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邃

梅梅妈的手和脚是自己的，脑子却长在梅梅爹的头上，梅梅爹说啥她就是啥。

梅梅上面有一哥哥，一姐姐。哥比她大六岁，姐比她大三岁，不管是哥哥还是姐姐，都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从小都看不起爹，都忒爱和爹唱反调。哥姐这样做，倒是成全了梅梅，梅梅从小就是个乖乖女，她爹说什么她都听。做爹的都喜欢听话的孩子，再加上梅梅最小，这样，她就成了爹的掌上明珠。

师范毕业后，梅梅成了县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成人后的梅梅长的不是十分好看，但很耐看。喜欢她的同学同事不少，有的还给她写情书，还有好几位热心肠的大婶上门来提亲，可她一个也不中意。有的，她嫌个矮，还没她高，她1米66；有的，她嫌脑笨，她担心影响后代；有的，她嫌脸丑，她怕好友同事们在一起时比男人；还有的，她嫌人滑，她怕被甩。

 有些青春期的女人如果心中有了喜欢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男人了，其他男人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好了。梅梅就是这样的女人。她17岁那年，盯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爹单位的卡车司机忠强。忠强住在单位的公房里，和梅梅家同一个小院，是鸡犬之声相闻的邻居。盯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如果自己不去找忠强，忠强绝对不会来找自己。同时，她也很自信，她认为只要自己主动地去找忠强，忠强就会百分之百的喜欢自己！

20岁那年春，她把她喜欢忠强这事说给她爹听，她爹听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梅梅再说一遍，梅梅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梅梅话音一落，她爹就斩钉截铁的回了梅梅两个字：不行！

梅梅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乖乖女会喜欢上忠强！如果论身材和长相，忠强没说的，很棒；论智力，忠强也没说的，更棒。忠强1米82，魁梧伟岸，加上五官端正的男人脸，别说未婚女人，就是已婚少妇见到他，也会格外关注他。可那个时候男女谈情说爱的首要条件是家庭出身，是家庭成份，这首要条件，忠强不仅仅是不行，而是很不行，因为很不行，所以28岁了，忠强还是个没人提亲的单身汉。当时，尽管已经改革开放了，成份不好的已经开始抬起头过日子了，梅梅爹还是认为梅梅喜欢上忠强荒唐得没谱。

忠强是个遗腹子，还没出世，父亲就没了，母亲在他1岁多时，下堂又走了一户人家，嫁给了离县城30多公里远的农村的一个农民。母亲要带他走，他奶奶不让。奶奶把他养到13岁时，去世了。忠强成了孤儿，不能上学了，他有一个堂叔是交通局的副局长，一直很关照他，就把13岁的他安排到搬运公司上了班，后来，又把他调到公路段学开车。忠强脑瓜好使，不仅会开车，还会修车，几年后，成了段里业务最精的技术骨干。

梅梅爹想，如果忠强他爹是资本家，或是地主，这事还可以考虑考虑，可他爹是被政府镇压的，这事还能考虑？！

忠强爹有一弟弟，哥俩解放前都在国民党部队当兵，和解放军打仗时都很亡命。四八年秋，在一次围剿共产党洪湖游击队的战斗中，忠强爹的右腿受了重伤，伤愈后留下了后遗症，成了跛子。跛子不能继续当兵，他爹就领了几个钱，回家乡了。四九年国民党败逃台湾时，忠强的叔随部队去了台湾。五二年春镇压反革命，有人揭发洪湖游击队的一位牺牲了的副队长和一位队员是忠强爹打死的，忠强爹就被政府镇压了。那两位烈士被俘获时并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是忠强爹向他俩一人又打了一枪才死的。忠强在他爹死后的那年初秋，才来到这个世界。

