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斋词话》

词坛


陈廷焯撰
卷一

○引言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彝尊]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树]词律。他如彭氏[孙遹]词藻、金粟词话、及西河词话[毛奇龄]、词苑丛谈[徐釚]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国初群公之病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欧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然第得稼轩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学词贵得其本原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作词贵沉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诗词不尽同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钜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余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宋词不尽沉郁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张惠言词选
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眼儿媚、欧阳公临江仙、李知几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嫌依傍前人。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韦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温词祖离骚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沉郁含意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温飞卿更漏子
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耶。

○飞卿词纯是风人章法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温飞卿菩萨蛮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皇甫子奇词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词思路凄惋
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

○韦端己词
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温韦消息相通
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端己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归国遥云:“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孙孟文词不及温韦
孙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

○冯正中与温韦相伯仲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李易安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垞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正中蝶恋花情词悱恻
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正中蝶恋花四章解
正中蝶恋花首章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正中词极凄婉之致
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又,“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

○北宋词古意渐远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晏欧词近正中
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好作纤巧语为晏欧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

○晏几道工于言情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小山词曲折深婉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又,“明年应赋送君时。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又,“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倚阑无绪更兜鞋”等句,雅俗判然矣。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苏辛不相似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东坡词别有天地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东坡词人不易学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耆卿词善于铺叙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论词陋极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此论陋极。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辩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东坡少游皆情余于词
东坡、少游,皆是情余于词。耆卿乃辞余于情。解人自辨之。

○黄不如秦
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水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

○秦柳不可相提并论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少游词最深厚沉著
少游词最深厚,最沈著。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云”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少游满庭芳诸阕
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少游俚词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张綖论苏秦词似是而非
张綖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方回词允推神品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方回词极沉郁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吴贺浣溪沙结句
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

○毛泽民与晁无咎词
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美成词无处不郁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蔷薇谢后作]云:“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满庭芳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行,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

○美成菩萨蛮
美成菩萨蛮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韦,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美成齐天乐
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美成玉楼春
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美成解语花
美成解语花[元宵]后半阕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纵笔挥洒,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感。

○美成夜飞鹊
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辊有独至处。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

○陈简斋临江仙逼近大苏
陈简斋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朱希真渔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细如尘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所质,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删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轩词中之龙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稼轩有粗鲁词
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稼轩词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二十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绿树听鹈鴂。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乇。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蹄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稼轩水调歌头
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倣。

○稼轩词仿佛魏武诗
稼轩词仿佛魏武时,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余所爱之辛词
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稼轩鹧鸪天
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轩临江仙
稼轩临江仙后半阕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稼轩蝶恋花
稼轩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稼轩摸鱼儿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稼轩菩萨蛮
稼轩菩萨蛮一章[书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笔,洗脱温、韦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稼轩最不工绮语
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余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龙川词合者寥寥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同甫水调歌头
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词衰于刘蒋
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竹山词外强中乾
竹山词,外强中乾,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论,吾未敢信。

○竹山词多不接处
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乾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心余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别有会心也。

○后村与安国相伯仲
张安国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耶。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
黄思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阑干。竹声生暮寒。”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书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知稼翁眼儿媚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梅调和傅参议韵]云:“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放翁词去稼轩甚远
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放翁鹊桥仙
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卜算子[雁]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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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尧章词清虚骚。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白石词中寄慨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景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陈经国之沁园春,方巨山之满江红、水调歌头,李秋田之贺新凉等类,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南宋词人,感时伤事,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郁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

○白石词格调最高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沈伯时讥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黄叔叹为美成所不及,亦漫为可否者也。惟赵子固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真刺骨语。

○白石气体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处,理法之精,千古词综,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独至处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

○白石扬州慢
白石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过扬州]云:“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压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白石齐天乐
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是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词开玉田一派
白石词,如“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又“冷香飞上诗句”。又“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等语,是开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隽句,尚非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有感而作,词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鄙俚纤俗,与通篇不类。正如贤人高士中,著一伧父,愈觉俗不可耐。

○白石翠楼吟
白石翠楼吟[武昌安远楼成]后半阕云:“此地宜有神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并称,竹屋不及梅溪远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论其骨韵,犹出梦窗之右。

○彭骏孙论史邦卿不当其实
彭骏孙云: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天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此论推扬太过,不当其实。三变行辈,信不足数。然同时如东坡、少游,岂梅溪所能压倒。至以竹屋、竹山与之并列,是又浅视梅溪。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然则梅溪虽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与清真抗哉。

