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舰军-溪砚斋主人

我不作画，也不在圈内，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王立人的梅。
外行评画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讲门道，比如笔墨技法，比如流派渊源，纯粹凭自己喜欢与不喜欢。
王立人的梅与别人不一样。
一是素。梅入画，有史载始于南北朝，绵延一千五百余年，画梅者人多势众，流派五彩纷呈，王立人偏偏学了一个素字，极少设色，即便设色，也只有淡淡的圈抹，画面朴素而清冷。正如三四月间的江南，桃花红，杏花黄，尤其油菜花开了，满眼都是丰腴的艳丽，但在我看来，热闹并不一定有力量，我内心持久的颤动常常来自远处山坡上那几树静寂而朴素的梨花白。
二是野。王立人的梅，当然也有老干新枝，但线条的伸展是自由的，昂扬向上，豪放不羁，好像少年时老家山坡上那一树树春天的灌木丛。没了铁干、虬枝、疏影的束缚，少了闺阁气，美就多了几分真实。
三是繁。王立人画梅，我以为深得王冕神韵，一改画梅旧法，以枝多花繁为一大特色，但繁而不乱。圈花点蕊，别具一格，一朵梅花只需寥寥三笔两笔，满树鲜活已经跃然纸上。最难得的是，梅花朵朵开，每一朵都欣欣向荣，有如一群妙龄女子聚在一起，都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各自的快乐、幸福或者娇羞。
四是搭。那一手兼隶兼楷的好字，据说是在书法家父亲逼迫下练就的童子功，抄得了《金刚经》，写得了岳飞的《满江红》。我以为王立人的书中有画，你看那笔划在规整中常常不得安份，如大鸟伏于地，大风来兮，突然乘势而起，很快又翩然而落，天地间终归于宁静；画中兼有书法笔意，运笔挺劲潇洒，一气呵成。好比一对前世缘定的冤家，见着了可人儿，拆也拆不散了。
空灵清冷之中透出蓬勃的生命力，这就是王立人不一样的梅，正中了我的偏好。
今年春上，王立人和刘奇在长沙办双人展，我早早收到了邀请，却迟迟未敢回复，直到开幕那天早上，从微信里感觉人家明显有些恼了，我才狠心撇下老板，从外地急急赶到现场。头上光亮的王立人，穿一件绛红汉服，面前精致的布纽扣一丝不苟，立在门口，一脸随和的笑。与我同去的女作家陈，被一幅风雪梅吸住了，两眼痴痴地看住，一只手在屁股后摸索着坐下。那个上午，这个穿着一身白色羽绒的女人，一直呆呆地坐在离画三米远的地方，眼泪婆娑地写了几千字，在手机上。她说这幅画里有故事，她看见了在一处梅花开放的古渡口，两个痴情男女的悲欢离合。我试着在她坐过的那张木椅子上坐了三分钟，只见大雪弥漫，似乎有风声，那梅花孤傲地开了，却不见有爱情来过的迹象。
我想我是学养尚欠，看不到宣纸背后的悲欢离合。
但我深深地知道，中国人画梅，画的其实不是梅，是士人的人格理想。
王立人出生于一个“坏分子”家庭，“文革”时正当少年，饱受父亲牵连，求学不得，工作不得，恋爱不得，连吃饭生存都成了问题，迷茫绝望之中，画梅写字成了他的寄托和支撑。当时所处环境，其实是难得见到梅花的，为什么偏偏喜欢画梅？时事荒唐，无力回天，我且不争不斗，但内心那份独立和清高是不能放弃的。改革开放以后，王立人在地方师范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又几度进修，个人境遇越来越好，名声日隆，但仍旧与流俗保持距离。从四十年前的画梅少年到今天的画梅大家，王立人不知道揣摩过多少纸上梅花，观察过多少现实梅花的千姿百态，但牢牢占据他内心的，其实是少年时老家山坡上那一树树春天的灌木丛，所有的枝条都向上自由地伸展，每一朵花都是那么鲜活，充满顽强的生命力。一如他心中的梅、他的人生。
蒋勋在新书《肉身供养》中多次提到与“燃灯佛”有关的故事，说是在西藏还亲眼看到两个修行者，在去大昭寺朝拜的路上，用细绳捆死了左手无名指，阻断血脉，燃指为烛，照亮众佛。我不知道王立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剃光头、穿素色汉服的，每次看见他，我都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修行者，不仅在画梅，而且在做梅，梅就是他心中的佛，他其实是用肉身在供养自己的灵魂。
世道荒唐，我做我的君子；世事无常，我做我的君子；世间龌龊，我做我的君子。
王立人，我们的肉身，真的可以如此供养吗？

2015年6月30日于资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