就忠强这背景，梅梅怎么会看上他？不过，梅梅爹转而又想，梅梅是他的乖乖女，只要他这做爹的不同意，把道理说清楚后，梅梅是不会不听爹的话的。梅梅爹这样想，无可厚非，他不愿看到因为梅梅的胡闹而使自己一直平静如水的家庭无风三尺浪。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已是过了50岁的人了，时代在变，他已经是时代的弃儿了。他更没想到，他的乖乖女梅梅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生刚强不了几次，但只要刚强一次，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把道理说透了，把嘴皮说破了，把喉咙说哑了，梅梅不听！他动员所有的亲戚劝梅梅，梅梅不听！他以断绝父女关系相威胁，梅梅不怕！在八一年晚秋的一天，梅梅强行坐上忠强卡车的驾驶室，命令胆小如鼠、不敢私奔的忠强和自己私奔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梅梅爹害怕了，投降了，答应了这桩婚事。

梅梅回来了，才半个月，她见老爹头上添了那么多白发，便跪在老爹面前哭着认错，爸，梅梅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梅梅爹无可奈何的说，就依你，就依你，就依你……

也许是好事多磨，结婚后的梅梅和忠强小日子虽然过的滋润，可结婚几年了，梅梅那肚子总鼓不起来。小俩口在武汉的几家大医院做了多次检查，医生都说没问题。梅梅爹要他俩拜观音菩萨，说观音菩萨是送子神仙。小俩口听爹的，拜了一些时日，八七年初夏，梅梅有喜了，小俩口高兴得梦里也笑醒。

这年秋，县台办交给忠强一封台湾的来信，说是他台湾的叔叔写给他的。看完信，忠强知道了他叔叔现在住在台北，一直没结婚，他是他叔叔唯一的亲人。他叔在信中说，一定要回来看他的。

第二年春，梅梅和忠强的儿子出生了，梅梅给儿子取名：顺达；乳名：顺顺。她希望儿子能顺心顺意地过一生。

离顺顺一周岁还有十来天的那一天，忠强的叔叔随台北同乡会组织的省亲团从台湾回来省亲了。见到忠强一家人，叔叔兴奋得浑身发颤，他紧紧地抱着顺顺，泪如雨下的老脸久久地贴着顺顺那灿若桃花的嫩脸。在顺顺周岁的庆典上，忠强的叔叔给了顺顺一万美元的礼金，还给了顺顺一条很粗很粗的金项链。快回台湾了，那天，忠强的叔叔请来了台北同乡会的会长和省亲团的一位副领队，当着俩朋友的面，他叔叔对忠强和梅梅说，我身体不好，说不定这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次回来，见到了忠强，见到了顺顺，见到了梅梅，我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最要感谢的人就是梅梅，梅梅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是我亲笔写的遗嘱，一式四份，忠强一份，俩朋友一人一份，我自留一份。遗嘱上已经写了，我死后的所有遗产归忠强。今天特请与我同生死共患难的两位朋友为我作证人。

省亲期间，忠强的叔叔不肯见自己曾经的嫂嫂也就是忠强的母亲，他有老思想，他说下堂不为母。

两年后的四月，当忠强的叔叔准备再次回乡省亲时，突发脑溢血将他彻底击倒了。在同乡会诸位好友的协助下，忠强去台湾接受了他叔叔留给他的全部遗产。遵照叔叔的遗愿，骨灰葬在台北。他变卖了不能带走的遗产，包括楼房和小车，能带回来的，他都带回来了。

忠强到底带回了多少遗产，忠强和梅梅从不对人说。忠强从台湾回来不久，梅梅在实验小学马路对面花近20万元盖了一栋三间五层楼房，从这楼房，人们就可断定忠强和梅梅是很有钱的人。

第二年冬，忠强的继父去世。忠强的母亲和继父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早已出嫁。农村老人都靠儿子养老，没有儿子的忠强母亲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梅梅心好，她把婆婆从农村接城里来住，她说要为婆婆养老送终。

60多岁的婆婆住在新盖楼房的四楼。梅梅一家三口住三楼，一楼和二楼梅梅租给她叔叔开文具店。

梅梅的叔是她爹同父异母的弟弟，比她爹小二十多岁，和她姐同年。她叔原来是税务局的税收员，婶是日杂公司的营业员，夫妻俩有一女儿，比顺顺大五岁，为了生儿子，就违反计生政策，去年秋又生了一个，谁知，生下来的还是女儿。当时，因对计生工作抓的不力，县领导受到了省地领导的严厉批评，县领导有错就改，在全县计生会上喊出了“对超生夫妇要罚得倾家荡产，对他们，投河的不救人；喝药的不送医；上吊的不解绳”这样的超狠话。梅梅的叔撞在了枪口上，除被开除党籍，开除工作籍、婶也被开除工作籍外，还被罚了好几万超生费。梅梅叔给小女儿取名：瑶瑶。谐义是，虽是美玉，想生儿子，遥遥无期了。

