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无果——宝玉与妙玉》
●“十二钗”中府外人 妙玉在《红楼梦》中有着重要的角色地位,这在作者构思之初就已经确定了的。在第五回太虚幻境中,妙玉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且在正册中有靠前的排序,其判词丰富而特殊的内蕴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中名列第六,连贾府的小姐迎春惜春、少奶奶凤姐李纨也列于其后,她所紧承的是史湘云,而湘云之前的宝钗、黛玉、元春、探春,都是《红楼梦》中顶级层面的角色,可见,妙玉的角色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作为唯一的非贾府人,尼姑身份的妙玉何以进入“金陵十二钗”?
妙玉与宝玉有情缘纠葛,这是唯一可以解释的。对“十二钗”之身份稍作分析即可了然:钗、黛与宝玉有婚恋关系;“四春”是宝玉的姐妹;纨、凤是宝玉的嫂子;巧姐是凤姐之女,且为主体家族荣府宝玉一辈下一代的唯一代表;湘云与宝玉的亲缘虽稍逊钗黛,但来往甚密,与宝玉当是亦亲属亦朋友的关系。秦可卿则也与宝玉有情缘,是与宝玉在太虚幻境结亲者。可见,能上“金陵十二钗”正册的,要么是宁荣两府的,要么是与小说主体家族荣府有极近的亲缘的,要么是与《红楼梦》的一号男主角宝玉有情缘的。妙玉则属于后一种。惟其如此,方能演绎“大旨谈情”的《红楼梦》。
让我们先看妙玉在太虚幻境的图、诗、曲:
画:
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
诗: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曲: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
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画、诗、曲的总意蕴是,这个带发修行的女尼清雅孤高,离群寡合,遭人诟病,结局悲惨。特别重要的是曲子的最后一句“王孙公子叹无缘”,最能揭示她的结局,在《红楼梦》中,才具、品貌、气质与妙玉匹配的公子王孙只能是贾宝玉;实际上与妙玉有接触的公子王孙也只有宝玉。因此,此句告诉我们的是,妙玉与宝玉的关系——有情无缘,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有缘无果!
●静居都中染俗尘
妙玉的出场就是神神秘秘的,在云笼雾罩中略略显露一线端倪。
贾府在修造省亲别墅大观园的同时,还造了一所“园庵”栊翠庵,以祈求佛祖的保佑。这种“园庵”的住持身份自然非一般女尼所能承担。这样的住持应当有高雅的气质,崇高的道行。而妙玉则原是“官宦小姐”,“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也极好”,尤其竟然有“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骄矜,其身份自是非同一般。她与师父原在苏州玄墓蟠香寺修行,后因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及“贝叶真经”,师徒同往,而师父圆寂。作为徒弟的妙玉本拟尽弟子之责,扶柩南归。但是,她的“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似乎是有意道出了她的俗缘:——“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净居,自然有你的结果。”“结果”一词,发人深省。出家人说的是“终成正果”,这里说在“净居”后“自有结果”,显然是还俗的意思。她后来乔寓栊翠庵,益发遥应“还俗”的“谶语”。——然而,大观园女子尚且“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其能有好的结果吗?
在原作者写定的八十回之中,妙玉除了这第十八回的出场以外,还有以下几次:第四十一回的“栊翠品茶”、第五十回的“冒雪乞梅”、第六十三回的“飞帖祝寿”、第七十六回的“月夜续诗”。而“冒雪乞梅”与“飞帖祝寿”还是并未出场的侧面描写,正面描写只有“栊翠品茶”与“月夜续诗”。八十回中作者所用的文字虽然不过三千,可是其情节不可谓不摇曳多姿,其人物不可谓不形象鲜明,其内蕴不可谓不丰富深幽。
●“冒雪乞梅”露微意
第五十回“冒雪乞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夜北风,大雪满野。大观园又新近入住了才女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等。于是,众女儿在芦雪庵赏雪联诗;“联诗”不以次序出对,而是争联以斗才具,最后统计入联的多寡以定胜负。结果,宝玉只管看湘云独斗群钗,自己忘了应对,统计中又叨末座。这时,掌坛的李纨对宝玉想了一个“雅罚”:
“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富有深意的是,“宝玉也乐为”,喜欢这一差事!这期间,还有一系列值得玩味的细节:李纨要派人好好地跟着;而“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依言。同时,宝钗、黛玉、湘云又策划着如何就“红梅花”作咏物诗,结果她们想起了一个捉弄宝玉的新招,给宝玉预备着的诗题为“访妙玉乞红梅”!