○梅溪东风第一枝
梅溪东风第一枝[立春]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尝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独绝处
梅溪词,如:“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沉郁之至。又,“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亦居然美成复生。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之句,尤为沉至。此种境界,却是梅溪独绝处。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词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用比意
竹屋“春风吹绿湖边草”一章,纯用比意,为集中最纯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贺新郎[梅]之“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吟思怯、暮云重。”此类不过聪俊语耳,无关大雅。

○陈唐卿论高史词殊谬
陈唐卿云:“竹屋、梅溪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殊谬。夫梅溪求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则去之愈远,乌得谓周、秦所不及。且作词只论是非,何论人道与不道。若不观全体,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聪明新巧语,遂叹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论梦窗多失之诬
梦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论梦窗者,多失之诬。尹惟晓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为此论者,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至张叔夏云:“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论亦余所未解。窃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诗而论,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却合此境。词惟东坡水调歌头近之。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总之,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气较胜。

○张惠言不知梦窗
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以苏、辛为正声,却有巨识。而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不知梦窗者也。至董氏续词选,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以言耶,[董毅为皋文外甥。]谬矣。

○梦窗高阳台
梦窗高阳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虚,几欲突过中仙、咏物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词选何以不录。

○梦窗精于造句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为,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云:“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泉山]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氵殿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泾风帘絮。”莺啼序云:“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八声甘州[游灵崖]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梦窗有俚词
梦窗赋女髑髅[调思佳客]云:“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台画,细雨三更花欲飞。情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乱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又题华山女道士扇[调蝶恋花]云:“北斗秋横云髻影。莺羽衣轻,腰减青丝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闻玉磬。月华深处人初定。十二阑干和笑凭。风露生寒,人在莲花顶。睡重不知残酒醒。层城几度啼鸦暝。”又题藕花洲尼扇[调醉落魄]云:“春温红玉。纤衣学剪矫鸦绿。夜香烧短银屏烛。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浅俗意,虽非恶劣,究属疲庸,不谓梦窗蹈之。]翠深不碍鸳鸯宿。采鞭谁记当时曲。青山南畔红云北。一叶波心,明灭淡装束。”此类命题,皆不大雅。金应抉词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词之列,故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两穷其妙。余录入闲情集中,不忍没古人之美也。

○梦窗金缕曲
梦窗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叠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怒目之态。

○陈西麓词中正轨
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词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复西麓词,一切流荡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梦窗之间
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沉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

○西麓八宝妆起句
西麓八宝妆起句云:“望远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却似日湖渔唱词境,用作西麓全集赞语,亦无不可。

○西麓八宝妆
西麓八宝妆云:“琴心锦意暗懒,又争奈西风吹恨醒。”其有感于为制置司参议官时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决于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语。

○西麓词耐人玩味
西麓绮罗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楼人瘦。烟槛外,催落梧桐,带西风、乱梢鸳。”字字锤炼,却极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又玉楼春云:“斜阳一片水边楼,红叶满天江上路。”又蝶恋花[柳]云:“寂寞情怀如中酒。攀条恨如东风手。”又云:“怅望章台愁转首。画栏十二东风旧。”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

○西麓西湖十咏
西麓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下视草窗十阕,直不足比数矣。如探春[苏堤春晓]云:“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秋霁[平湖秋月]云:“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扫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与朝钟暮鼓。”蓦山溪[花港观鱼]云:“宫沟泉滑,怕有题红句。钩饵已忘机,都付与人间儿女。濠梁兴在,鸥鹭笑人痴,三湘梦,五湖心,云水苍茫处。”齐天乐[南屏晚钟]云:“御苑烟花,宫斜露草,几度西风弹指。”似此之类,皆令人思。读之既久,其味弥长。诸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三湘梦三句,推开说,先生其有遗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学清真
周公瑾词,刻意学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气体究去清真已远。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视竹屋。

○公瑾木兰花慢十章
公瑾木兰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过无谓游词耳,蓉塘诗话独赏之,何也。

○公瑾一萼红
公谨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观耳。词云:“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今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鉴,共赋销忧。”

○公瑾献仙音
公瑾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冷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惋。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绝妙好词选
草窗绝妙好词之选,并不能强人意。当是局于一时闻见,即行采人,未窥各人全钓耳。不得以草窗所辑,一概尊之。[纪文达立论,好是古非今。绝妙好词一编,叹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所选河岳英灵集,以唐人选唐诗,而唐陋谬妄,不可言状。文达亦赏之,尤属不解。]

