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

人之初

 追忆人生，或是为得意驱使，或是为精彩煽动；或是为沉淀窒息，或是为不幸悲歌；或是为情谊留恋，或是为悲愤捶胸；或是为失落揪心，或是为痛苦难过。一条情感缠绵的小河在心中流淌，一路脚步踏出人生的坎坷。

    邹家祠堂大门口临街靠墙用竹席围就的长方块非常碍眼，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出生地。进祠堂的过道一多半是公用一小半被我们家侵占，刘氏的后裔侵占邹家的祠堂竟然相安无事，是我人生的第一道迷。

 出生前的家庭种种，我全然不知。就是在我懂事之后，家庭的窘境也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在父母兄长不经意间的只言片语中，我大致悟出了家庭的狼狈与难堪。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三更子时，川南小镇著名的后街邹家祠的围席棚里出生了老刘家最后一个儿子。悄无声息，连“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梁上筑巢燕子都毫不知情。这件事情发生在共和国诞生的前夜，这个孩子就是我——老刘家的第11个孩子。不要以为我们家孩子成群，先前的十个哥哥姐姐大都半路夭折，只留下大哥和七哥。中国的一穷二白，孩子的出生存活都要碰运气。死神接二连三的光顾，爹妈对孩子的夭折早已见惯不惊。

 七天不睁眼，三天未进食，这就是我的人之初。

 一动不动的我，躺在阴暗的墙角边好像在等待上帝艰难的抉择。熬不住折腾的妈对爹说：“刘五爷，都好几天了，你去看看，幺儿还有气没有？”父亲看到我瘦骨嶙峋的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侧过头对妈说：“好像还在出气。”“灶台上有点冷米汤，看他能不能吃点。”妈下了第二道“懿旨”，“父王”遵旨照办。伴着勺碗碰击的美妙交响，米汤缓慢地浸进了我的喉咙。父亲惊喜地大呼起来：“刘五娘，你来看，幺儿吃了！”我奇迹般的活下来是老天爷的一次失误，因为它后来为我规划了一条坎坷的路。这段故事当然是在我成年后，父母感慨时泄露出来的“秘密”。

 窘迫的幼年使我常在梦中哭醒，抽泣的声音时而惊动父母。他们知道我的委屈，却爱莫能助。母亲用力唤醒我，并不是要给我救助，因为他们没有回天的能力，只是担心恶鬼收走我幼小的灵魂。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我毕竟是那么孱弱。

 三四岁我记得父亲在家门口卖油炸粑。一眼七星灶，一块小案板。沸腾的油锅里站着长柄的油炸粑成型模子。父亲一边制作一边销售，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老人家最清楚。我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盯着锅里，只盼着豌豆或者花生颗粒脱落，这些脱离集体的个体户时常成了我腹中的美食。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我的第一要务就是守灶台。父亲生怕滚油溅起来烫伤我，一次又一次地叮嘱“灶台又不会倒，不要你守。站远点！”我用进退挪动的战术来应付父亲的呵斥，油炸粑香气的诱惑实在难于抗拒。这一切难忘的情景可能是我最久远的记忆。

小县城只有一家幼稚园，我上学时就叫这么一个名称。幼稚园的孩子都要做一件白色的围裙，这就是我们的校服，用以掩挡补丁的难堪。我很喜欢围裙正中的桃儿型小兜，里面少不了炒豌豆，沙胡豆，红薯干，人生米，还有自己喜欢的小画片。我们班只有20多个孩子，不是生源缺乏，而是一个城的孩子都在放敞。大多数的家庭对幼稚园不敢问津，原因是囊中羞涩。

每天上午十点钟，谢老师就让我们排着队伍进厕所。幼稚园的厕所异于家里的茅斯。一个长方形的木桶盖在地上，上面整齐划一的挖了两排圆洞，孩子们个挨个坐在圆洞上背靠背地拉屎拉尿，一坐就是十来个。至今都清晰记得一个个圆圆白白的小屁股。

冬天的雨助长了冷冻的嚣张，寒冷仿佛从人的身体内部向外扩张。一件小棉袄，一条小棉裤就是我御寒的全付武装，俗名空心棉衣裤。刺骨的寒风肆无忌惮的从裤管袖管钻进钻出，直冻得牙齿打颤。酷寒的天气上厕所是件苦差事，每个娃儿都想早点方便完毕迅速跑回教室，哪里有一盆温暖的炭火。

张玉辉大大咧咧想插队，被我理所当然的拒绝了，谁会想到这一不客气的冲动竟然招来意外的灾祸。我在厕所门口系裤带，偏巧裤腰带打成了死结，正当我全神贯注解疙瘩的时候，张玉辉偷偷地从背后狠狠地把我推倒在水凼凼里，一身泥水把御寒的衣裤顷刻变成了“水货”。谢老师急急忙忙脱掉我的棉衣棉裤，用一张单薄的桌布裹着我的裸体，三分为了御寒，七分却是为了遮羞。我坐在墙根烤火，眼巴巴的盯着小朋友们做手工劳动，心里又羞又气又恨。张玉辉这个名字连同这段最早的羞辱深深地埋进了我的心里。

我的性格自小懦弱，只是我一直没有觉悟。我们班另一个小朋友证实了我的这一弊病，而且还是一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小姑娘——廖智美。廖志美是我们班最高的女生，长得敦敦实实，眉清目秀。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个头还是她漂亮的外表，内心深处我对她就有几分胆怯。放学的时侯孩子们都要手牵手排队回家。我的手就成了廖志美放学途中的玩具。尖利的指甲肆无忌惮地掐破小手皮肉，她在发泄中找到了快乐，只有到了她家的门口我才能脱离苦海。尽管小小的手痛的钻心，男子汉的颜面让我一直隐忍下了这段人生最早的苦难。至今知道此事的人都不多，我甚至怀疑廖智美可能都不记得这些有伤她人品的往事。

童年早已远去，童年的脚步蹒跚跌宕，童年的往事支离破碎，汇聚童年的点点滴滴，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如梵音低唱，那旋律是童真，那歌声夹杂感动。一曲儿时的歌呈现着天真、淳朴、无邪的童话传说。

                                          写于六·一国际儿童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