望这个长子“学而优则仕”,可是生在相声马家,来来往往的既无“蓝衫”,更无“紫蟒”,大都是说相声的。耳濡目染,说、学、逗、唱,信手拈来。“贯口活”的“趟子”不管多长、多拗口,他说起来不费劲,嘴皮子利索,气口好,他又有记性,单口、对口、群活,有机会说上一段,味道真“正”。我的师伯、外祖父的得意弟子万人迷李德钖看中马桂元,劝我父亲说:桂元是个说相声的料,瞧他说嘛是嘛,学嘛象嘛,唱什么有什么味儿,看来“命里注定”吃这碗饭!父亲也看出来这个长子很难当官作贾。“强扭的瓜不甜”,只得依从儿子的志趣,让他说相声,马桂元一方面拜李德钖为师,一方面接受父亲的家传。经过这样两位名师的亲传、调教和他自己的刻苦钻研,年轻的马桂元在京津两地崭露头角,相声技艺对马桂元来说,可算得上“无不通晓”。他说相声最大特点是含蓄,不论说什么“火爆”的段子,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听众被逗得笑破肚皮,他却纹丝笑意都没有,用今天的舞台术语,可能就叫做“进入了角色”吧。这种风格,本来是外祖父、父亲说相声的传统特色,马桂元继承而又有所发展。加之,他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不仅能改编,还能自编自演,得心应手,特别是对一些文学性较强的段子,如《反八扇屏》、《文章会》等,咬文嚼字,耐人寻味。马桂元说的单口《三近视》、《贾行家》,对口《吃元宵》、《醋点灯》、《学四省话》,都很精彩,脍炙人口,同行折服。可叹的是他生不逢辰,落在旧社会这个黑染缸里,刚刚露了一点头角,荷包里也刚刚有了一点点钱,就染上了吃喝玩乐的劣习,今天戒了大烟,明天又抽上了白面,终于弄得贫病交迫,一九四二年病死在天津,还不到三十岁。 马桂元之后,我经历了一段坎坷的生活。我没有挣扎到高中毕业,就辍学而说相声,鬻艺以维持生活。我的启蒙老师就是我的父兄。所以我和兄长马桂元,是马家相声的第二代传人,也是马门作艺的第三代。 第四代就传到了我的子侄——我的侄儿,马桂元之子马敬伯,和我的儿子马志明。 马敬伯现在是长春市曲艺团的相声演员。他的父亲马桂元死后,家业萧条,一无所有,就由我抚养。我送他上小学,而后又上中学。我看他的声容相貌很象乃父,伶俐聪明,善于模仿,是个说相声的材料。从一九四六年开始,我就在自己的家门中收了这个徒弟。我是主张“因材施教”的,所以在教敬伯说相声的时候,我非常注意按乃父、乃祖的路子给他“开坯”。后来,他比较擅长“文哏”,由于有中学的文化基础,所以也能编改一些段子,整理一些传统节目。在东北的一些文艺刊物上,每当看到署名马敬伯的习作或有关相声的文字,我就感到很高兴。 我的名下有八个孩子:五女三男。说相声的是老大马志明,其它七个,有当教师的,当医生的,当技术员的,当服务员的,当干部的,从事于曲艺的仅有一人。姑娘家说相声,我是不以为然的,再说就是解放后也不发展女相声演员,所以我的五个女孩不在考虑继承父业之列。至于三个儿子是不是都来说相声呢?尽管这哥儿仨都喜欢相声,小时候,都嗲声嗲气地说:“我姓马,长大了跟我爷、我爹一样说相声!”可是,我总觉得他们虽然是马德禄的孙子,马三立的儿子,却并不一定都能说相声。我认为:说相声要有一定的条件,有一定的“天分”,如果说话口齿不清,脑子反映不灵,学什么都是“陕西胳膊直隶腿”,只会胡逗乱哄,那就不能说相声。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孙糟蹋相声这门艺术。我对三个儿子能不能说相声,从他们幼年就开始观察。后来,老大马志明学戏,进了天津市戏曲学校,毕业后应工是武花,演武花脸和小花脸的文戏。至于老二、老三就没有入文艺这个门。老二搞无线电技术工作,老三在戏院搞服务工作。老大马志明在武打翻跟头中,腰部受了伤,一九六一年改行相声,调到天津曲艺团跟我学。我看他从上小学就爱好文艺,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尤其喜欢戏曲、电影,还有一个特殊的兴趣,就是读字典、词典,字词、成语、典故记下很多,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开玩笑,叫他“活字典”。我就“因材施教”,教他练以说为主的段子,如《地理图》、《报菜名》、《八扇屏》、《夸住宅》以及《开粥厂》、《卖五器》等等,和一些高难度大的“贯口活”。 关于马家四代人作艺的情况,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能记录下来的也就是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许多人说不清自己的身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真正的籍贯、姓名也都全然不知不晓。他们有的是自幼跟养父母长大学艺的,有的是被拐骗落入江湖的,也有的是艺人收养的孤儿孤女,你叫他们如何说得清自己的身世呢?我能够说出曾祖、祖父、父母是干什么的,能够知道自己原籍是甘肃永昌,从这一点说来,我比前辈、平辈的许多老艺入幸运。但是,在漫长的卖艺生涯中,我们依然都是苦海中的同命人啊!
