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的水墨文字
美景美图
文、图//冯骥才
编辑//晴
《野渡》冯骥才作
宋人的画是画眼中的画,元人的画是画心中之画。宋画乃画师之画,元画则是文人的画。所谓眼中之画,便是具体的景象,造型准确,技术上讲究刻画;而心中之画则不拘泥形似,以表达心中的感受与独自的审美品格为目的。我初学绘画,所学是宋人传统,最长于临摹刘(松年)、李(李唐)、马(远)、夏(圭)以及郭熙。而刘松年之小斧劈皴,马、夏之长条皴和钉头鼠尾皴,郭熙之云头皴与蟹爪树等都练到了“招之即来”,故在我从事文学之前,我的画中没有多少文人的东西。但九十年代之末,当我从文学创作中腾出一只手重新拿起画笔时,不料所追求的竟是文人的“心中之画”了。但是,学习中国画先入为主得非常厉害,至今我还不能完全抛开具象的思维,因而我的画表面看依旧比较具体,当然——骨子里却都是我浓浓的心中的氛围。
《往事》 冯骥才作于1992年(89×96cm)
不管我对于社会的问题的思考怎样自觉地超前,但在个人的内心生活中,回过头去怀念往事,则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的精神内容。这不是一个年龄的问题。在我很小的时候,在青少年时代,就常常被往事深深的吸引着。可能只有往事才是自己经验过的、属于自己的、值得珍惜的人生片段。
在我个人收藏中,最珍贵的莫过于种种过往生活遗留下来的小小物证。我喜欢听那些忧伤的音乐,是不是惟有忧伤的音乐才能唤起往事的重现那么在我的绘画中,很自然地便有几幅表现这种一己情怀的,比如《忧伤》、《某夜》,还有这幅《往事》。
这幅画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览时,有两位歌唱家看了之后都落泪了,一位是张权,一位是关牧村。我想,她们为什么那么伤心?恐怕是我的画勾起了她们往日某些苦难的片段吧。
我知道,张权曾在北大荒有过一段很苦楚的日子,关牧村的经历也十分坎坷,音乐家更容易动情感。引起她们共鸣的大概就是弥漫在这画中的忧伤了。一幅画会引起人伤心落泪,它的效应就绝非是绘画的,而是文学的。因而我更有道理说,我画画其实是一种写作。
一九九三年初夏在维也纳举办“温情的迷茫——冯骥才绘画精品展”时,南下往萨尔斯堡方向做短暂旅游。一夜,住在阿尔卑斯山上,夜里奇冷,奇黑,奇静,可是木板墙的墙缝把山野间浓浓的青草和松树的气味透了进来,又钻进我的唇缝与鼻孔,清新地灌满我的肺。我感觉我的肺像夜空那样淡绿而透明。我在这神奇的感觉中睡着。一个明亮的声音把我叫醒。睁开眼,屋子仍旧漆黑,渐渐才看出一些事物的轮廓。天微微有一点亮,但距离清晨尚且很远。此时鸟儿却已醒来,就是它们的声音,把我这个山间陌客殷勤地叫醒了。我第一次听这种山间的鸟声。凭着这叫声我完全知道它们的位置,很近还是很远,左边还是右边,极高的地方还是就在窗前。它们相互呼叫,应答,用极短的句子交谈;它们的心情肯定很好,声音兴奋振作,精力充足,因而声调极其嘹亮,比竹笛脆,圆润,好听,我猜想它们的喉咙肯定被露水浸润过。往往近处的一声传向极远的地方,那边就一定会有回应,并迅速飞到我的耳边。我闭上眼享受着这奇妙的鸣叫,就像看着一种流星般发亮的东西在廓大的空间里飞来飞去。这个音乐之国的鸟儿们也会奏乐呵!我回到维也纳,赶紧把这感觉画下来。我无法去画那黑乎乎空间里的景象,却要把这声音神奇的光亮记录下来。
《通往你的路》 冯骥才作于1992年(89×95cm)
一九八八年,我在奥地利萨尔斯堡,驱车走进一片古老的森林,感觉特别的美。忽然,我叫司机停车,因为在正前方,我看到了从来没见过的一种景色——有一团乳白色的雾飘浮在道路尽头,而这条路的尽头就渐渐消融到这浓浓团雾中。而雾的后面是什么呢? 它令我痴迷和神往。后来我画了一幅画,叫做《萨尔斯堡的回忆》,就是想把这道路尽头的那团神秘的、诱人的雾画出来。