瑶瑶出生的第二天，梅梅带着3岁的顺顺去医院看婶婶和瑶瑶，抱着熟睡的堂妹瑶瑶，梅梅夸她，真是个美人坯子！梅梅要顺顺喊姨，顺顺乖，就喊瑶瑶，姨。喊完了，就生气了，怪他妈，妈，姨不理我！在场的大人们都笑了。瑶瑶妈说，都是孩子，不要叫姨了，就叫瑶瑶吧。

顺顺上小学一年级了，成了有知识的人，这有知识的人做的第一桩有知识的事是，从此不喊遥遥做姨了。

瑶瑶上学后不久，她爸关了文具店，去商业街做服装生意了。

顺顺和瑶瑶都在梅梅任教的实验小学读书。瑶瑶读一下时，有一天课间休息，一个四年级的小男生拦住了去小卖部买东西吃的瑶瑶，要瑶瑶给他5块钱，不然，就揍她。瑶瑶的口袋里只有1块钱，就掏给他了，小男生还要，正在这时，瑶瑶看见顺顺走过来了，就大声喊，顺顺哥，他欺负我，顺顺哥——。那小男生一看，是同班的顺达，溜了。回家吃饭时，顺顺把要回来的1块钱给了瑶瑶。从那以后，瑶瑶就喊顺顺——顺顺哥。有几次，梅梅觉得，瑶瑶喊自己——梅梅姐，喊自己的儿子——顺顺哥，这不乱套了？她要瑶瑶改过来，就喊顺顺。瑶瑶就是不听！当着梅梅的面，她什么也不喊，梅梅不在，她一口一个顺顺哥。瑶瑶妈说，长哥长嫂当爹娘，随她吧，长大了自然会改过来的。

可能梅梅的家族有能言善辩的基因，瑶瑶的能言善辩在家族中首屈一指。瑶瑶小时候，只要家族有事相聚，因瑶瑶最小，都爱逗瑶瑶取乐。梅梅大哥的儿子上高中，像他能言善辩的爸；梅梅二姐的女儿也上高中，像她能言善辩的妈，这两个高中生最喜欢逗瑶瑶姨这个小长辈。瑶瑶不怕，反正，她的小脑瓜里有多少正理，她就一条一条的和俩高中生讲正理，没正理了，她就讲歪理，连歪理也没了，就小嘴一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哭。这时，大人们那个乐呀，别提有多开心了。这种场合，梅梅爹总要指着他的三个孙辈，问瑶瑶，瑶瑶，你最喜欢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瑶瑶闪电般的回答，最喜欢顺顺哥！真怪，瑶瑶从不喊俩高中生做哥哥姐姐。瑶瑶妈说她，真是个小妖精！

真让瑶瑶妈说准了，这小妖精长大了，把这个家族搅了个天昏地暗。

顺顺18岁时，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名牌大学，学国际金融。三年后，瑶瑶也考上了这所大学，学法律。顺顺现读博，瑶瑶今年考研，考上了。

今年五一假，俩人回家来分别给自己的爸妈带回来一颗“原子弹”：我俩好上了，打算结婚！

天啦！这是哪到哪的事？整个家族，天也黑了，地也暗了。

梅梅听了，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以为顺顺读书读傻了，手放在顺顺的额上摸来摸去的，摸了好一阵子。瑶瑶的爸听了，要把瑶瑶插水。顺顺和瑶瑶见家里这样，不敢久留，连午饭也没吃，返回武汉了。

顺顺回武汉后，梅梅像掉了魂似的，不想吃，不想喝，傻傻地坐了好几天。瑶瑶爸有三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瑶瑶妈只会唠叨同一句话，真不该生这个小妖精，真不该生这个小妖精。