二、我的作艺生涯我正式说相声卖艺,是从一九三零即我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掐指算来,五十多个春秋过去了。酸甜苦辣,荣辱备尝。讲讲我的前半生,作个新旧对比,既是自我教育,也能对青年朋友有所启发。 从一九三零年到一九四九年天津解放,我在卖艺的苦海里浸沉了二十年,经历了许多苦难坎坷,也遇合了许多的人和事。这篇回忆录主要说说这一阶段的事。 父亲与万人迷搭伴来津作艺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马德禄和他的师兄万人迷李德钖从北京来到天津,我和母亲,哥哥也随着迁居到天津。那时候,我的母亲体弱多病,已经不唱大鼓了,父亲和万人迷搭伴在天津杂耍园子说相声。 万人迷实际是父子两代。第一代万人迷是李德钖的父亲李广义,他善于说书、演唱,太平歌词、二黄梆子无所不能。我没有见过他,听说他以说鬼而达到迷人的地步。他说鬼不是完全依据《聊斋志异》或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而是他自己看了大量的神鬼故事,搜罗了许多神神鬼鬼的民间传说,再揉进一些迷信的东西,加以编撰,达到了“自神其术”的地步。听我的父亲及前辈艺人们传说:李广义说鬼,可以从晌午开场,一直说到午夜。他编造的内容,绘声绘色地描述,住往使听众心寒胆战,散场后非跟他一道走不可。李广义以这种口头民间艺术的魅力,赢得了“万人迷”的绰号。据说,光绪二十年,慈禧六十寿辰,把北京城各行各业的生意人及作艺的,召集到颐和园宫外,摆摊设案,亮地划锅。叫卖的,唱戏唱歌词的,说相声的,耍大刀的,盘杠子的,应有尽有,为的是供慈禧观赏取乐。李广义也被召去,并且以学唱二黄梆子得到封赏,万人迷一时名噪京都。 李广义死后,他的儿子小锁子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继续说书、说笑话。后来小锁子拜恩绪为师,才取名德钖,艺名“小万人迷”。小万人迷初露头角就轰动一时。当他和我父亲搭伴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三十二岁的中年人了,因此,将小万人迷的“小”字抹去,承袭了万人迷的艺名。 万人迷给我的印象是高高的个头,黑苍苍的脸色,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炯炯有神,一上场,逗人发笑,独不见他一丝笑意。他的“玩艺儿”可称得雅俗共赏。南市、鸟市、三不管的市民百姓、劳苦大众十分欢迎他,文人墨客也多有为他捧场的。当年天津四大文人名士:严范孙、、华世奎、孟广慧、赵元礼,都是万人迷的热情听众。他们不仅爱听万人迷说相声,而且与万人迷交友,帮助万人迷编创相声段子,调理他的演出本子。这些名士对万人迷的相声有一定影响,万人迷拿手的段子,属文字游戏的,许多都是经过名士润色、雕琢的。他的脍炙人口的单口相声《柳罐上任》(解放后改编为《糊涂县官》),针砭清末卖官鬻爵的腐败时政,讽刺一个暴发户花钱买了个知县,上任以后,不懂官场规矩,闹了许许多多的笑话。这段单口相声,经过文士笔下加工,把清末腐朽的吏治用漫画手法展现出来,再经万人迷有声有色地演说,这幅漫画中的人物一个个都活跃起来。 万人迷李德钖为人落拓不羁,颇有几分穷不怕的遗风。他嗜赌,经常输得身无分文,无钱吃饭,便把衣物送进当铺;没米下锅,也不见他犯愁,数九寒冬,常常单衣薄衫,蹲在墙角里晒太阳。不过,在万人迷短暂的一生中,也曾“抖”过一次。那是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的年代,“长腿将军”张宗昌在天津听万人迷的相声,每有赏钱,总在百元之谱。有一回,万人迷在山东济南府说相声,应了一个堂会,赶巧张宗昌是这个堂会上的上宾,一方面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是听相声笑得十分开心,当时正在赌博场上,张宗昌一时乐不可支,就把赌桌上的赌注、赌资,悉扫一光,据说约有千金,全部赏赠给了万人迷。万人迷得了这笔“重赏”,回到天津,赎了旧当,置了新装,还典了房子,娶了妻子,结束了光棍汉的生活。当然,这样一笔钱并不能改变万人迷这样一个旧艺人的命运。一九二九年,风靡京津的万人迷,贫困潦倒,溘然而逝,终年不过四十岁,身后十分萧索。 万人迷作古了,我的父亲马德禄失去了搭伴,自己也就被戏园辞退了。万人迷的凄凉下场,已经够他寒心的了,加上暂时的失业,日子真不好过。 辍学作艺,刻苦练功母亲自我出生以后,体弱多病,一九一六年,我三岁那年,我的母亲病死了。父亲把母亲的衣物和生前卖艺时的服装都变卖了,又卖掉了仅有的几件家具,办理母亲的丧事。完了,母亲没了,家也没了。父亲带着哥哥住到书场后台去了,我怎么办呢?父亲商得婶母的同意,把我寄养到叔父家。这时候,万人迷还健在,他们还搭伴儿演出。 我在婶母跟前寄养了三年多,跟父亲一直也没有见面。我六岁多了,开始能记事了,记得有一天父亲来了,猛然一下,我差点不认识他了,因为他衣帽光鲜,不象说相声的马德禄,面团团地象个富翁模样。原来这时候,他已是很有些名气的相声演员,挣钱也多了。我被接回新家,才知道父亲给我们娶了续弦的后母。 我七岁那年上小学,由初小而高小,又考入了天津汇文中学。可是,新家并不是个温暖的家,后母丁氏游手好闲,嘴馋手懒,成天鸡腿鸭翅膀不停地啃,糟果零食不离嘴。父亲又赶场,又撂地,拼命挣钱,外加哥哥马桂元也已演出,收入虽不少,可是填不满丁氏后娘的“无底洞”,一年四季没有一季不闹饥荒。父母兄嫂经常吵嘴打架。父亲自己也添了喝大酒、打麻将、斗十胡的嗜好。丁氏抓着他的短,胡搅蛮缠,真是弄得“家神不安”,我的书也就念不下去了。 我是汇文中学第二十一期的学生。我父亲看出来我们这样的家境,想供我上学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不大可能,所以从我十二岁开始,我一边上着学,一边跟父兄学艺。