几年后,我在国内一条乡间野道上驱车行驰,在道路前方居然也看到了一团雾。它和萨尔斯堡那团雾完全一样,就像从那里搬来的。然而这次它使我不仅看到了一种神秘的美,而且使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道路前头这团雾为什么具有诱惑力? 我想主要因为这段路十分优美,为此前边雾中未知的一切才充满诱惑;如果我们所经过的这段路不美,前边的雾便只会让人困惑与茫然。所以,我在这幅画中,不仅要画雾,更要画夹峙于道路两旁优美的、参差不齐、相互遮翳的大树所构成的迷人的境象。由于它叫我联想到与一位挚友交往中非常美好的感受,所以我给它起了一个拟人的名字,叫做《通往你的路》。
《久待》 冯骥才作于1994年 (41×54cm)
我想,七十年代初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缓慢最艰难的岁月。那是一种几近绝望的期待。我那时经常画一些搁浅在沙滩上或干枯的河床里被遗弃的船。我现在很难弄明白,当初是否出于一种自我的隐喻。八十年代,我写过一篇诗化的短篇小说叫《船歌》,其中也写了一只搁浅的船。其中有一段写道:“那时我们几个孩子天天准时聚到海边,全都暗着脸,谁也不跟谁说话甚至不打招呼,各就各位一起推动这只搁浅的船。已经干了二十多天,只推出两米远。船头前翘,有如伸长脖子探向远处茫茫大海,船尾却陷在泥河痛苦呻吟。后边这两米是条深沟。船里还残积着一汪昨日的海水,晃动明亮的天光和云。舷板披挂着厚厚长长穗子一样已枯干变色的海草;还有死死生结在上边的螺贝,好像一离开船板它们便失去生命。我们的手给贝壳刀口一般坚硬的边缘割破生疼流血,但谁也不吭声,依旧大角度倾斜身子把全部力量压向双手,眼睛死盯住前边,那海。终于一天,大海涨潮了,潮水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涌上来,把这船从海滩托起,带走。我们站在齐腰的海水里,望着大浪中狂乱颠簸而远去的小船,没喊没叫没欢呼,全都哭了……”现在,画里的这条船就是上边小说里的那搁浅的船。我没有第二条船。这就是曾经的我。我尝过苦苦期待的滋味,从深深的黑夜到千里以外的黎明。
《林之光》冯骥才作于2001年(100×67cm)
意境,如果作为概念,会有诸多的解释;如果从创作感受来说——意境是作画时的心境。
我已经不知道这幅画缘何而作,可能是一种希望或期盼将要实现;抑或是一种美好的事情不期而至,心里骤然充满光亮。这光亮不是死死的一道强光,而是霞光万道,不停地变动,好像投入树林的阳光,穿过树枝树叶,化成无数光束,动态地充满了森林所有的空间。这景象十分迷人,正如我当时的心境! 我是在那一刻,心中浮出这个画面的。对於绘画本身,我似乎要描述一种意境;但对於我本人,则是要呈现这种心境。所以我说过,文人画首先是满足自己的。
我还画过一幅《初照》。一道夺目的晨光射入林间。那是我在每天清晨中感受到的一种心境。清晨,我们因为一夜酣睡而精饱力足。在面对有大把大把时间的新的一天到来之时,我们满怀工作的欲望。时间是另一种空间,它靠我们把它填满。我们能做多少事情,这空间就会有多大。於是,清晨之光如同瀑布一样亮闪闪地倾泻下来。林间一切色彩鲜艳百倍,万物清晰入目。这显然是另一种意境,也是我另一种心境--另一幅画作了。
《遥远的钟声》
当小说家用抽象的文字去刻画一个人的容貌时,往往羡慕画家能够把人物描绘得十分具体,可视,宛如目前。当画家面对美妙的声音却无从表现时,便把欣赏乃至嫉妒的目光投向音乐家。而当音乐家听到一个令人伤感落泪的故事或面对一片奇异的色彩呢?是不是所有艺术天生都是一种残缺?然而蒙克的《呐喊》比任何真实的呼嚎更能响彻人们的心灵;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全是一幅幅写实主义的肖像精品;而肖邦的钢琴曲不都是彩色的吗?我们从他那丰富的琴音中看到了多么微妙的色彩的变化?从这思辨出发,我来画这幅表现钟声的画——一九八〇年我在英国东部古城诺维赤游览时,忽然听到了这钟声。我在天津租界出生长大,租界教堂多,常常敲钟,但事隔太久,我把钟声已经忘了。但这异国的钟声好似从遥远的昨天响起,把许多早已遗忘的生活感觉和往事一股脑儿带到眼前。我忽然明白声音最奇妙的魅力是什么?它能召回昨日!声音(包括音乐)原来是往事的一个载体,它能把昨日悄悄带去,又会把昨日原原本本地带回来。当然我知道,画家描绘声音的方法,与小说家描写人物肖像的方法完全一样——就是设法唤起观者(读者)的联想。因为人们在欣赏艺术时,是主动地发挥和依靠想像。笨拙的艺术家只把自己的想像去塞给别人。而聪明的艺术家却设法启动人们万能的想像。
