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如果我把你儿子拐走

个人日记

 

                                   文 / 英姬                    【本文为铁匠英姬原创首发作品。】

 


作者简介:

        【英姬,铁匠文学社主要发起人。平生兴趣有四:读书,写作,音乐,女红。




头次见家公是在婚宴的前两日。平朵趁五一请了年休假带我回乡见公婆。抵达黄州的姑姐家已是上午。一进门,身形精瘦,满脸皱纹,头发乌白两半的老者热情地为我搬椅倒茶,喜眉笑眼地对平朵说“你带回的女伢咩好啊。”话毕望了望我,眼角的皱纹笑成两朵菊花,嘴里却不见一颗牙。

姑姐说,家公知道平朵要带我回家,一夜未睡,搁下农活,一大清早便从村里赶到黄州来见。暌违四年、年近而立的长子终于成家,足以让他老怀大慰。

很快便听到他们在里屋商量婚宴之事。我探身一窥,向来行事低调的平朵,正遵循我婚宴从简的意愿。“爸,办个婚酒,不要那么铺张。”

“么可得咧?我一把年纪了,别个屋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和你妈做梦都盼着抱孙子呢!往前给你介绍的女伢,你这伢都对不上眼。”家公急得面红耳赤,声如晨钟,我的听觉神经为之一振。

直到结婚前日,采购好喜帖喜糖等各种喜物,才头次踏进婆家。略矮胖的家婆在万联鞭炮噼啪声中喜气洋洋地迎接我的到来。门垂兰竹、宅近青山的小院望过去亲切自然。三间房舍,低矮却敞亮,室内家什陈旧,却拭得一尘不染。

那时我已有两月身孕,严重的妊娠反应使我气短胸闷,在回黄州前便已厌烟厌油,饮食无味。每天除进食清淡的水晶梨,别无食欲。就连在自己热闹的婚宴上也只是进食辣椒下饭。众宾团坐,欢声阵阵,我却毫无气力陪众宾闹洞房。

一星期后,平朵踏上回东莞工作的列车,将我安置在公婆身边。接下来孕吐反应越发严重,几乎食甚吐甚。时长日久,脸色苍白,急坏了二老。有次吐完后两眼昏花,直接晕倒在地。家公二话不说,便将我背到一箭之远的卫生所输液。回来后,身子仍虚弱怕冷。时值六月,我还穿着薄棉袄在备炊时分找各种借口守在灶炉前添柴烘火。后来提及此事,总被姑姐们揶揄非笑。家公向很多邻居讨要过煤炭,都无果而归。家婆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初到这陌生之地的害怕与孤单,在他们暖玉般的慈爱中日渐消除。

经过一段时日调理,我渐有食欲,容益光泽起来,想跟家公家婆下地干活。可他们总担心我被阳光过分照顾而变黑。家婆时常在我执意要帮着干农活时甩出一句“你要是变黑变丑了,就没人爱了!”她怕晒黑,即便阳光妍和,去地里摘把青菜都要戴草帽。晚饭后,家公总在家婆下达二十分钟泡热水脚的指令中愀然不乐地怨道:“你就是把我的皮扒掉,我也白不了!”

为让胎儿智力发育良好,以及我要摄入的营养需求,家公常在晓色迷蒙之际便到镇上赶集,购得一些并不新鲜的果蔬。每当他提着满蓝蔬果奔波归来,家婆点完账后便怏怏不乐走进灶房备餐。而后,她似乎忘记超支之事,仍笑容可掬地为我与家公夹菜添饭。




天气渐热,怕晒太阳的家婆留家务饭,据说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在太阳底下劳作的家公很少自备水壶,送水的光荣任务在我自是当仁不让。每次送去蜂蜜水,他都正疲惫不堪地牵着大水牛从包养的鱼塘往回走。老远听到他惊慌大叫:“你来做么事啊?快回去,太阳毒得很,仔细着别晒黑了!”而后,把晒得发白的草帽扣在我头上。

三伏天的黄冈真是个火炉。热空气流窜至此,在烈日当空中下行走,如在火中穿行。无人知晓糟糕的高温天气要持续多久。只记得那时热得我张口喘气,坐立难安。每到午休时分,院前兰竹的那点绿荫凉意早已不顶事,枝叶在夜晚好不容易复苏的气力早被热风涤荡得干枯无泽。眼见家公家婆靠椅合眸安睡,我蹑手蹑脚地轻移拙步进寝卧,不等我开纱门,家公蓦地睁眼,迷糊问道:“你热不?”。接着起身坐檐下荫处,开始用新篾片娴熟地织起筲箕和箩筐。那些他唱过万遍的黄梅戏与楚剧冒着热风愉快地辗转循环在筲箕和箩筐间。

平朵很快往家婆的账号上打了买空调的款项和生活费。能成为村里首户用空调的人家,家公家婆兴奋不已,相率奔来的参观者也纷纷夸赞。接下来每个炎热的午后我们在空调下对坐叙阔。家公讲起平朵念书刻苦用功而获奖时喜不自胜。

“爸,如果平朵没有考上大学,你打算让他做么事咯?”

“做博士呗!我总不能让我的儿继承这苦役一样的务农苦差哎!”

我听后禁不住捂嘴笑道:“大学都没上,么做博士咯?”

家婆在旁,放下正在纳的鞋底,笑笑说道:“我们这管篾匠叫博士。”

我敛笑说道:“做篾匠太苦了!我见过做篾匠的干得满手血痕,不行,我将来要把你儿子拐走,拐到我们衡阳去!”

“你拐不走的!我的儿子你咋拐得走呢?你看,天黑了,鸡鸭都要进埘的!”