他们教给我几个段子如《拴娃娃》、《家堂令》等等,让我练着说。父兄对我学艺要求又高又严,无论说个什么段子,单口也好,小笑话也好,都必得词准、尺寸准、“包袱”抖搂准。这对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就够难的了,可他们还总要问我,这句词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这里为什么要有这个动作?让我去反复琢磨、理解。一段“贯口活”的“趟子”,我起早贪黑地记住了,能说下来了,自己以为满可以了,谁知父亲、哥哥一听,说:“不行!”什么“气口不行”,“动作配合不好”,再练,再啄磨。相声同行们都说马三立的相声“磁实”,可是个中艰苦,实非局外人所能设想,学活练功,实在叫人受不了。而最使我受不了的是挨打,尤共是哥哥教活,学不好,动辄就打,藤条打,戒尺打,抄不着家什,左右开弓打嘴巴。那种狠打,多年以后想起来,心里还犯哆嗦。话说回来,旧社会学艺,有几个不是皮鞭子底下讨生活的呢? 父亲失去万人迷这个搭伴被燕乐辞退的那年,我尚在汇文中学念书,没有熬到高中毕业就退学了,帮父亲去挣钱。那年头,卖艺的规矩很多,要想说相声挣碗饭吃,必须磕头拜师,同时必须加入班社,才算正式的相声艺人。不然的话,哪怕你一家子、几辈子都说相声,也不许你干。因此,我父亲让我拜周德山(艺名“周蛤蟆”)为师,加人他们的一伙,正式入人了说相声的门户。这时候,南市联兴茶社是相声艺人比较集中的地方,我父亲和我哥哥马桂元,加上我,还有周德山,结为一伙。在联兴说相声的还有高桂清、郭荣起、赵佩茹、刘宝瑞、李德林等人。 周德山是“相声八德”中的一员,他的活儿好,路子宽。拜他为师以后,因为他和我父亲是师兄弟,对我很照顾,不象我父兄那么严厉。跟周德山学艺的还有刘桂田、李桐文等,他们算是我的师弟。 九河下梢的天津,是北方的大商埠,消费娱乐行业很发达,各地作艺的人们都到天津赶码头,特别是干曲艺的。唱戏、唱大鼓、说书、说相声,能在天津站住脚,就算是“挂上号”,“镀上金”。在这种情况下,北京的、东北的、唐山的、通州的相声艺人荟集天津,展开了业务上的竞争。我在当时,技艺上进展不大,拿不出高超的东西去争强斗胜,观众不能老看我的“一道汤”似的演出,我看到了这种潜在的危险。自己想来想去,想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些古训,便下定决心,要奋发图强。我既然把说相声当作了自己的终身职业,就要:非学不可,非会不可,非好不可,非精不可。凡是技巧高难的段子,我都下苦功夫去学,去练,要求自己必须练得掌握自如,得心应口;对于相声的“包袱”尺寸反复找准,钻研相声这个行当的特色和规律。就这样,我苦学苦练了好几年。 一九三三年我十九岁时,娶妻成家了。穷作艺的人家,遇到婚丧嫁娶,经济上的困难是很大的。为我娶妻,家里借了一笔高利贷。父亲为了早日还清这笔高利贷,和周蛤蟆搭伴到外地去跑码头,简食省用,每月都能寄回一些钱。钱都落到丁氏后母手里,她就大吃八喝,胡乱挥霍。父亲在外地辛苦了一年多,回到天津一看,不但债没有还,而且家也不象个家,连气带累,一病不起。一九三五年我二十二岁,父亲弃养,全家生活的担子落到我的身上。不久,丁氏“演出”了一场“夜奔”,我们在天津遍找而不知其下落。无奈,我夫妻只好带着四岁的侄儿和一岁的女儿,搬迁到南市三不管,租赁了一间房子住下,我就在南市、鸟市、谦德庄、地道外一切可以说相声的地方,早、中、晚连轴转地说相声,挣钱糊口、还债。 跑码头,闯关东,饱尝辛酸年老的观众说:“撂地卖艺最早盖上屋子说相声的,是在天津”。我估摸着所说的“盖上屋子说相声”,可能指的是在茶园、书场里说相声。根据我的经历,说相声的场地有三种:第一种,用行活说叫做“划锅”,就是说相声的人占据一块空地或道边、街沿,用石子、沙土砌出一个大半圆,划得象大锅的样子,听众围着这个圈观看。听一段,甚至不到一段(单口、笑话居多),说到节骨眼上,就向观众敛钱。“划锅”不交地皮钱,只要不遇上巡警、地痞流氓鼓竹杠,挣的钱可以全都装进自己的荷包里。第二种叫“撂地”,就是在市场或广场,占一块地方献艺“打钱”(敛钱),而这块地方要交地皮钱,张三花了地皮钱,李四就不能来占用。但是,一般说来,“划锅”、“撂地”都是名气不大的艺人卖艺的场地,有了书场、茶社、戏园之后,有点名气的人就进屋里说去了,也就有了分账或包银的固定收入了。所以,从“划锅”、“撂地”到“入室升堂”,对说相声的艺人来说,也是一种“晋升”。 我带着妻儿搬进南市三不管,以撂地为主,有时也到东兴市场小书场去说一段,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名气。别看没有名气,那些地痞流氓、把头恶霸“飞帖打网”却总忘不了我。帖子飞来,我就得掏一块钱,少了不行,不出更不行,你不买他的账,等于自找苦吃,轻则挨顿打,弄不好“帽子”一扣,押进大牢也不新鲜。我胆小怕事,帖子飞来,一家人勒紧肚皮,也要凑上一块钱送上去。“杂霸地”的喜庆事还格外多,老太爷的“寿辰”,少爷小姐“满月”,外带老太太做“阴寿”,帖子满天飞,平均一月得花个十块八块的。为了多挣几个,只有豁出命去说。上午说,下午说,晚上说,再赶着妓院落灯之前,到侯家后、同庆后妓院里去说,说一段混个两角钱。生活的重压,真是叫人喘不过气来,妻儿等着我拿钱回家买棒子面,债主等着我的利息,“飞帖打网”的还得应付,我是肉体凡胎的人,没有钢筋铁骨,如何肩得起这样的重压。在三不管撂地,混了不多日子就一病不起。