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望着日渐消瘦的儿媳妇，老两口疼在心里，感觉他们这是拖累了儿子，公公天天唉声叹气，婆婆终日以泪洗面。燕子天天去叫村医宋大夫给婆婆针灸，好些日子了，但婆婆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转。除了养殖场繁重的工作，燕子还要给婆婆做护理，换洗尿布。绝望的婆婆经常会对燕子大发脾气，让燕子不要管自己，但燕子会千方百计地安慰婆婆。

几个星期之后，大壮终于从国外回来了。燕子没有久别胜新婚的喜悦，只是觉得这过于沉重的担子终于有人可以分担了，内心踏实了好多。大壮是个心小的人，有一点事情就愁的睡不着觉，这个男人不但不能让女人感到踏实，反而要女人来开导他。

在大壮回来的第二天，燕子就让大壮带婆婆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大壮担心钱不够。燕子说钱不够可以卖羊，可以去借，婆婆的病一定是要看的，而且不是还有大学生的弟弟吗?难道母亲病了，他总不会坐视不管吧？

自从爸妈从县城回来，这是大壮第一次给弟弟打电话。大壮给弟弟说了家里的情况后，希望弟兄两个给妈妈能给妈妈看病，弟弟在电话那边也答应了，说会尽快拿钱过来给母亲治病。

但婆婆死活不去医院，说自己的病自己最清楚，是治不好的，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婆婆终于把自己这些年来最惧怕的事慢慢地说给了燕子听。

原来，婆婆在文化大革命时是那场运动的急先锋，她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顺。批判大会时，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台去，对那些地主、一贯道拳打脚踢，连唾带骂。那时，她感觉自己是那样的了不起，是那样的英雄；那时，她以为只要是上面的话都是对的，那些批斗的人就是反革命，就应当受到批斗，就是最残酷的刑罚都不为过。但是，这些年来，她越来越为自己年轻时干过的那些事而内疚，甚至是恐惧。庄里的那几个被打得上吊的人让她的内心一天都不得安宁。

他们的死跟她有啥直接的关系呢？她总是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但她经常会梦见那些在文革被迫害上吊的人,他们伸着长长的舌头，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多少次她都是半夜惊醒，被吓出一身冷汗。

还有，东庄的庙被拆时，她也是当事者之一。虽然她没有直接捣毁神像，但当天她是骑在庙墙上，把门上的瓦片一片片往下扔，拆了庙门，那场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原先她根本不信什么因果报应，而现在她信了，是发自内心的相信，要不然为什么当年捣毁神像的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呢？老队长生了一个傻儿子，后半生过的凄惨，老高溺水而死，老周疯了。现在轮到自己了，她越来越感到恐惧，一想到自己就要在瘫痪中度过余生，她就觉得死亡是一种多么好的解脱啊！

可是人不会这样一死了之，还有阴曹地府，还要地狱惩罚。那些小时候大人说的故事让她越来越恐惧。人可能只有在老了的某一天才可能会顿然彻悟，人的一生少为恶，多为善，问心无愧地去面对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因为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转世轮回之苦，上辈子的孽果可能会让下辈子来偿还。

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会去认真思考死亡，因为总感觉它离我们很遥远，但当真正老了的某一天，才感觉到无论岁数多大都没有活够，甚至有人说自己老都不愿意听。燕子的婆婆多么健健康康地活着，亲眼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考上大学，成家立业，但她这次对自己的预感非常不好。她不止一遍地说出了自己的不祥预感，老头子不让她胡思乱想，说人的命从出生之日就已经注定了，地狱惩罚、转世轮回都是无稽之谈，不要去相信，并说牛鬼神蛇早让毛主席打倒了。

燕子的婆婆也愿意相信老头子说的是正确的。

这些天，大壮一直在等弟弟拿钱来，好给妈妈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去看病，但弟弟迟迟不见回家，打电话去催，弟弟却说自己又买了楼房，实在是没有钱，在等下个月的工资。二儿子的话气的老汉要告起诉这个不孝之子，说老婆子给他当保姆多少年，一分钱也没有给，那现在就让把这些钱一分不少地还回来看病。

燕子安慰公公说家里的钱可能够给婆婆看病了，弟弟那边可能真有难处，等到医院了再说。就这样，燕子的婆婆住进了省城最好的医院，请了专家会诊。住院治疗一个月，就花光了大壮打工挣来的几万块钱，还好，母亲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睡在床上能活动腿脚了。由于没有等来二儿子的钱，老人只能回家养病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二儿子居然是那样冷血的一个人，这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

弟弟的这种连父母的不认的这种禽兽不如的行为让大壮十分愤慨，决定诉诸法律，但让燕子劝止了，说毕竟是家丑不要外扬。

东庄的景三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所以他的全家都信仰基督教。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有个三灾八难之时去传教，这些天，他和媳妇轮流往燕子家里跑，给燕子婆婆传教。十年前，为了让儿子完成基督教的洗礼，他拿出来了家里全部的积蓄，领着儿子到省城的基督教堂接受了洗礼。现在他们全家都成了传教徒，逢人边说基督教的理论，说世间只有一个真神，那就是上帝，人类只有信仰上帝才能得救，才能在死后进天堂，否则会下地狱。尽管1998年基督教地球大毁灭的预言的破灭对景三的打击不小。当人们以此质疑基督教时，景三说这恰恰说明了上帝的无所不能，正是上帝拯救了地球，拯救了全人类，要不然行星会撞击地球，98年地球早爆炸了。

宗教就是个神奇的东西，它总能以自圆其说的逻辑让人信服。这几年，景三在东庄村发展的基督徒，少说也有几十来户人家，都是些家里多灾多难，感觉是中国的神救不了的人家。有的人久病不治，抱着试试的态度信了基督教，病情慢慢好转了，这样的示范效应是巨大的，而有的人信了基督教却反不如从前，病情加重长辞于世的也有人在，这种情况让很多有信仰意向的人摇摆不定，不知道是信好还是不信的好。

基督徒们经常参加聚会，唱基督教的歌曲，读《圣经》，听福音。景三是东庄的牧师，所以这样的活动一般在景三家举行。每当聚会的晚上，景三都神采奕奕，他以一个基督徒的虔诚在诵读《圣经》，他以嘹亮的歌喉在唱圣歌，他甚至做好了为基督而死的准备。

景三回答了燕子婆婆的几个疑问，说上帝是存在的，而且是无处不在，就比如手机信号，虽然我们看不见，但你不能不说他不存在，燕子婆婆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景三还举了很多得了绝症而由于信仰了上帝而得救的例子，这让燕子婆婆精神大振，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景三的女人给燕子婆婆讲了一通基督的历史，基督被出卖钉死十字架的故事让老人分外感动，流出了眼泪。

燕子的婆婆说给景三说出了多少年来没有给外人说过的话，说自己文革时拆过东庄的庙，是不是死后会下地狱？景三说，上帝最反对的就是偶像崇拜，世界上除了上帝，再没有别的神。你那时拆庙，一来由不得自己，二来拆除神庙对基督徒来说就是善，所以你不但不会下地狱，反而非会升天堂。景三的这话让燕子婆婆如释重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在景三连续一周的传教之后，燕子的婆婆终于决定信仰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