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月亮的光华,终究不能永恒
个人日记
文:李筱懿
一次,出差苏州,一切安置妥当还余下大半天的闲暇,拙政园之类的景点早已逛遍,便想着上哪儿打发这多出来的浮生半日。
正巧手边带着本《陆小曼画传》,提到她葬在苏州东山的华侨公墓,半是唏嘘半是好奇,出门打了辆车直奔而去。
初到陵园,满眼的郁郁葱葱,亭台阁榭,小桥流水,风含情水含意的腔调倒似足了公园。我猜想,以陆小曼的华丽招摇,她的身后之地应该别致而隆重。抱着这个念头竟然遍寻不见,倒是偶遇了董竹君、乔冠华、陆文夫的碑铭,不得已找管理员帮忙,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她的纪念墓。
出乎意料的简陋和窄小,碑面几乎被“先姑母陆小曼纪念墓”几个大字占满,字迹稚拙而朴素,旁边一帧椭圆形黑白小像,眼波流转,短发齐耳,很清丽。
只是,分毫没有当年十里洋场上顾盼神飞的名媛派头。
“名媛”大约是全世界女子都渴慕的幸福职业。
不用朝九晚五混职场,不必锱铢必较操持家,只要装扮得优雅得体,待人接物雍容大方,懂一两门外语,会一两项才艺,便能在社交场呼风唤雨,收获爱慕与掌声,只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BOSS。
第一个BOSS是父亲,他的起点决定了“名媛”是否拥有与职业匹配的家庭出身和教养,也为“名媛”奠定了嫁给“名流”的基础;第二个BOSS是丈夫,他的高度决定了“名媛”最终的职场地位,和能否把这个职位持续稳固地做下去。所以,选对、跟对BOSS至关重要。
作为民国时期“南唐北陆”名媛的代表,陆小曼的职业起点很高,父亲陆定,早稻田大学毕业,与曹汝霖、袁观澜、穆湘瑶等民国名流是同学,也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门生,担任民国“财政部司长”和“赋税司长”多年,还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人;母亲吴曼华也是名门之后,多才多艺,既善工笔画,又有深厚的古文基础。
她1903年出生在上海南市孔家弄,比张幼仪小三岁,比林徽因大一岁,是家里九个孩子中的第五个。可是,这些孩子在幼年和青年时期逝去,她便成了家中的独女,备受娇宠。
这个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完全被按照“名媛范”培养,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七岁进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小学,九岁上了北京女中,十六岁到圣心学堂学习,她精通英文、法文,能弹钢琴,长于油画,还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家研习国画。
为了开阔眼界,父亲甚至把她送去“外交部”实习。
在“外交部”的实习岁月,或许是她一生中才华与兴趣都得到充分尊重与显露的最美好的时光。
法国的霞飞将军访问中国,在检阅仪仗队时看到队伍动作纷乱,便努着嘴巴调侃:“你们中国的练兵方法大概与世界各国都不相同吧,姿势千奇百怪!”
小姑娘用法语答得随意:“哦,没什么不同,大概因为您是当今世界上有名的英雄,大家见了心情激动,所以动作乱了。”
多么漂亮的马屁,霞飞将军暖耳暖心,对她刮目相看。
一次节日聚会,几个洋人百无聊赖,为了取乐,用烟头去烫中国孩子手上的气球,砰砰的爆炸声吓得孩子们大哭不止,肇事者取乐似的哂笑:“中国孩子就是胆小。”
她立马借了根香烟冲进一群外国孩子中间,噼里啪啦猛戳洋娃娃的气球,洋娃娃们同样涕泪纵横。
擎着烟,她优雅自若:“洋娃娃的胆子也不见得大。”
外貌俏丽,性格憨直,反应灵敏,才华横溢,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外交部”的社交明星。
只是,追捧和簇拥对于一个少女,未必是好事,她太痴迷众星捧月的感觉,以至于分不清生活与梦想的边界。
虽然,她通过了“名媛”岗位的一切职业培训,却从没有接受正规的大学教育。在她的教育体系中,爱情和婚姻是必需的,至于生活的意义和成就,则是若有若无的点缀。所以,她绝不会像潘玉良那样努力,凭借自己的钻研在画坛上出人头地,赢得身份和尊重;也没有必要像林徽因一般上下求索,怀揣改造社会的理想与信念。
她只希望成为一个名流的耀眼的太太,得到热烈的爱情、壮阔的住宅、华美的衣服、体面的朋友,以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些,却不愿付出分毫努力和妥协。
1922年,她十九岁,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王庚。
这场豪华的婚礼,伴娘包括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等九位,此外,张爱玲的继母、两度出任民国“总理”的孙宝琦的七小姐孙用蕃,也是陆小曼名媛闺蜜团的重要成员。
王庚显然是位合格的BOSS,西点军校毕业,与艾森豪威尔是同学,既有文科修养,又有军校背景,从“航空局委员”,到“陆军上校”,再到“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和“陆军少将”,升职的速度堪比火箭。
前途无量的BOSS王完全能够为她提供需要的名媛生活与关注度,却排解不了她的苦闷,百无聊赖的小娇妻在日记中写道:“她们(母亲)看来夫荣子贵是女人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
她的苦楚究竟是什么呢?是失去了自由恋爱的权利,是所有人都要求她做一个好妻子。
在婚内要求和别人恋爱,这恐怕绝少有婚姻能满足,所以,即使没有徐志摩,她依然会与其他男人迸出情感的火花,比如胡适,比如翁瑞午;如果她能够拿捏得当和这些男人的关系,她的名媛之路依旧光明通畅,但是,她却没有。
她给胡适写信,为了避开传说中剽悍的胡夫人,她用男人般又粗又大的英文笔迹写道:“因为我的人不能到你身边来,我希望我的信可以给你一点慰藉。”“我这几天很担心你,你真的不再来了吗?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依你的。”
这些信,都写于她与王庚尚未离婚,与徐志摩恋爱中。
至于写给徐志摩的那些著名的情书,上了年纪再去看,真是需要相当的耐心,如果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写作技巧,那些蜜里调油、喋喋不休的倾诉,读起来实在是絮叨而肉麻。
她对他说:“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地给你一片真呢!”