撂地卖艺人的收人,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卧病不起,那就分文无有。什么“病假工资”、“劳保工资”,没这种新鲜事,也没有这词汇。我一病三个月,多亏我的师兄弟、伙伴刘桂田、高桂清、赵佩茹、刘宝瑞、焦少海等人的接济。三个月,差不多一百天,无论刮风下雨,他们几位天天往我家送煤、送粮,从他们微薄的收入中,抽出一部分,送到我家,以保我的妻儿不致饿死。这种艺人中的江湖义气,实在是难能可贵得很。 大病不死,还得挣钱养家还债。为了想多挣点钱,我决定和刘桂田搭伴,出去跑跑码头。我们是飞不远的家雀,离天津太远的码头去不了,没有那么多盘缠钱。所以我们头趟外出,也就是搭小船去到咸水沽、葛沽、塘沽一带。这些地方虽然码头下大,但来来往往的过客不少。我们在行人比较熙攘的街上“划锅”,或在小酒馆里借地,说一场相声,还很受欢迎,新鲜嘛!敛钱的时候,不掏钱白听的人也比天津卫里少。我们觉得有点甜头。接着,我又带着我的徒弟阎笑儒,走得远一点,从唐山、古冶、开平、昌黎,一直去到了秦皇岛。白天撂地,晚上串妓院,因为从上海到天津的海船都要经过秦皇岛,又有铁路线经过,是个比较大而繁华的水陆码头,妓院很多。有一晚,在一家二等妓院里,碰到天津名票友王庾生,这个人有点文墨,听了我的几段相声,认为辞意文雅,耐人寻味。王庾生也是回民,“他乡遇故旧”,为表示对我的赏识和照顾,每次听完我的相声,给的钱总多于两角钱。著名的耀华玻璃公司就在秦皇岛市的车站附近,这是家中外合资经营的阔工厂,有员司俱乐部,俱乐部里还有个国剧社,王庾生就是在国剧社里教京戏。王庚生叫我星期六到耀华玻璃公司员司俱乐部去说几段相声。我带着阎笑儒按时赶到。这个员司俱乐部能容二、三百人,有台有座,比小书场茶社强多了。员司们有的西装革履,有得绸衫绉褂,讲究得很。我说了几个拿手的段子,如《西江月》、《文章会》、《反八扇》等等,听众反映热烈。从此,每周六去一趟,说几段,俱乐部就给开支三块钱。这一趟秦皇岛,我们生意不坏,挣了点钱,把未能偿清的高利贷偿清了,积欠的债也还上了,真是尝到了“无债一身轻”的滋味。 我又收了两个徒弟,“笑”字排名;一个是张笑勤,一个是金笑天。 一九三七年春节前,我回到天津,仍然在东兴市场撂地。这一年“七·七”事变发生了,天津市面萧条,每天宵禁戒严,生意一落千丈,艺人们各弃前程。说相声的伙伴们,刘桂田搭戏班,改唱京戏,离开了天津,赵佩茹和常宝堃搭伴去了北京。刘宝瑞是个单身汉,住到他师傅张寿臣家去了。剩下我,怎么办呢?临时在时调班加场,每天固定工资四角钱,暂度燃眉。过了些日子,奉天(现在的沈阳)翔云阁茶社来人到天津约请相声,有人介绍我去应约。言明来去路费由茶社出,到了奉天,管住不管吃,茶社按收入和我三七分帐,一块钱,我能分七角,这些条件是可称“优惠”的了。不过下奉天,闯关东,对子在京津两大城市呆过的艺人来说,却不是那么富有吸引力的,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不走这条道。所以我虽然答应了奉天的约请,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此一去吉凶如何。家里把整票零钱凑拢在一起,一共还有八块来钱,奏子泪眼巴巴地对我说,穷家富路,你都带上吧!我想:我一走,妻儿无依无靠,我能把八块来钱都拿走吗?我只拿了两块钱,妻子给我烙了四张杂合面饼子,我就上了路。拿着翔云阁代买的车票就直奔奉天。 由天津直达奉天的火车,行程是一天一夜。头天上车,天亮以后车过山诲关,到了绥中县车站,两个日本宪兵,四、五个伪军上车,逐个地斥问旅客:“干什么的?”“带了什么东西?”旅客必须站起身,戴帽子的必须脱帽,一一回答。那时候,火车一过山海关就算是入了“满洲国”境。我先是看着同车厢的旅客接受盘查,后来一名伪军问到我头上:“你是什么人?”我起立回答:“我是说相声的。”伪军一扬手,啪!打了我一巴掌,问我;“什么说相声的,你是哪国人?”我连忙说;“我是中国人。”啪!又一巴掌,“什么的中国人?”我忙改口:“我是日本人。”啪!这一巴掌打得更重,“这小子冒充日本人。”那只手又扬起来了,我说:“我是法国人。”“我不是人,行不行?”那家伙乐了,坐在我身旁的一位旅客捅捅我,轻轻给我提词:“你说是满洲国人,满洲国人。”一场灾祸总算过去了,那家伙喝斥我说:“坐下!”我咽着眼泪说:“谢谢老总。”当时我嘴里不敢骂街,可在心里把这班家伙狠狠地骂了一顿。本来,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肚子很饿,摸摸腰里还有半张妻子揣给我的饼子,可是,一口也吃不下,抹抹眼泪,心里想:闯关东,历来是穷苦人伤心的事,我算是一出关就尝到了这个滋味了! 火车中午抵达奉天站,翔云阁茶社派人来接我,还给雇了一辆马车,把我一直拉到小西门翔云阁茶社,并把我安顿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我感到对我安排得还算周到。当晚我就演出,效果很好,头炮打响了。奉天人喜好听相声,奉天东南西北四门的市场都有书场、茶社,都上演相声。翔云阁在小西门,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场子,跟翔云阁差不多的,还有鼓楼南的万泉茶社,也颇具规模。北市场还有个专门的相声场子,据说还是靠北京天桥老相声艺人“人人乐”当年走奉天开辟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京津相声艺人在奉天留下了好的名声。