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舰军-溪砚斋主人

这一辈子第一次进人才市场，郑建军心情有些复杂。手里拿着五份前一夜用蓝墨水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简历，整整一个小时内，他只顾看，或者在旁边听别人交谈，没投出一份简历，没说过一句话。
人才市场嘈杂如菜市场，对，就是小镇西头厂里人常去的那个菜市场，觉得自己就是摆在案板上的一块肉、一条鱼，正在接受买主的挑剔。他读大学是国家掏钱的，他参加工作是国家安排的，参加工作后也一直是工厂的主人翁，如今怎么就变成了案板上的一块肉、一条鱼呢？郑建军心里五味杂陈，感觉自己真是一块肉、一条鱼，被人剖开来，洗洗干净，放进了油锅里，正滋滋作响呢。
但这种煎熬很快结束了。进场一个小时后，他就把一份手写的简历交给了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漂亮女人，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人，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女人。
他清楚地记得，漂亮女人接过手写简历时嘴角往上一翘，那神情意味深长。
哇，字好漂亮啊，像硬笔书法的帖子。
简历里最多的内容是描述自己的工作经历，详细记载了自己的职务升迁过程，比如某年某月担任什么职务，后面一定有一个括号，括号里分别写上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正处级。依郑建军理解，括号里的级别最重要，就像某个领导当选某个重要职务后，报纸和电视上发布的个人简历一样，或者干脆说，某个大人物在八宝山告别后，报纸和电视里会详细介绍他的生平事迹，职务和级别的变化必须一一罗列，遗漏不得，特别重要的人物怕还要经政治局常委会讨论确定吧？他郑建军虽然不必上政治局常委会，从副科级升到正处级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但哪次升迁都是经过党政联席会议讨论，有正式的红头文件，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中层干部大会郑重其事地宣布。六年里连升四级，郑建军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听人在台上宣读任命文件，每次听到“郑建军”三字时，他都有些小激动，但一定会假装平静地平视主席台，周边会射过来无数羡慕的目光，既不能流露出欣喜，也不能露出其它表情，总之不能让人看出你半点真实的心思，在这种时候，什么表情都是错误的。从二楼到一楼之间那三十二级台阶，郑建军都在心里默念着数字，尽量让自己镇定些。每级台阶上都镶嵌着一根铜条，这哪里是台阶啊，分明是他人生的一曲巜步步高》。每一次升迁都是一根金色铜条。
但漂亮女人看到这一段时居然笑了。嘴角往上一翘，笑意乍现，很快又消失，郑建军清楚地捕捉到了这个闪电一样的表情。
郑建军不解地问：这样写有问题吗？
漂亮女人说：我们这是企业，不讲行政级别的。
郑建军哦哦哦了半天，说：我回去改。
漂亮女人说：还有，请用电脑打字，我们好在电脑里存档。
郑建军傻了，要自己打字吗？我们那里的领导没一个人会，有专门的打字室呢，打字室的头还是个副科级。只得连夜去街上找打印店改了简历。唉，可惜我一手好钢笔字！
多少年过去后，他依旧搞不清当初是看中了这家企业，还是被这个漂亮女人吸引了。
最后面试时，新老板亲自见了郑建军。新老板大他两岁，博士，极儒雅，言语不多，只谈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人生的理想是什么？
郑建军回答：做个职业经理人。
第二个问题：知道我们企业的愿景是什么吗？
郑建军当然答不上来，新老板不慌不忙地说：在五到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成为世界五百强企业。
第三个问题：你和我应该是什么关系？
关于这个问题，郑建军觉得可以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他用了一组比喻：我觉得员工和领导人可以是多重关系，既是上下级关系，也是合作关系，更是朋友关系，最好是兄弟关系。
新老板不慌不忙地说：你说的这些关系都不是本质，老板和员工之间的关系，就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
郑建军有些吃惊，脑海里迅速想起读书时课本上的确有过这样的描述，好像是用来描述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关系，社会主义是从来没用过的。
新老板亲口所说，当然不会有错。郑建军连忙称是。
一个礼拜后，郑建军就去了这家新公司上班，地点在长沙市区外五十公里的一个高科技园区内，职位是总裁办主任。
上班第一天，接到市委组织部发来的一个红头文件，内容是批准他所在的公司成立党委，任命公司党委书记，括号内写着三个字：副处级。
乖乖，老板才副处级呢，要是他雇佣的打工仔简历上写着正处级，成何体统?
郑建军心里有些感激那个提醒他改简历的漂亮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