《河湾的记忆》
记忆中的这个河湾,是我少年时常常去钓鱼的地方。它太普通了。S形的河道,两边的土岸和缓坡生满了青草,如同铺了绿氈;夹峙这长长的小河的是上了年纪却依然健旺的老柳树。一束束长长的柳条浸入河面,被一些小浮鱼嬉弄着。
我和伙伴们在这里摘地而钓。钓鱼是一种心怀幻想的娱乐,我们又处在满脑袋充满想像又好动的年龄,这便总也找不到鱼儿们聚集的地方。它们好像故意躲着我们,我们只是在撞上大运时才钓到一条两条。但常常是几个小时过去,露在水面的水漂儿纹丝不动。我真怀疑这河湾的鱼儿们集体迁移或者全部隐蔽起来。可是在人家孙老头那里却全然两样——孙老头在一家工具厂做钳工。上中班,每天下午三点钟下班,骑车到这里,把车子往老树上一倚,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拿着一根细竹杆,坐下来垂钩便钓,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一声不吭,也不换地方,只是隔不久抽一支烟。我们来了整整一天,到了太阳快落时,收获最多七八条。但是他在夕阳中提起鱼篓时,里边噼哩啪啦,竟是沉甸甸满满一篓。我每次问他有何妙法,用什么灵丹妙药,他都笑而不答。一次,他终於告诉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你坐不住嘛!”这话叫我受用了快一辈子。
《落日最辉煌》
一天的阳光中,我最喜欢落日时分。
太阳在它将要落入地平线那一刻,忽然变得很大,很近,很亮,却不刺目。此刻的“夕照”,更像是一种强大的橘色的灯光,贴将地面,照射在景物上。凡是被它照耀的景物,全都通红和夺目,仿佛燃烧起来。然而这辉煌只是一瞬间的景象。落日的速度是能看出来的。这灿烂的景色转瞬即逝。我们怕它失去,却又无奈。很快,太阳不可抗拒地沉下去了,并且随手关上那盏“巨大的灯”——大地顿时一片晦涩。
乘载着时间的事物一刻也不能停留。但艺术中的事物却能永久地保存下来。比如莫奈的日出和米叶的黄昏。所以,艺术家的工作是把最美留住,将瞬间化为永恒。由此说艺术的终极追求是永恒。放弃对永恒的追求就是放弃艺术。
《期待》
人很矛盾。有的时候喜欢自我封闭,喜欢设防,垒一道围墙,躲在里面,便有一种安宁、稳妥、宁静,也可以自享。可是反过来,人又不能总守在里面,以孤单为伴,又希望别人进来,看见自己心中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十分珍贵的东西——人在这种时候是特别美好,这种心灵之扉悄悄打开的意境是非常美的。一次当我这种心境出现时,我便画了这幅画——柴门很轻,一推就开。它似乎已经被微风推开了一条缝了,虽然了无人影,但阳光的长脚已经通过疏疏的篱笆迈了进来……一切还都在静静地期待着。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把它推开走进来。但期待的本身多么美,这是一种心灵渴望敞开的美。此刻心灵正在无忧无虑地袒露着呢。
《照透生命》
我们对自己的生命,无论是肉体的,还是灵魂,都有这样一种渴望,即返回初始的样子——洁白无瑕,透体透明,多好!这原因,一方面是世间的污浊太多,另一方面缘自我们自身的人性弱点,于是我们的灵魂或肉体都不干净。
有一次,我在加拿大看到人们酷爱日光浴。加拿大的夏天短,所以夏天一来,他们常常爬到屋顶上穿着泳装晒太阳。一晒就是几个小时,直把身体晒得通体红红的。我问他们:“你们这么喜欢日光浴,你们认为晒到什么时候才最美?”他们回答说:“晒透了最舒服!”这话里的一种感觉真好。太阳创造了人类和大自然;阳光充满了生命的元素、生命的激素和生命的能量。
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把眼睛眯起来对着太阳。开始眼前是黑的,我慢慢松开一点眼皮,眼前开始变成红的。这红色极美,任何色彩也表现不出来。它是血液的颜色,也是我生命的颜色,被阳光照透的生命的颜色。这感觉就是我画这幅画时的一种冲动。我努力让阳光照进森林和大树,照进它们——也是我们——的皮肉直至骨头里。
《树后面是太阳》