不过,就在我到奉天之前,发生了乔立元惨遭汉奸特务残杀事件,京津艺人对于下关东不免谈虎色变。乔立元与乔清秀,夫妻鬻艺于天津,我们是世交的友好。乔氏夫妇同台唱河南坠子,真正的河南腔,乡土气息非常浓厚,极受听众欢迎。乔清秀相貌十分标致,同行常戏称她为“大美人”,称得上是“色艺双全”。乔立元与乔清秀是一对贫贱夫妻,非常恩爱,为人也很正派,梨园、艺苑相识的人们,都敬重他们。“七·七”事变之后,也是为生活所逼,乔氏夫妇走奉天。伪满军警、特务、地痞、流氓,企图侮辱乔清秀,乔立元为保护妻子,被拖入伪警察所,活活地给整死了。所以,我实在是提心吊胆地下奉天。 自从“打炮”开始,每天翔云阁座无虚席,某社的经理和票头(代资本家管理茶社的雇员)到后台来看望我,就茶社生意兴旺而大捧了我一番,并且象算命先生一样,预言我在奉天一定能“火”起夹。说来说去,绕了半天的弯儿,最后才言归正传,要我从每天的进项中扣出五角钱交柜,因为我由天津到奉天是他们垫付的火车票钱,到达奉天,我又坐了马车,这笔马车费也应由我自付。我说:在天津不是谈妥了茶社管我的路费么?怎么又要我付钱呢?票头说:“管么,就是管给你买票,管给你雇车,钱还得自己掏。”嘿!真没想到相声里面常用的扣住一个字作诡辩的手法,被票头们利用得这么妙: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实在气不过,和他们争论了一番,也无济于事,说什么路费也得要我归还。我感到他们言而无信,实在欺人太甚,有心不干了,可是不行,首先拿不出钱打火车票,再说,这里是“满洲国”,我惹不起。忍气吞声,干了三个月,还清路费,攒了回天津的盘缠,不管翔云阁的经理票头如何挽留,我也坚决离开奉天,取道营口,乘船返回天津。我闯关东的这一段经历,虽然受了一肚子气,但比起乔立元的被迫害致死,还算得“万幸”了。 曲艺的畸形发展——反串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撂地的总想登舞台,经一位曲艺界朋友介绍,要我到旧城厢北门外的宝和轩茶社去演“倒二”。“攒底”的是林红玉的京韵大鼓。这是一个比较大的曲艺班社,艺员有包银(工资),茶社赔赚,我们不管,一搭一挡每月共九十元,还允许出去赶场,条件满可以了。从济南回来以后,我的搭伴高少亭感到跑码头吃“开口饭”比开汽车更苦,更担风险,于是又重操旧业,开汽车去了。我改与耿宝林搭伴。一九四零年农历正月初一我和耿宝林上演于宝和轩。 我到宝和轩正式登场演出,从初一到初三,说的都是拿手的段子:《开粥厂》、《西江月》、《文章会》、《卖五器》、《吃元宵》、《反八扇》,等等,听众反映非常热烈。 在敌伪政权统治下的天津市,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听“玩艺儿”的自然也少。过了春节,宝和轩的生意就淡下来了。这时,宝和轩经理桑振奎提出演反串戏。 曲艺搞反串戏,倒不是什么破天荒的新鲜事。但是,始于何年何月,何人首创,我没有考证过。有人说,曲艺反串戏始于天津,是否如此,我也说不清楚。在我来说,桑振奎提出要求之前,我没有演过反串戏,我的父亲和外祖父,他们也没有搞过这门“艺术”。我这个人有点保守,所以我总认为曲艺搞反串戏是一种畸形产物,从心里不大赞成。可是生意不好,为了招徕观众,老板非让我们排反串戏不可,我能说不参加吗?没有办法,只好跟女艺人一起,反串《打面缸》、《一匹布》、《兄妹顶嘴》等闹剧。我扮的总是丑婆子、傻楞子一类的脚色,这与我说相声的长短无关,只不过是我天生的相貌不那么俊,所以适宜扮那类丑角。这种逗乐儿的戏,有些观众爱看,愿意花上一两角钱,买个捧腹大笑。宝和轩的生意又回升了。 我和耿宝林在宝和轩也说相声,也演反串戏,一切服从票房价值。我们的包银一直是九十元,两人平分,但是老板还要提成,每月得交八块钱作为后台工友的“辛苦钱”。挣的包银实在难以维持生活,好在桑振奎有言在先,允许我们赶场。那时候,唱戏已经有了“梆子二黄两下锅”的做法,一晚上的戏,可以前面演京戏,后面演梆子;甚至也可以在一出戏里,前半出唱京戏,后半出唱梆子。这种作法无非是图新鲜,找噱头,招徕观众。除此而外,也多有在大轴前面加段相声的。经人介绍,我到东北角大观楼戏院和南市口中华戏院赶场。在中华戏院演出的是评戏班,挑大轴的是新凤霞,每天我在她的大轴前面加上一段相声。按当时的规矩,我的钱不由戏院负担,而由挑大轴的演员发付。新凤霞母女很讲义气,她们瞧着我的儿女多,家累重,日子过得苦,所以总多给我一点钱,江湖义气,讲究“穷帮穷”。我每天总格外卖力气,拿自己认为最好的段子,压住场,让新凤霞好上大轴。有一天,我说完相声,坐在后台歇气,大轴《孔雀东南飞》就要上了,新凤霞的刘兰芝已经扮好了装,刘兰芝的丈夫焦仲卿也上场了,可是演刘兰芝妈焦氏的演员误场,没有来,前台、后台管事的都急了,打帘子的已经喊过“码后”了,怎么办呢?新凤霞一看我愣在一旁,登时有了主意,她招呼我说:“三立过来,扮个彩旦吧!”我说:“什么彩旦?”“恶婆婆焦氏呗!”“我可是‘棒槌’呀”新凤霞说:“没关系,我给你‘攒锅’。现说现教,救场如救火!”我一边听新凤霞给我说戏,一边开脸儿,擦粉、画眉,丑扮起来,箱官给我穿上彩旦的袄裤,恶婆娘焦氏就登场了。有的观众一眼就看出这个丑婆子是马三立,我还没张口,台下观众就哈哈地笑开了。虽然,我台词还没有记准,可也不紧张,反串戏呗,就是撇汤露馅,大家也能原谅。这一场戏我总算给应付下来了。 曲艺搞反串戏的这种畸形发展,在兄弟曲艺团成立前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曲艺剧团从一九四零年开张,到天津解放时结束,十几年的光阴,在天津留下了许多辛酸的回忆。