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飘雨

 

　　他锁眉细算，自立春到中秋，打了九口棺材。

　　桐木轻，手拉锯吃入木缝，切割成优美弧形，锯末落地，走成一条曲线。  他伏在板上，打磨棺木的盖子，有时候探到内里，观察接口。松木沉，需要两个一流匠人，三天功夫。两个人抬挪松木，深深弯腰，像是对死亡的礼敬，切割打磨，榫卯接合，低低地，恰若鞠躬，嗅出木头里散发的气息，松香经由沉沉的分量留在手上，这最后的居所，在沉默里建造，肃穆庄重，给予死之关怀，死之尊严。

　　打好的棺材放在一旁，不必上漆，木质本色，静待主顾应约来请。它静默而立，像一个不言而喻的悲剧，只是隔着说破。他在其间走动，时而停步，用眼睛检阅，看到完美的手工，会有不易觉察的欣赏眼神，给自己微小肯定和鼓励；看到瑕疵，木板的纹理缭乱，一些难以避免的拼接，他会继续修磨，或轻轻嗟叹。

　　鞭炮响过，烟气渐散，随着远去的运载车，一个人就要入住最后的居所。这最后的居所，需要车间，需要工匠，需要向死的敬意，向生的珍惜。

　　车间，是谋生活，扛在肩上，负载于背的生活。生活曾从刨子里，一卷一卷落在实处，坎坷被削平，日复一日地在木头上建造人世的居所，一砖一瓦，一米一粟，一衫一履，哪一种不是力气的兑换，哪一种不是锯齿的穿越疼痛拉磨，积微末为成小山。

　　谋生活，木质的生活，有纹理，跟随年轮。

　　边角料亦能添火增焰，他需善于使用，物尽其用，每一块木料，都有好去处，非到朽木难雕，绝不弃之火塘。他亦善用自己，用时间划分昼夜。朝五晚九，积年成习。

　　椽头，树根用起来，像使用他老年的边角料。他因为惧怕噪音损坏听力，而更多改用手工，手工里越来越减少铁钉与螺丝，榫卯套合是慢的，他快不起来了，精益求精的要求是慢，老年的性情是慢。他热衷思考手工中隐约的艺术，觉醒和美同时闪现。刻刀用得多了，车间因为静坐雕琢，变得空阔。他在空阔中沉浸于孤独，孤独促使人谋心。

　　从谋生活到谋心，他不曾轻饶过一块可用之木。待到晚境，心已成沉香之质。 木质的性情惺惺相惜，他所珍藏的木料，带着久陪的情谊，是故友，是不轻易割舍的千雕万琢。匠气，从对一块木料的热爱与珍惜中消散。

　　一卷一卷，生活从刨子里花开花落，添火加焰中的谋取，亦有烟花一瞬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