如果是思想的苦闷,我会写作;如果是心灵或情感的苦闷,我常常会拿起画笔来。我的画,比如《树后边是太阳》、《春天不遥远》、《穿过云层》等,都是在这种心境中画出来的。然而此刻我不一定去表达内心的苦楚,反而会凭借内心涌起的一种渴望,唤起自己某种力量,去抵抗逆境——这也是我的性格中的一部分。因此,这幅画最能体现我此种的内心情感;它开阔、豁达、通透万里。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用大面积的白纸来作为一种覆满白雪的高原,我顺手就在这白雪上画出极长极长的树影来表现远处的林间透来的阳光;我更得意于我所表现出来的冬天树林所特有的那种凛冽的、清新的、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空气感。我已经弄不清这到底是我当时着意追求的,还是一任心情之使然?反正,我以为绘画首先是为了满足自己,然后再去打动别人,取得别人的同感和共鸣。当然,你所获得的同感,又取决于你对内心所表达的真切的程度。
在国内外的各种画展上,几次有人提出想收藏我这幅画,我都是摇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心里却想:“这幅决不只是我的一幅绘画作品,它是这人生经历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它对我的重要,在于它会提醒我——在苦闷中、困惑中、逆境中,千万不要忘记从自己身上提取力量。所谓强者,就是从自己的精神中去调动强有力的东西。”每个人身上都有强者因素,弱者的错误是放弃了它。
关于性格和命运的关系,那便是:自己可以成全自己,也可以毁掉自己。
《吻》
世上最伟大和震撼人心的吻是天空亲吻大地。你一定会说,天空怎么能亲吻大地?
那次考察丝绸之路,车子穿行贺兰山时,我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景象。天空正低下身子,俯着脸,用它的嘴唇——厚厚的柔软的云朝一座大山亲吻下来。这一瞬,我发现天空那布满云彩的脸温柔之极,脸上松垂的肉散布着一种倾慕之情。大地被感动了。它朝着天空撅起嘴唇——高高翘起的峰顶。我感到大地的嘴唇在发抖。刹时,如烟一般的乌云把山顶弥漫,激情地翻滚,天之唇和地之唇深深地亲吻起来。而天地之吻竟是如此壮观、如此真切、如此辽阔,在这发狂而无声的纠缠中可以看见乌云被嶙峋的山石拉扯成一条一条,可以看见山巅的小树在疾风中猛烈地摇曳,所有树干都弯成一张张弓。这才是真正的惊天动地的吻。随即,天空抬起脸来。云彩急速地飞升上去,向前奔驰。奇怪的是,黑黑的乌云一点也没有了,全都变得雪白,薄的如白纱,厚的闪着银绸般的光亮。再看,真令我惊讶,眼前这片被天空亲吻过的山野也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所有景物的颜色都变得分外的鲜艳,非常美丽。尤其是一束阳光穿过云层射下来,刚刚被雨云深深浸濡过的地方,湿漉漉发着光亮。山石带着红晕,草木碧绿如洗,各色的野花如同千千万万细碎的宝石,璀璨夺目,生气盈盈;它所有的生命力都被焕发出来了。
这天地之吻竟有如此的力量。吻,能够创造如此的奇观吗?如果是,那么就要珍惜每一个吻,因为一个真正的心灵之吻,会要改变自己和别人的一切。
在我见过的山民中,阿尔卑斯山上的人给我的印象殊为深刻。
满山遍野的花,但他们很少去采。如果他们喜爱花,就把这花种在窗台前的花池里;房前房后都是树,他们从不去砍,如果冬天他们需要木柴烤火,就去森林里去寻找枯树的枝干,但哪怕要走得很远。他们还给房前房后的树木们起了可爱的名字,天天早晨便同这些树打招呼,闲时还和这些老老少少的树说说话。至于那些在山坡上慢慢行走、脖子上响着铃铛的大牛,更是他们相互熟悉的朋友,他们会顺手把早餐的蔬果塞进这些邻人家的湿漉漉的牛嘴里。至于鸟儿,就熟得更别提了!山民们自小听惯了的山间音乐就是鸟叫。这样,他们就不必花钱去买音响,每家院里都有一个木制的小鸟屋,里边总放着米粒和面包屑什么的,用来喂鸟。鸟屋的尖尖的顶子是给鸟儿们遮雨防晒的。还有些山民把这种鸟屋吊挂在窗前。于是,他们的耳朵总萦绕着这悦耳的山间音乐了。
多么会生活的阿尔卑斯山的山民!