我在这个班社里,进进出出,混了很多年,进也无奈,出也无奈。 兄弟曲艺剧团,名义上负责人是相声演员常宝堃、赵佩茹和魔术演员陈亚南,后台则是大恶霸袁文会。 袁文会为什么插手曲艺班社?简单扼要的可以用“捞钱取乐”四个字加以概括,细说起来还有一段光棍汉奸格斗的过程: 一九三八年,天津为日寇占领,青帮、汉奸、特务、流氓、戏霸、窑主等等魑魅魍魉都纷纷活动。青帮张景山的门徒裴毓松和戏班主王洪宾等人合开了燕乐升平茶园,后来由于生意不佳,窑主刘宝珍想把燕乐升平盘去开枪场(大赌博场)。正在集资筹办的时候,小汉奸特务陈炎和恶棍于嘉麟倚仗日寇宪兵队的势力,组织班社,占据了燕乐升平。狗咬狗地咬了一阵,窑主刘宝珍败下阵去。于嘉麟当了班社经理,收容裴毓松等重新在燕乐升平演曲艺,并从北京约来了白云鹏、戴少甫等一些当时比较有名气的演员。 戴少甫在北京与于俊波搭档,一逗一捧,可谓珠联璧合。他们一到燕乐升平,马上就红得发紫,每场都能上个满座。袁文会每天占一个包厢。“兴之所至”时还要点个曲目。一次,袁文会点了戴少甫的拿手段子《打白狼》,偏巧前后台管事的马虎了,戴少甫应了别人的烦请,无意中刮了袁文会的面子。这一来可惹祸了,袁文会甩袖离座,吩咐手下人:“把这个说相声的现打不赊!”在燕乐升平后门“插上旗”(安置打手),就等戴少甫回园子。戴少甫听说后吓得不敢露面,经过陈炎、于嘉麟等人出面向袁文会说合,事情才算没闹大。 袁文会对这件“不痛快”的事情,心里很不自在,决定自己干个曲艺园子,跟燕乐升平打对台。当即有那个开窑子的刘宝珍,干“白面”(毒品)生意的杜金铭等人趋奉起来,各掏五百元作股金,一共凑了三千多元,把南市慎益大街庆云戏院前后台的经理人找来,决定用庆云戏院作场地。开张的角儿都约的是一、二流的曲艺名角,如小彩舞的京韵大鼓,陈士和的评书,赵小福的时调,金万昌的梅花大鼓,郭荣山、韩永先的拆唱八角鼓,于德海、冯书田的中国戏法,佫树旺的坛子,谭俊川的翔翎技艺(踢毽),吉评三、荷花女父女俩的太平歌词,常树田的单弦,张寿臣、侯一尘的相声,另外又找来几个漂亮的女演员清唱二簧。阵容强大,一时无两。大轴主角小彩舞原己在小梨园挑大轴,凭着袁文会的势力,小梨园允借两个月。 庆云开张,班社定名“联义社”。在袁文会的淫威之下,全台艺员,唱的也好,说的也好,耍的也好,谁敢不卖力气?但是几个曲艺艺人再卖力气也改变不了上座的不景气,袁文会把庆云当成他自家的银行,随时用钱随时来拿,直弄得包银发不下来。大家敢怒不敢言,演单弦的王剑云壮着胆子挺身出来问了一句“什么日子能关钱?”就遭到一顿毒打。王剑云忍气吞声,日子不多,含屈病死。 班社为了赚钱,决定搞反串戏以招徕观众。袁文会找来曲霸王新槐混名“王十二”的到庆云管事。王十二是手眼通天、没有人敢惹的混混儿。他从小梨园把常宝堃、赵佩茹的相声,陈亚南,陈亚华的魔术拿了过来,曲艺与反串戏同场演出。他们反串的戏是《挑帘裁衣》,连上三天六场,场场客满。这样一来,袁文会当然不肯放走常宝堃、赵佩茹和除亚南昆仲,于是他们也就成为联义社的成员,但当时还没有打出兄弟曲艺剧团的旗号。 一九四零年过新年的时候,王十二到东兴市场找我,“约”我到庆云参加反串戏,常宝堃的父亲常连安也劝我去,情不可却,我答应帮一个月的忙。没料想“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联义让再想出来就“身不由己”了。 曲艺演员反串京戏,等于变相的改行。拿说相声的来说,说、学、逗、唱,对京戏、梆子、评戏,一般的能唱几句,甚至学名角儿,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但是要成本大套地唱,可不行。班社下本钱,请来几位京戏教师教戏。日子不多就排演了大小几十出戏。不过都是些闹戏、粉戏,象《双摇会》、《双怕婆》、《打杠子》、《打钢刀》、《打樱桃》、《探亲家》、《顶花砖》、《花田错》、《胭脂虎》、《紫荆树》、《定计化缘》,等等。这样一些剧目,轮流上演,有些原京剧中没有的笑料,相声演员演来,现场抓彩,插科打诨,观众捧腹。当时,京戏舞台上流行《大劈棺》、《纺棉花》,联义社不仅依样搬演,而且运用魔术的手法,变本加厉地找噱头,因而场场满座。 我的第一个反串戏是《莲英被害记》,就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时事京剧《枪毙阎瑞生》。这原来是二十年代发生在上海的一件谋财害命的实事,编成一出京剧便装戏,首演于上海天蟾舞台,轰动一时。从上海滩传到天津,由著名京戏女角碧云霞主演,在张园游艺场很红了一阵,后来,天津的赵美英、孟小冬、小爱茹、刘汉臣都排演过这个戏。时过二十年,这个戏早已失去了号召力,现在联义社又重新设计一番,增加一些魔术套子,渲染闹鬼的恐怖场面。我在剧中扮演大烟鬼王长发。这场迎合低级趣味的戏,竟连续演四十多天、八十多场而不衰。内外行人都认为这实在是怪现象! 《莲英被害记》是出便装戏,比反串京剧的挑费要小得多。庆云前后台老板受到了启发,让我们反串话剧,一来可以省去租戏箱子,二来可以不用文武场。这时候,上海滩有个张治儿滑稽剧团来津演出,他们的《一碗饭》、《活僵尸》演得很象相声格调,受到观众的欢迎。常宝堃与张治儿交上了朋友,在张治儿临走时把《一碗饭》剧本留赠给他。常宝堃请忆云馆主(张鹤琴)担任剧本改编和导演,将《一碗饭》改为彩扮相声剧。剧中对白采取相声“群活”的套子,在对白中增加笑料,人物相互捧逗,取得喜剧效果。头场演出,戏票被抢购一空。