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散文)

文学欣赏

  作者  关锋女儿  关成华


    她走了,给我生命的另一个生命离开了这个可感可知的世界。她走得非常痛苦。癌细胞侵入她的血液,她的心肺,她的骨髓。据说她的生命最后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颤抖。她在还有一点点意识的时刻,就本能地拒绝吃药,乞求能够让她在安乐中死去。而医生的职责;还有亲人们为了她,也为了自己需要的那份爱,仍然残酷地延长着她的生命。她在自己听得见自己骨头‘砰砰’的断裂声中,为了亲人,她又支撑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也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得知这一切的。电话中她家人的哭泣并没能使我落泪。我只是对着空洞洞的病房,不知对谁发狠。我恨世人情感的外在,我恨医学道德的虚伪。刻骨的病痛和生命这一对矛盾意味着什么?痛苦到达了顶点,生命还有意义吗?我推崇安乐死。我设想过我生命的最后,我肯定会选择吞毒而死。这时的‘毒’早已从本质上挣脱了它原有的罪恶的含义,只剩下解除痛苦的内涵了。在生命无法挽留既将完结的一刻,解除病痛,让将死的生命在奇妙地幻觉中终结,便是最大的人道。因为活着的人无法去猜测死亡的感受,谁敢说,另一个世界不比这个世界更安详呢?谁敢说又不是更极乐呢?
 

     我并不了解我的母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她。一堵陌生猜忌的墙;在我与她之间隔了二十二年。在我经历了幼年的心灵孤独;少年的漂泊;青年的炼狱后,在对母亲隐隐的怨恨中,我依然充满着最最原始最最本能的那份对母爱的渴望。渴望着母亲那轻轻地抚爱;楚楚地离别;细细地询问;深深地追悔。。。。。。
 

    可事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冰冷。
 

    那是在我和母亲分别了二十二年后的一个深夜。那时还在被监视劳动改造,我逃过了监视者的眼睛,经过了生死的历程;我终于敲响了母亲家的门。二十二年的分离呀,我期待着。。。。。门开了,她是那样的平静,无语中她默默地为我做了一碗鸡蛋面,然后让我在远离她的另一间屋里独自睡下。
 

     我和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妈妈又淡淡的告诉我,如果有邻居问起,那就说,你是从小寄养在我家的亲戚。特别嘱咐我千万不要叫她妈妈要叫姨。这是一九七五年。
 

     在‘文革’氤氲还笼罩着东南西北的一九七五年,母亲只能这样,不然她又能怎样那?我也曾理智的为她辩护过。妈妈所以这样,仅仅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的名字随着那个时代的远逝,人们早就渐渐的忘记了。现实的一切,飞快的不能再飞快,许多许多人,早已不知道我父亲何许人也。就连有人偶尔提到我父亲时我也看得出,周围的他们在记忆中拼命地搜寻着。最后他们眼睛的茫然告诉了我,他们终于没能在记忆中寻找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和名字以外的任何记忆。每到这时,我都由衷地轻松和自在。我只是‘我’了。无论是荣辱还是灾难,我都希望不再关联着这个名字了。其实我从来就未因这个名字幸运过。父亲很红很红的时候,我正在东北一个小城孤寂地活着。他从最最坚定的‘左’派,突然被打倒,被唾弃了的时候,我还有我那已与他分手多年的母亲,都没能躲过那场灾难。是政治的残酷冷却了母亲血涌的心,这也不难理解她让我叫她姨的残忍了。那时她沉默着,和今天她听着自己骨头‘砰砰’的断裂声,为了亲人,又支撑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所承受的,是多么的相似呵。一样是生命的极限呵。
 

      时至今日,我好像才刚刚触摸到她,才刚刚去感受她----我的母亲。
 

     我姥爷是个郎中,我姥姥的家境和她在村里的辈份,都跟我姥爷相差很远。姥姥和姥爷婚姻被封建意识定性为大逆不道,这也使我妈妈从小就背上了硕大的包袱。虽然家人宠爱,但被村里人冷落歧视。十二岁那年,她跟着他不出‘五服’的表姐于若木(陈云的夫人),一起离家参加了革命。我妈像我姥爷,高高的个子,尤其是她那条扎了绑带的笔直漂亮的长腿,光彩照人。至今,我仍然保留着母亲那张发了黄的照片。她走后,给我留下许多断断续续的文字。可所有的文字都在平铺直叙的日常小事中,躲闪着她一生情感的真实和心灵的隐秘。我从中能隐隐触摸到她心的战栗,一种她一生都活在理智与情感冲突中的战栗。她的文字似乎让人知道无论她的离异,还是她终究没能入上党,过错都不在她也都不在父亲,而在于政治,是政治!!她把文字留给我,是想在她离却了的这个世界后,寻求一份公正。这份公证不是面对社会,也不再是面对荣辱;而是面对心灵,面对她的家人。
 