《流出春天》冯骥才作于1992年(90×96cm)
我常常感觉,白纸就像一片覆盖白雪的大地,那么厚厚的白雪下边呢?枯枝枯草与冻结的黄土——一片死寂的世界么?
一九九三年初春我在科罗拉多的雪山里,看到一片奇异的景象。一条淙淙作响的溪流凿开冰雪,从大山深处奔流而来。它给我一下子带来春的气息,让我激动万分!它忽然叫我明白,春天并不是来自南方,也不是日渐变暖的太阳的恩赐。春天原来就深藏在大地之中,在万物——每一株树木、乃至每一棵小草的生命的核心里,它只不过看上去被这茫茫的白雪掩盖着罢了。它现在却充溢着沛然的蓬勃的生气,来到人间了。令我惊奇的,这穿凿开白雪的溪水看上去竟是黑黑的;它深幽、浓烈、有力。当我用浓浓的墨色直接表现它时,这漆黑的墨色竟然是流动的、透明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激情。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墨色在笔下竟如此令人激动不已。运笔时我感到毛笔在手中一跳一跳。
《深谷》冯骥才作于1994年(46×70cm)
我有时想遁入深谷。我无法忍受周围明明白白的欺诈,带着功利目的笑,虚情假意,以及媒体那种一个劲儿强加于人的神气。但我不知这世外的深谷在哪里,我便画一个。
我让重重叠叠的树把我围起来,最浓烈的气味自然是树木散发的清香——树木永远没有世俗的气息。
我让大瀑布由天而降,洗刷我心——瀑布的水全是大自然的甘露。
我让又凉又湿的烟岚柔和地飘满我的深谷——山间的烟雾不同于世间的迷雾,不会遮掩我足前的陷阱。
如果我嫌寂寞,我再画一群野鸟,与它们说话——我对鸟儿所说的话,从来没招惹来麻烦。
好了,我已经遁入深谷了。
现在很明白了,我的深谷,是我充满画意的心灵。
《画枝条说》冯骥才作于1991年(89×96cm)
是日,做纯理性思考。思考乃一奇妙的境界。各种思维线索,有如大地江河,往来奔突,纵横交错,看上去如同乱网,实则源流有序,泾渭分明。于是一时思得心头大畅,抬手由笔筒取长锋羊毫一枝,正巧砚池有墨,案桌有纸,遂将笔锋饱浸墨汁。笔随手,手随心,心无所想,更无形象,落纸却长长抒展出一根枝条来。这好似春风吹树,生机勃发,转瞬就又软又韧伸出这好长好鲜的一条呵。一枝既出,复一枝顺势而来。由何而来,我且不管。反正腕下如行云流水,漫泻轻飏,无所阻碍。枝枝不绝,铺向满纸。不知不觉间,已浸入并尽享一种自我的丰富之中了。然而行笔之间,渐渐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一条条运行在纸上的墨线,多么像刚才那思维的轨迹?
有时,一条线飘逸流泻,空游无依,自由自在,真好比一种神思在随意发挥;有时,笔生艰涩,腕中较劲,线条顿挫有力,蹿枝拔节,酷似思维的层层深入;有时,笔锋疾转,陡生意外,莫不是心中腾起新的灵感?于是,真如树分两枝,一条线化成两条线,各自扬长而去,纸上的境界为之一变。
这枝条居然都成了我思维的显影。一大片修长的枝条好似向阳生长,朝着斜上方拥去;那里却有几条劲枝逆向而下,带着一股生气与锐意,把这片丰繁而弥漫的枝桠席卷回来。思维的世界本无定势,就看哪股力量更具生命的本质。往往一枝夺目出现,顿时满树没入迷茫。而常常又在一团参差交错、乱无头绪的枝桠中,会发现一个空洞似的空间,从中隐隐透着蒙蒙的微明。这可不是一处空白,仔细看去,那里边已经有了淡淡的优雅的一枝,它多么像一声清明又鲜活的召唤!