接着又把军阀褚玉璞杀害京剧艺人刘汉臣的冤情公案编成剧本,定名《前台与后台》,以情节、人物与天津有关,更受到天津观众的欢迎,连演一百场。为迎合观众心理,又杜撰刘汉臣妻子为夫报仇的情节,作为《前台与后台》的续集,定名《前因后果》,又连续演七、八十场。此后,编导及演员们又将一些话剧流行剧目,改头换面,如把唐若青主演的《金丝雀》改为《如此歌娘》,顾兰君主演的《爱与罚》改为《爱情与薄情》,上海绿宝话剧团的《啼笑皆非》改为《八点半》,《古塔奇案》改为《笨侦探》,傅威廉主演的《梁上君子》改为《偷》,周曼华主演的电影《桃花潭水》改为《法律与人情》,《秋海棠》改为《断肠歌声》,徐莘园的陈查礼侦探戏改为《谋产奇案》、《黑衣盗》;还有根据北平发生的郭华氏刀杀二子事件编改的《狠》;俄国古典名剧《钦差大臣》也改为中国式的闹剧《按巡大员》。共得四、五十个本子,差不多都具有笑剧或闹剧的格调。这是不是化装相声的起始?我没有考证,只能提供这一点历史情况。 曲艺剧团唐山、北京之行我们这个班社曾经到北京、济南、唐山等地作过旅行演出。到外地去演出,动机还是为了挣钱。我们来到唐山,在天盛舞台公演,唐山观众很踊跃,剧场座无虚席。没有想到戏演到正热闹的时候,全场电灯骤然熄灭,观众哗然。究其原因,原来是剧场与剧团对唐山电灯房的招待票送得太少。由于“招待不周”,不仅惹恼了电灯房,就连军警宪特机关及车站警务段,也都得罪了。这样一来,剧团不敢继续停留,只得“走为上计”。听说车站警务段还正等候着我们,白天恐怕上不了火车,走不脱,只好化整为零,将服袋道具分给大家装成行李,男女艺人都化装旅客的样子,在凌晨三点多钟到了火车站。虽然大家都穿的便服,尽量装得象普通百姓,可是,说相声的、唱大鼓的、变戏法的,都象脑门上刻了字一样,走到哪儿都会有人认出来;尤其是常宝堃、赵佩茹、陈亚南更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我们进站,就如同鱼儿落网。警特们挥拳踢脚,从常宝堃到杂务,人人挨了一顿打。经过再三央求,许以下次到唐山专门作招待演出,这才被推推搡搡地放行,上了火车。一路上,大家有苦无处诉,只有掩面饮泣。 虽然“夜走唐山”吃了一堑,但找“外穴”(即到外地演出),跑码头,打开财源的念头并没有打消,尤其是想到北京去试一试。事有巧合,北京京剧界有名的经励科万子和来天津,看了常宝堃和我们的演出,认为反串戏、彩扮相声剧很新鲜,能抓住一部分观众,他和常连安又是旧交,于是就有意约到北京去演出。前门外的几家影剧场都由万子和派班社、派演员,所从很顺利地就定妥了去北京演出。 赴北京的前夕,把提了多年而没有“正名”的“天津兄弟曲艺剧园”的牌子正式亮了出来,以常宝堃为这个曲艺剧团的正团长,陈亚南为副团长。恶霸袁文会以及曲霸王十二等人,为什么在这时候推出常宝堃、陈亚南来担任正、副团长呢?估计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便于驾驭常宝堃,陈亚南等人,促使他们更加卖力气;第二,表示对赴京演出的郑重,使剧团带有共和班的性质;第三,时至一九四五年春,侵华日军已临绝境,袁文会等已经感到他们依附的“冰山”行将崩溃,想收敛一下手脚。这就是天津兄弟曲艺剧因成立于一九四零年,而“正名”于五年后的一九四五年的内幕。 一九四五年七月一日,“天津兄弟曲艺剧团”的牌子挂在北京大栅栏大观楼戏院门口,第一场打炮戏的是反串时装戏《前台与后台》。这出戏以艺人受官势欺压、毙死冤狱为主要情节,比一般玩笑戏格调高一些,而在戏中串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陈亚南的萧何,学“南麒”(麒麟童周信芳)堪称惟妙惟肖;常宝堃的韩信,武生扮相,英俊潇洒,唱做念白都很认真。演出后果然收到“名满九城”的效果。连演二十多场,场场客满。 梨园界的朋友、京戏界大名鼎鼎的老板们,如:李万春、李少春、侯喜瑞、袁世海、裘盛戎、马富禄、张君秋、艾世菊等,都对我们这种曲艺剧感兴趣。他们每次来看戏,准要我在剧前上一段相声。侯喜瑞先生带头到后台,向大家道辛苦,跟大家一一握手。大京班的大老板们很和气,并不对我们拿架子,他们多次把我约到前门外一位老板家里吃夜宵,自家厨师精制的面点,热情的款待,使我很感动。我请不起他们,只能说段笑话助兴。他们对曲艺反串戏不轻易予以评价,但很关心曲艺,嘱咐我们不要丢了本工的节目。 “八一五”抗日战争胜利,日寇无条伴投降,古城北京沸腾了。我们这个受汉奸、恶霸压迫至深的曲艺剧团,也开了锅似地欢腾起来。我挺挺胸脯,清清嗓子,走到王十二跟前,我说:“经励科!我退出兄弟曲艺剧团了。”失去了靠山的王十二毫无办法,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因为,自入了这个曲艺剧团,虽说没有立下卖身契,但是跟立了卖身契差不多,没有去留的自由,只许人家不要我,不许我不干。如一九四二年林红玉组班到济南演出,把我“借出”三个月,“使用”完了,送回剧团;又如一九四三年白云鹏到南哀演出,大流氓高登第又向袁文会“借”我,订了三个月的合同,期满我又被送回天津。我就象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似的,可以听凭他们随意借来借去。这时我可以理直气壮地退出汉奸恶霸把持的剧团了。当时我满以为打败了日寇,打掉了袁文会一伙坏蛋的威风,我们艺人该直直腰、舒舒心了吧!可是,没想到我们的处境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兄弟曲艺剧团的反串戏及彩扮相声剧,一直演到解放后的一九五零年,最后的一出戏是《枪毙袁文会》。