他便回应道:“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
她费尽周折和懂她的他在一起,果真从此幸福了吗?
她一如既往地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他有几件衣服,是否完好,她全然不知。
他只能埋怨:“我家真算糊涂,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几件?你自己老爷的衣服,劳驾得照管一下。”
他的这些埋怨,她听不进去,回信道:“上海房子小又乱地方又下流,人又不可取,还有何可留恋呢!来去请便吧,浊地本留不得雅士,夫复何言!”
她的才华用来斗嘴,倒也锋利。
她的豪奢让他为挣钱疲于奔命,难免抱怨,他搭乘免费小飞机离家前的晚上,她大发雷霆,随手将烟枪往他脸上掷去,他赶紧躲开,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她以前也经常使性子,但如此对他动怒、爆粗还是第一次。
他伤心至极,一怒之下离家外出,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一到家,便看到她放在书桌上的一封信,读后悲愤交加却又气极无语,随便抓起一条上头有破洞的裤子穿上,提起平日出门的箱子就走。
她最后那封信,究竟说了什么,已无从得知。
两天后,他飞机遇难。
送给他免费机票的南京航空公司主任保君健,亲自给她报噩耗,但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把报噩耗的人挡在门外。
不得已,保君健只能去找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因为徐志摩的父亲和儿子与张幼仪一起生活。张幼仪冷静地派十三岁的儿子徐积锴和自己的八弟去山东认领尸体。
后来,张幼仪说:“她(陆小曼)出了什么毛病?打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共有的那种爱情了。”
当年刚刚丧妻的硖石首富徐申如,白发人送黑发人,挽联中的哀痛让人揪心:
考史诗所载,沉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老人恨她切齿!
许多朋友,何竟武、胡适、林徽因、金岳霖等不肯原谅她,认为她的铺张是害死他的凶手,纷纷与她绝交。
这些人都没有想到,从此,她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去社交场所,不再香艳,闭门谢客。画画与编志摩文集,是她后半生最重要的两件事。
他去世后的三十四年中,她为他编写了《云游》《爱眉小札》《志摩日记》《徐志摩诗选》《志摩全集》等等书籍。
时过境迁,往事如烟,别人早已各有际遇,只有她一直关心着徐志摩文集的出版,一遍遍跑出版社,希望又失望,努力却从不放弃,她希望用实际行动表达爱和思念。
可是,她同时与翁同龢的孙子翁瑞午同居了快三十年,不然,她怎么生活呢?
她的卧室里一直挂着志摩的大幅遗像,从没有摘下来过,每隔几天,她总要买一束鲜花送给他。她对王映霞说:“艳美的鲜花是志摩的象征,他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我不让鲜花有枯萎的一天。”
她用那手漂亮的正楷,写下《长恨歌》中的两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她不再注意自己的形象,王映霞回忆说:“小曼把自己糟蹋得厉害,牙齿全部脱落,没有镶过一只,已经成为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婆了。”
而那时,她不过四十多岁。
1965年4月3日,六十三岁的她在上海华东医院去世,唯一的遗愿是和徐志摩合葬。
这个要求被徐志摩与张幼仪唯一的儿子徐积锴拒绝了。
她没有子女,墓碑是堂侄陆宗麒、侄女陆宗麟在1988年为她立的,简单得有点儿简陋。
结束了一生的沉浮。
如果她像唐瑛,很早就清晰地了解自己,所有选择都围绕着名媛的路子规划,对情感没那么挑剔,日子会风光到老;如果像林徽因,对人生很清醒,明白什么样的男人真正适合自己,生活、事业、婚姻、爱情也能够和谐共处;如果像张幼仪,坚忍而独立,也会活出晚年的精彩。
可是,她都不是。她像月亮,必须依赖太阳的光华才能发亮,却希望太阳能够只照耀她的生活而不干涉她的自由。这个,太难了。
她虽然才华横溢,却从没有想过用自己的任何一点才艺筹划生活,相反,她花在这些爱好上的金钱难以计数,远远超过她和她选择的伴侣能承受的范围。
她一辈子活得旁若无人、逍遥自在,却从来没有得到世俗的两情相悦和现世安稳。
她灿烂、繁盛、肆意的身前,与凄凉、寂寞、飘零的身后,反差得让人唏嘘。
多情善感的她渴慕一个既有很多很多钱,又有很多很多爱的人。
只是,有很多很多爱的人往往挣不到很多很多钱,而有很多很多钱的人又付不出很多很多爱,她的痛苦似乎早已注定。
(优渥的出身,清丽的相貌,最好的教育,让人侧目的才华,甚至,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宠溺。她一直像个被惯坏的孩子,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地享用生命的馈赠,在前半生里,没有半分珍惜。
于是,中年之后,曾经的佳人孤独地吞咽着自己酿造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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