○王碧山词诗中曹杜
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

○论南宋词家
南宋词家白石、碧山,纯乎纯者也。梅溪、梦窗、玉田辈,大纯而小疵,能雅不能虚,能清不能厚也。

○词坛三绝
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

○碧山词品最高
诗有诗品,词有词品。碧山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白石词,雅矣正矣,沉郁顿挫矣。然以碧山较之,觉白石犹有未能免俗处。少游、美成,词坛领袖也。所可议者,好作艳语,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终让碧山。

○碧山词工雅
碧山词观其全体,固自高绝,即于一字一句间求之,亦无不工雅。琼枝寸寸玉,旃檀片片香,吾于词见碧山矣。于诗则未有所遇也。看来碧山为词,只是忠爱之忱,发于不容已,并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为高。

○碧山咏物有寄托
词选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自是确论。读碧山词者,不得不兼时势言之,亦是定理。或谓不宜附会穿凿,此特老生常谈,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诗词有不容凿者,有必须考镜者,明眼人自能辨之。否则徒为大言欺人,彼方自谓识超,吾则笑其未解。碧山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就题论题,亦觉踌躇满志。

○碧山天香
碧山天香[龙涎香]一阕,庄希祖云:“此词应为谢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此论正合余意。惟后叠云:“荀令如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所兴。但不知其何所指。读者各以意会可也。

○碧山词所指
碧山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苹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作乎。又无闷[雪意]后半阕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栏,莫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惟南枝句中含讥刺,当指文溪、松雪辈。

○词选论碧山词
碧山眉妩、高阳台、庆清朝三篇,古今绝构。词选取之,确有特识。眉妩[新月]云:“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词选云:“此喜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高阳台[词选云:此题应是梅花。]后半阕云:“江南自是离愁若,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词选云:“此伤君臣晏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也。”庆清朝[榴花]后半阕云:“谁在旧家殿阁,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朱幡护取,如今应误花工。颠倒绛英满径,想无车马到山中。西风后,尚余数点,还胜春浓。”词选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不知其何所指。右上三章,一片热肠,无穷哀感。小雅怨诽不乱,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是,乃蔑以加矣。

○碧山水龙吟
碧山水龙吟诸篇, 感慨沉至。咏牡丹云:“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咏海棠云:“叹黄州一梦,燕宫绝笔,无人解,看花意。”感寓中出以骚雅之笔,入人自深。咏白莲云:“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又云:“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漫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写出幽贞,意者亦指清惠乎。咏落叶云:“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崖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笔意幽冷,寒芒刺骨。其有慨于崖山乎。

○碧山齐天乐
碧山齐天乐诸阕,哀怨无穷,都归忠厚,是词中最上乘。咏萤云:“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辉,傍林残影。”咏叹苍茫,深人无浅语。隔水二句,意者其指帝乎。咏蝉首章云:“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言中有物,其指全太后祝发为尼事乎。后叠云:“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清镜里。”意境虽深,然所指却了然在目。次章起句云:“一襟余恨宫魂断。”下云:“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合上章观之,此当指王照仪改装女冠。后叠云:“铜仙铅泪如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字字凄断,却浑雅不激烈。余音数语,或有感于太液芙蓉一阕乎。

○碧山赠秋崖道人
碧山赠秋崖道人西归[调齐天乐]云:“冷烟残水山阴道,家家拥门黄叶。”一起令人魂销。又云:“换尽秋芳,想渠西子更愁绝。”亦不堪多诵。后叠云:“短褐临流,幽怀倚石,山色重逢都别。”黍离麦秀之悲,山色六字,凄绝警绝。觉国破山河在,犹浅语也。下云:“江云冻折。算只有梅花,尚堪攀折。”此亦必有所指,骨韵高绝。玉田感伤处,亦自雅正,总不及碧山之厚。

○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
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沉吟数过,其味乃出。心粗气浮者,必不许读碧山词。

○花外集中疏快之作
碧山“洗芳林夜来风雨”一阕,花外集中,惟此篇最疏快。风骨稍低,情词却妙。

○碧山词味厚
碧山八字子云:“漫淡却蛾眉,晨妆慵扫,宝钗散,绣衾鸾破,当时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料如今、门前数重翠阴。”宛雅幽怨,殊耐人思。又一萼红[赤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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