这出戏是对压迫艺人的恶魔的控诉,也是对旧社会的控诉,对袁文会其人其事,其罪孽,大家都非常熟悉,而且又都身受其害,所以演得很成功。赵佩茹的袁文会,如实塑造了一个万人唾弃的恶霸形象。演完《枪毙袁文会》,全团演职员工告别了旧的舞台生活,在党和政府关怀下,组成新的文艺团体——天津红风曲艺社。) 金鸡报晓,大地回春我离开兄弟曲艺剧因,回到我最熟悉的南市、鸟市这些贫苦同行撂地卖艺的场地上重操旧业,撂地说相声。我虽然从台上又落到了地下,可是我高兴,我爱自己的本工行当,我还是要一心一意说我的相声。同行撂地的弟兄们也很欢迎我,我参加了刘奎珍、杨少奎一伙,首先在鸟市演出,生意很好,收入比在剧团的包银还多。抗战胜利了,光复之初的天津市,出现了短暂的繁荣景象,人心畅快,游乐事业得到发展,对于我们艺人,提供了鬻艺的好机会。我在技艺上也相应地有了一点提高。这时,戏园、剧场来邀请,广播电台也来约我。可是,我撂地的搭伴刘奎珍不肯离开鸟市,不得已只好从北京(当时称北平)约来侯一尘搭伴,演出于南市燕乐、劝业场、小梨园,同时又接受一家商业电台的约请,说相声兼播广告,每天赶场,忙个不停。天津的听众对我更熟悉了,眼看着马三立的名字越说越大,入了“流”。“成名”对于艺人来说是一个考验,我自己随时唤醒自己,千万不可头脑发昏,不要躺倒在“名角儿”三个字上不求上进。我给自己立下规矩:说相声是我鬻艺谋生的手段,我一定要兢兢业业,把相声说好,上园子也好,撂地也好,都必须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要使听众觉得有“特殊风味”。 现在回想当年,可能是对于自己的作艺生涯,产生了一点新的抱负。但是,那时候没有这方面的引路人,社会生活对于我这样的艺人来说,更是茫茫歧路,不知如何迈步才好。更何况,随着光复而来的仍然是物价飞涨,恶棍槽行,百姓们叫苦连天,我们这些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艺人,苦楚就更多了。说相声的同行,改行的,搞投机倒把的都有,因为弄几块现大洋到市上去卖,比说相声出息得多。我的搭伴侯一尘想回北京,他的家小都在北京,在天津挣不了多少钱,何不回乡呢?正巧,北京的凤凰厅茶社和华声电台约我去演出,我便和侯一尘一道去到北京。 凤凰厅茶社不是什么大茶社,华声电台也只不过是一般的商业电台,给我的钱很少。不过,“树不大,少招风”,地方上的军警宪特不大把我们放在眼里,可以少找些麻烦。 我是一九四八年到北京的,不久解放军围城,日落以后全城戒严,凤凰厅茶社停业,商业电台也停止广播了。我在北京没有家,可是戏曲界的朋友都照顾我,一点没有让我为难,赵燕侠同志的爱人张钊非常热情恳切地让我到他们家里去,管我住,供我吃,给我很好的待承。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这天,北平解放了,古城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我是个好静不好动的人,被空前的喜悦鼓动了,情不自禁地走上大街,走进了欢庆解放的游行队伍之中,而且破天荒地第一次扭了秧歌。解放军入城的当晚就取消了宵禁,平津铁路正常通车了,朋友们从天津来到北京,带来了妻儿的口信,他们平安无恙。我没有急于返回天津。虽然戏院剧场还没有开锣,而电台广播恢复了,我仍到东城华声电台,广播单口、笑话。上场前后听安民告示和有关共产党政策的讲活,我听得很仔细,这是我最初的政治学习。 我的搭伴侯一尘到启明茶社加入常连安他们一伙演出去了,正好东北的相声演员张庆森来到北京,他是相声界经验很丰富的老艺人,便由他给我“捧活”。我们拿出来一些老段子,因为新鲜,听众反映不错。我们情绪也格外饱满,解放了嘛,有多大力气,就得使多大力气。这一时期,我们的演出效果很好,听众给电台写信,点我们的节目。京戏界的名演员谭富英和他的父亲谭小培很欣赏我的相声,马连良、张君秋、叶盛章、周和桐等人也成了我的知音。他谈京戏的表演、表现手法,谈京戏的流派,对我启发很大。心情舒畅,相声也说得顺当,良师益友也增多。日子也过得特别快,冬去春来,夏天又来临了,东单游艺社开幕,我和张庆森应邀参加演出,孙书筠的京韵大鼓大轴,我和张庆森的相声“倒二”。许多听众长时间收听我广播相声,没有看过我的明场演出,传说我的相貌比我说的笑话更可乐,因此离东单很远的西城、北城、天桥、鼓楼一带的相声爱好者,也赶到东单游艺社看我的演出。观众和我交朋友,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去做客。我以自己是回民为由,谢绝了这些邀情。有一位朋友,为此购置了一套崭新的锅碗瓢勺,连菜板、菜刀都是新的,让我非去不可,弄得我不能不感到盛情难却。还有的观众听说我住在游艺社的后台,以为我还没有成家,要想为我介绍对象,我诚实地向他们说明我的家庭情况,在这个问题上是不能“盛情难却”的。为什么我要说这些事情呢?是想自我宣扬么?是我中年交了好运么?都不是。这是因为共产党来了,人与人的关系变了,我这个说相声的再不受轻贱了,我不再是卖艺人,而是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这是翻灭覆地的变化! 一九五零年春节,我回天津过年,家里桌椅板凳都有了,年饭、年菜准备得很丰富。这且不说,我的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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