     我爹和我妈的离异有着极深的政治烙印和那个时代的偏执。拒说她年轻时很是出众,生性开朗大方,热情奔放。写得一手好字。人又漂亮,又爱打扮。总之,所有那个时代的女性不该有的一切,她都具有了。她经常不去理会人们尊崇惯了的一切伦理一切纲常。现在想起来,在那个纷乱的年月里,人们除了二尺半的粗布袄子还是二尺半的粗布袄子,打扮还能打扮到那里去哪?就因她用积蓄的钱,进城买了一双皮鞋,照了一张扎绑腿的照片。[就是我在前面说到的那张发了黄的照片,]便成了她追求资产阶级虚荣的佐证。成了她一生都抹不掉的阴影。
 

     人活着本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说;女人比男人活得容易,她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可以靠着男人的背,扶着男人的肩,做一只就会繁衍的母猫。女人说,男人活的比女人自在。古今中外,男人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说,男人女人都不容易。男人,女人本是一对冤家。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一群’男男女女,在这安分与不安分中艰难的生存。这才有了世界,这才有了生活,也才有了精彩。
 

     生命。在一男一女的欢欲之后,一粒微尘似的东西在没有任何意识的一瞬间,只在宇宙静谧的窥视下,涌动着向另一个粒子侵润。于是,欢乐与哀怨就这样同时注入了。粒子按照它的原本的顺序分裂分裂着。所以,很难说它是哪一个物体的新生还是那个不可知世界另一物体的再现。随着粒子的分裂,它渐渐地,被物化成一个生命,一个婴儿。也很难说这一个生命是那一个生命的延续,它只能是万物运转的必然吧。这样便产生了或许是你,或许是我,或许是他。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愫,好象在我还没有脱胎成人形的潜意识中早就凝成一个信息团,裹着我和我的胎衣一起降临到这个繁杂的世界上了。我从没抱怨过社会的冷漠,政治的不公,父母的责任。一个独立的生命,面对这大千世界,只能求助于冥冥中的启示罢了。无论是生命的顽强;生命的独立;生命的无奈,还是生命的豁达;都来自于这无形的启示罢了。虽说,我深信冥冥创造了我,可无论如何我却不愿去正视。
 

   我是有母亲的,母亲虽然只是孕育我这一生命的载体。可真真切切的是她的血她的热,使一颗微尘物化成活生生的我的呀,一个活生生的;又黑又丑又涩的小名叫‘远子’的女孩。为此,我眷恋她。
 

   我知道,我只有来处而没有退路,只有跋涉而没有停息。活着的疲惫使心有说不出的累。为了逃避,我拒绝着婚姻,拒绝着家庭,拒绝着生命的延续。承受着生命失去延续的遗憾。上苍人慈又残酷地免却了我缔造另一个生命的痛苦。上天可能宽厚地怜悯我吧,它没有选中我做另一生命的载体。它虽然怜悯却忘记了我也是个女人,是呵,恐怕在回到那个不可知世界之前,我,远不会是一个母亲了。
 

  我侥幸,我更无奈。
 

      从与母亲离别重逢至今,又一个二十二年过去了。这次与母亲的离别将是永远。
 

     遗体告别的那天,我始终没能站在她的灵前。直到她离开这个人世时,她仍然不愿向世人承认,她曾有过的这段婚姻。唉!面对她的周围的一切存在;面对那已与她阴阳相隔的屈辱,我----依然多余。我理解但悲哀!
 

 在多余的感叹之后,我还是发了一份唁电。电文说;“母亲病逝,悲痛万分,今恕儿不能前往,遥望母亲走远。落款;远子。”此时,我深信,母亲在她弥留之际,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里,她的思绪在急速掠过自己的一生旅程品味追忆分娩的痛苦时,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定是她第一次分娩。是呵,这就足够了。是从我以后,她才成为母亲的呀。想到这儿我流泪了。
 

    母亲火化那天,我几次拿起电话,想求助家人将我的电文点燃,让我的‘牵挂’在化成灰烬时,能伴着她飞舞。让风默默地读给她一个人听。可我始终没有这份勇气。我怕我的多余,会搅扰她的安宁。
 

她走了,走远了。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七日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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