作者却惜墨如金,“冒雪乞梅”的整个过程全是暗场处理,只写了一个有富有深意的结果,——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
宝玉刚才联诗时是诗思枯涩阻滞,栊翠庵乞梅回来,被命作“访妙玉乞红梅”,却顿时才思畅达,宝玉口吟,黛玉笔录,一挥而就。
这一情节中,妙玉虽然没有出场,却是没有出场而胜似出场。把宝玉与妙玉的特殊的关系极为含蓄地表现出来了。
试想:何以人们那么一致地认为,去栊翠庵乞梅一事,女孩子反倒乞取不成,男性公民的贾宝玉必是水到渠成?何以贾宝玉是“乐为”其事而去,“笑欣欣”而回来?何以众人要开起让他写“访妙玉乞红梅”的雅谑?宝玉从栊翠庵回来又何以如此才思敏捷?诸多意蕴,只能全由宝玉与妙玉的特殊关系去获取解释,所谓不写之写。
●“飞帖祝寿”隐苦心
第六十三回,叙写贾府给同一天生日的宝玉与平儿做寿,是晚怡红院内还“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极其热闹。丫鬟们忘了将一件重要事情向宝玉禀报:
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
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
作者似乎只是照直写来,但是秉笔直书中隐有春秋笔法,通过对比,宝玉对妙玉极为珍视的态度还是十分鲜明地透露出来了!整部《红楼梦》,还没有发现宝玉如此郑重其事。宝玉上私塾读书有这么重视吗?没有。贾政“检查功课”有如此重视吗?没有。宝玉始则“直跳起来,忙问”,继则“忙命:‘快拿纸来!’”,终则“只管出神,半天没主意”!众丫鬟原先以为是什么惊天大事,一旦知悉原委,便都以为“这也不值的”!众丫鬟愈是觉得“不值”,正是反衬宝玉的异乎寻常的重视。
最后,宝玉从邢岫烟处闻知“槛外人”的含义,写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回帖,——“熏沐”者,沐浴熏香也。以此表明恭敬,庄重。宝玉亲自送去,才心满意足。
对于宝玉与妙玉之间的互致贺帖,邢岫烟分别有所评价:——对贾宝玉是这么说的:“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妙玉竟下这样的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而对妙玉的评价则是:“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宝玉与妙玉的关系,正通过丫鬟、邢岫烟的话语态度映衬,益发显现。
笔者作为文革前老三届中学生,文革后首批大学生,在读书期间还真没有遇着男女同学间互赠生日贺卡的事呢,遑论《红楼梦》创作时期!《红楼梦》的作者竟然设计了“飞帖祝寿”这一情节!真是了不起的创造!这里却透露出的妙玉的企盼与热望。
●惊世骇俗夜出门
最后说一下第七十六回的“月夜续诗”中的妙玉。
第七十六回,叙写的是中秋之夜,贾府合家赏月吟诗。由于宝钗宝琴家去,凤姐李纨生病,与往日相比甚是冷落。结果贾母为首的众人兴味索然,早早散去。最后只剩下黛玉湘云在凹镜馆对月联诗。而是夜,妙玉竟然夜出庵门,暗窥贾家合府大小赏月吟诗。
我们知道,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社会,常人是夜不出门的,女人在晚上更是不能出门,更遑论出家修行的女尼了!出家人的职分是,紧闭山门,青灯黄卷,礼佛诵读。然而,妙玉竟然夜出庵门!这对于斩断情丝苦修来世的尼姑说来实在惊世骇俗。她这是主动插足尘世,最切实的解释是,她希冀着或可存在的与宝玉的一会之缘!这一举动,把她的焦虑与迫切,写得隐约而传神!我们甚至可以说,作者在创作之初构思设计妙玉这个人物,就是让她以主动的姿态,介入到纷繁复杂的贾宝玉的婚恋漩涡里的!且看她在黛玉、湘云联诗的绝唱“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后所续: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
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续?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妙玉续诗的意思大体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前六句,诗人用典故与特有的孤寂清冷的情景写尽孤女夜独;第二层次是中间十四句,写诗人为排遣孤独而深夜出门,企求有所遇;直至天亮,未有所遇。第三层次是最后六句,是抒发因未遇而产生的郁闷情怀。——“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有兴?悲情何以跟随?无愁?烦意为何频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无限柔情,只能自我排遣;没有对象,不知何从倾诉!“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即使一夜未眠,也并不疲倦,如能此刻品茗细论,一如上次,该是多么好啊!所以说,妙玉之夜出庵门,希冀的是或恐能与宝玉有一会之缘!