我明白了,原来这满纸枝条,本来就是我此刻思维的图像。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理性世界。在这往复穿插、层层叠叠的立体空间里,无数优美的思维轨迹,无数勇气的涉入与艰涩的进取,无数灵性的神来之笔,无数深邃幽远的间隙,无比的丰富、神奇、迷人! 这原来都是我们的思维创造的。理性世界原来并不完全是逻辑的、界定的、归纳的、简化的;它原来比生命天地更充溢着强者的对抗,新旧的更替,生动的兴衰与枯荣;它还比感情世界更加变化无穷,流动不已,灿烂多姿和充满了创造。
我停住笔,惊讶于自己画了这样一幅没有感情色彩却使自己深深感动的画。原来人类的理性思考才是一个至美的境界。此外,大千万象,人间万物,谁能比之?
作者简介:
冯骥才,浙江宁波人,祖籍浙江慈溪,1942年生于天津。著名当代作家、文学家、艺术家、民间艺术工作者,著名民间文艺家。从小喜爱美术、文学、音乐和球类活动。1960年高中毕业后到天津市书画社从事绘画工作,对民间艺术、地方风俗等产生浓厚兴趣,74年调天津工艺美术厂、在工艺美术工人业余大学教图画与文艺理论。1978年调天津市文化局创作评论室,后转入作协天津分会从事专业创作,任天津市文联主席、国笔会中国中心会员、《文学自由谈》和《艺术家》主编等职。著有长篇小说《神灯前传》,中篇小说集《铺花的歧路》、《啊!》,短篇说集《雕花烟斗》等。短篇小《雕花烟斗》,中篇小说《啊!》、《神鞭》,分获全国优秀短篇、优秀中篇小说。部分作品已被译成英、法、德、日、俄 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冯骥才以写知识分子活和天津近代历史故事见长。注意选取新颖的视角,用多变的艺术手法,细致深入描写,开掘生活的底蕴,咀嚼人生的况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的灵性,出身于经商世家的冯骥才怎么会成长为一位作家,这怕就是慈城的灵气吧!人生历程与城市发展历程同步,与这座城市深深地结成一个文化整体,既是生命的巢,也是灵魂的巢。冯骥才与天津属于后者,在一定意义上,类似于茅盾与乌镇,鲁迅与绍兴,老舍与北京的关系。他说,“文学是延绵不断的画面,绘画是片断静止的文学。文学是用文字作画”,而“绘画是用笔墨写作,画中一点一线,一块色调,一片水墨,都是语言。”冯骥才偶然作书,全凭感悟。冯骥才的字是作家的字,文人的字。冯骥才是个天才,以一支笔,驰骋文坛,享誉四海;以一支画笔,横涂竖抹,在绘画艺术上,独辟蹊径,自成一家。
文章评论
美人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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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玉
[em]e120[/em] 我可是外行。[em]e4006[/em]
叶舞风
如果没有文字的解说,我也很难看懂这些画背后的意义,所以,最终伟大的依然是文字,音乐是叙述一种心情,画也是叙述一段心情,那么文字更能直接,只是眼睛和耳朵不能享受,心中的感觉确实一样 的,感染一种情绪。
九月天
他的小说一样动人,像当年的神鞭,妹妹看过吧?
[佛]东南西北
送幅给我吧[em]e181[/em]
一抹尘烟
[em]e160[/em][em]e160[/em]
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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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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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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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飞
[M] ゞ↘ 讓那相遇的美麗 化作心底永遠的祝福~ [/M]
雪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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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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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兄
美丽的画面让我浮想联翩,给我美享受的同时感觉人生的美丽。
雪上飞
[M] ¢、┈┾永远珍藏彼此的这份情谊.天天快乐.....雪上飞 [img]http://b110.photo.store.qq.com/psb?/ce2b1333-bfac-4459-895a-202592c90d3f/*3Own23f.50GHAo3MPr80IBOQoTZ3*MnjItKfonoehI!/b/dOQLpkG2CwAA&bo=5gBAAQAAAAACAIM! [/img] [/M]
雪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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