“嘿嘿,既然你不同意,我将来不但要把你儿子拐走,还虐待他!”话毕,我使个坏笑。

家公白了我一眼,“么可能呢,你属鸡的,平朵属牛,你看牛一干完活回来,鸡就把牛脚上的脏物琢得几干净!”在家公眼明心亮的智慧中败阵后,我们聊起更多敏感话题,争论不休。婆婆在旁听着,也只是推聋作哑,寂然埋头纳鞋底如故。




窗外望去,院子里的石碾上,两只喜鹊先生在心旷神怡地跳跳钻钻。虽然我也是农家女,但我家早在我懂事前就已半机械化耕作。这处依然使牛耕,使碾压。即使万千耙犁耕过,布种也是费力苦差。

“爸,等孩子生下来,我请你去衡阳做客,看看我们家乡都使打谷机,犁田机,家家户户都有碾米机。很少有人家养牛的!”话毕,我心底升腾起无比的自豪,顿时驱走在异乡如囚笼的孤独感。

他满口答应,“好!我还没坐过火车咧!”接着我讲了我很多关于我家乡的话题,他像个孩子般认真地听着。那天中午的对话,最后在他讲平朵站在命运的转折点于被窝中打着铁皮手电筒刻苦学习之事中结束。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他讲时脸上禁不住眉飞色舞,仿佛这一跃跳龙门之欢欣能抵消命运中所有被薄待过的部分。

国庆期间,平朵自东莞而回。满腑的思念,不知从何诉起,只化作委屈,紧紧相拥。不巧被家公瞧见,饭桌上他喜泪交并地望着我:“哎,我这养儿养到扁担长,只认媳妇不认爹娘!你说我儿子一下火车回家,就先问媳妇在哪哒!这么多年我们用扇子用惯了,媳妇在这,就买了空调!”话毕,又面有悦色,“看着你们恩爱,我俩老家伙也放心了!”

伴随着喜悦和痛楚,我的宝贝终于降生了。一满月,家公便眼笑眉飞地抱着孩子满村炫耀“你们看看我的孙女,几美啊!”

寒冬来临。南方的气侯更适合养孩子。我藉此义无反顾地奔向日夜思念的平朵身边。在火车站,家公无奈地把孩子递给我,“你么像燕子一样一到冬天就往南飞呢?”

  

 

“平朵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爸,你回去,我在你抽屉的信封里留了零花钱给你。别省着!平朵不让你种田了,就不种呗!”

“那怎么行?平朵在外头把别人的钱挣到自己的荷包几不容易啊!我还能干活呢,不能给你们增加负担。你们在外面要过好一点,把一家人照顾好。平朵就交给你了!”

“你不怕我把你儿子拐走?”

他笑了笑,默不复语。

虽然跻身融入大城市的过程充满煎熬,最终我们还是获得了理想中构筑的栖巢。平朵准备将公婆接到身旁安度晚年。满心欢喜的报孝愿望,却被电话那头家婆颤颤巍巍的声音击破:“平朵,还住么房子哎,你爸在医院查出胃癌晚期……

我们携孩子匆匆奔回时,家公努力装出欢天喜地奔来抱还在蹒跚学步的孙女。“哎呀,我的宝贝伢回来了!”我们望着无一颗牙的家公,相视郁郁无语,愧疚万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一种几千年来都难以排遣的愁怀。无论亲友怎么劝,家公也不愿做手术。最后只答应配一年的中药缓解胃痛。在那些陪伴他最后的日子,他时而烦躁,时而开怀,时而发呆。久后渐而自安。他十分珍爱仰面阳光的日子,更喜欢在幻想中抹杀事实的每一寸快乐。后来他信了耶稣,乐观起来更像个孩子。

有一日,家公进食量倍增,红光满面,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你看,我的病好了,不需要你照顾了,你快回平朵身边吧!”年轻无知的我,竟不知那是回光返照之因,只身又带着孩子奔回平朵身边。

到东莞后第十日便接到家公驾鹤仙去的消息。泪眼模糊中,我仿佛看到他耗完身体全部能量倒下的那一刻无助的样子。

闻丧急归。那些家公的所有的金言如无形的绳索穿透我的生命,邀请他去衡阳未遂的心愿也化作枪矛深刺我心,使我悲痛号哭以吊。姑姐说家公已到了耶稣身边,那么,堂上水晶棺里永远睡去的家公口里含着的金片,一定是为寻找天堂的入口。

丧礼后清点家公的遗物中,那个我留与他的麦色信封里几张零花百元钞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只是用白薄纸包了一层又一层,似乎是在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俗语作一个注解。过去所有的叙阔与争论,此刻像大提琴低沉的悲伤敲打我的心弦,反忆为悲起来,不禁热泪滋流。

呵护我们的那扇大门已消失。坐在堂上桌前,即便是清灰冷灶都使人觉得温暖,因为他曾坐在桌对面,眼角总笑成两朵菊花。他认为与世长辞就是下一段人生的开始,而我希望他在另段人生里,不再是使牛耕的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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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哈密瓜

昨天看了,十分佩服!大赞!

羊娃

[em]e179[/em],饱满真实有血有肉,动情的文章果然感人。祝伯父在天之灵,喜乐平安!

堂吉诃德

平易真实,乃散文之神也,形散神聚,恰到好处。

邻若天涯

认真看了几遍,文章把对老人的一份怀念娓娓道来,情真而意切,平实却感人。学习了

逆 时 恒 美

叙事性散文,有浓重的乡土气息,比较接地气,只是读者范围有限制,因为其中有方言。北方人看不懂。

阿木

情深意浓,感人肺腑!

十分岩柴

感动!好父母!好儿媳!最重要的是好儿媳!这在当今这个世界是属于比较稀缺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