只有这样理解,才与她上次主动“飞帖祝寿”的举动相称,也才符合邢岫烟的“放诞诡癖!……‘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的评价!
有此可知:作者给她定位的是三步曲:开始是“被迫出家”的无奈,接着是“待价而沽”的期待,最后到“玉陷泥淖”的毁灭。
●好高过洁世难容
妙玉特殊的身份角色,——遁入空门的女尼,便赋予了她特殊的认识意义。假如说,贾府四小姐惜春是由于家族败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才不得已而“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以此演绎贵族小姐无处可依,只得托身空门的悲剧;妙玉则以贾府盛时寄身于其家庙,既入空门而犹不得善终,自是别有一种认识意义。
妙玉在《红楼梦曲·世难容》中的评价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第七十六回“凹晶馆续诗”,能为目下无尘的黛玉湘云“赞赏不已”,称作“诗仙”,其品性气质可知。她出生于“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才被迫“亲自入了空门”,“带发修行”。可见,其修行的“被迫”性质则是显而易见的。妙玉的“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在临终前却拒绝她“扶灵回乡”,而要她在“都中”“净居”以待“结果”。这种隐隐约约的扑朔迷离的描写,自是暗示她“待价而沽”、以结佳缘。这些都告诉我们,妙玉的出家,是另一类型的被迫无奈的出家,不同于惜春主动决绝的出家;其对贾府之邀所说的“侯们公府必以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的骄矜也不同于惜春的“孤介”。
因此,太虚幻境的图册上说她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梦曲说她是“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而邢岫烟则评价她为“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从这点看,评点派从“妙玉”的人名读出“妙在有欲”,“少女之欲”,不为无理;但言辞是刻薄的。
太虚幻境中的图、诗、曲已经给她预设悲剧,美玉落在泥污之中。说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特别是《红楼梦曲》的曲名“世难容”,说得更是透彻,此人世所难容!
容不得她的如兰气质,容不得她的如仙才华,容不得她“模样极好”,容不得她的“好高”“过洁”;当然,最容不得的是她与“王孙公子”的缘分!漫说你妙玉是女尼,与宝玉有情缘的尘世中的宝钗黛玉尚且都是悲剧结局,何况理当“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寄托来世的尼姑!
●毁灭岂止沦风尘
对妙玉的描写是符合现实主义的艺术规律的,我们体会到了“形象大于思想”,也仿佛看到作者的矛盾与痛苦。我们所看到的现实主义笔触下的妙玉,对爱情的渴望是热切的,而且是雅致的,也是“另类”的;是现实生活中人的典型化,亦是古今小说戏剧中亦所未见的。
妙玉的结局,自然也得遵循太虚幻境中图、诗、曲的演绎,今程高本第一百一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被强人掳去,惨遭污辱,不从而杀。而靖藏本在“栊翠品茶”中的不收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处则有如下批语: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劝惩,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岂不哀哉!……
无论遭强人所污,无论红颜屈从枯骨,都极为难堪,如今的读者难以接受,却符合《红楼梦》创作时期的人们的正统思维!
由于妙玉的爱情只能定位于“尼姑思凡”,犯了尼姑条律的大忌,当然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注定比钗、黛更为悲惨。因此,在作者的预设中,必当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是“红颜屈从枯骨”。在彼时的观念里,不如此处置,不足以示“劝惩”!这对作者说来,也许是残酷的。但妙玉的结局,比“十二钗”中其他人更能印证鲁迅关于悲剧的定义:悲剧就是把美撕毁给人们看!
而我们通过妙玉的悲剧,推而广之,使我们对智能入尼姑庵、芳官入尼姑庵、惜春紫鹃入尼姑庵的悲剧性质与社会原因有深刻的理解;甚至对于八十回后的“水月庵”的“风月案”风波,贾府小戏子藕官烧纸祭奠菂官的事件的认识,也有本质的了解。
诗云:
天妒世嫉人同嫌,满身才貌锁空庵。
献茶飞柬枉传意,赠梅续诗空设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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