家族中没一人不反对这桩婚事的！梅梅的爹妈如果还健在，可能要被这事气死。

不过，妖精都是有本事的，没本事还成不了妖精。瑶瑶这个小妖精的确有本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术，一个月后，她爸妈不怎么反对这桩婚事了。

梅梅不行，无论顺顺怎么说，她就是不同意！她想和瑶瑶好好的谈谈，她认为，瑶瑶的态度是关健，只要瑶瑶投降了，这件事就解决了。她给顺顺打电话，要瑶瑶无论如何近期回一趟家。

两天后，休周末，瑶瑶回来了，去了梅梅家。

“瑶瑶，如果你不是我妹妹，你和顺顺那事，我要多高兴有多高兴。你是学法律的，难道你不知道你和顺顺那事违反婚姻法？”梅梅开门见山的说。

“首先申明一点，我是你堂妹，不是你亲妹妹，这一点至关重要。第一，以我为第一代，我的上三代的直系血亲里没有顺顺，我还没结婚，没有下三代；第二，我的旁系血亲里，亲兄弟姐妹里没有顺顺，我的伯，姑，舅，姨里没有顺顺，他们的子女里有你，你是我的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但顺顺不是。也就是说，我的直系血亲三代内和旁系血亲三代内都没有顺顺，我怎么就违反了婚姻法？同样地，顺顺的三代直系血亲和旁系血亲内也没有我，他也没有违反婚姻法！”瑶瑶像一个心理医生面对一个有心理障碍的病人那样，娓娓而谈。

“你和顺顺这样折腾，考虑过做父母的感受没有，考虑过世俗的眼光没有？你们是不是太自私了？”

“折腾？当年，你追顺顺爸的时候，伯说你胡闹，现在，你不说我胡闹，学电视上的时髦话，说我折腾，好，折腾就折腾，我倒要问问你，你折腾的时候，你考虑过伯的感受没有？你考虑过世俗的眼光没有？我懂事后，很佩服你的，你现在这样，就不怕有损你在我心中的光辉形象？”

“别油嘴！说正经的！你要和顺顺结婚，你喊我姐，还是喊妈？你喊什么我都受不了，你这是要我的命！”

“不能喊姐！喊妈你不愿听，那就喊婆婆，要是还不愿听，那就只有喊“喂”了。喊“喂”不至于要你命吧？”

“你太会说了！你知道吧，你和顺顺这样一折腾，我们这个原本祥和的家族就乱套了，社会要和谐，要稳定，家庭也一样，也要和谐，要稳定。”

“你又在说折腾！看来，你很喜欢用折腾这两个字教训人。你知道不，如今，最喜欢说别人折腾的是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其实这些人最喜欢折腾，他们从来就没停止过折腾！他们捞钱的时候，从不说折腾两字，而把自己的折腾说成是改开，自己捞得盆满缸满了，就把继续给自己的盆里缸里添金增银的说成是深入改开，而把别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或别人对他们行为的质疑说成是折腾。也就是说，是不是折腾，以是否有利于他们的利益为准绳，有利的就是改开，不利的就是折腾。同样地，家庭也一样。在家里，你是强者。你说我折腾，我怎么折腾了？我偷你了？我抢你了？我逼你了？你说我折腾，无非是说我和顺顺这事损害了你的利益，你的利益就是你的面子，你认为这事让你在众人面前说不起话，做不起人。说实话，我很喜欢折腾这两个字。有本事的就折腾，没本事的，你要他折腾，他还折腾不起来！当初，你一折腾，你的好日子过到现在。当初，我爸妈一折腾，有了我。现在，我一折腾，那么多女人喜欢的顺顺就是我的了。你要我不折腾，那意思就是要我把顺顺让给你喜欢的女人，凭什么？我傻呀？！……”

梅梅认真的听着，看着瑶瑶那一张一合的好看的大嘴，她突然觉得长着这张好看的大嘴的瑶瑶如果不是自己的堂妹多好！她的嘴动了动还想和瑶瑶针锋相对的辩论，心却很有点慌了，她想，这小妖精的嘴太厉害了，再辩下去，不是我要她投降，而是我要向她投降了！咋办？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