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叶嘉莹先生90高寿的鲐背之年,推出“叶嘉莹古典诗词系列”。在这位“白昼谈诗夜讲词”的学者眼里,中国古典诗歌,那真是蕴蓄着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好精神情感的宝库,即使放在整个世界文学史中,也具有非常独特的生命力。听她品读经典,我们收获的不仅仅是诗词的鉴赏,还有每一首诗词背后的穷达兼济和山高水长。
了然人生的况味 读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为苏轼于“乌台诗案”幸免于难后被贬黄州时所作。词前有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这里所云“沙湖”在黄州东南30里。那一天苏轼在去沙湖路上遇雨,本来是带着雨具的,但途中以为不需要就让人带走了。不料后来竟下起雨来,同行的人一下子就被雨给打乱了:我的衣服要湿了,我的鞋子要脏了!心里先紧张起来。但苏轼觉得,不管紧张还是不紧张,雨始终都要打到身上来,又何必为这件事情而狼狈呢?所以他说:“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这就是苏东坡之所以为苏东坡了——他有一种达观的、超然的思想:狂风骤雨不会久长,紧张和狼狈也于事无补。“已而遂晴”,果然没多久,就雨过天晴了。苏轼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写得非常潇洒。“穿”和“打”都是力量很强烈的字眼,雨点儿穿过树林、打在树叶上,使得我们以为它马上就要打到身上来了。可是苏东坡说不要理会它,这体现了一个词人的哲思。在这第一句里,“穿”和“打”两个字把打击的力量写得那么强,但是“莫听”两个字把它们全都否定了。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是儒家最起码的修养。当然,陶渊明所说的“而无车马喧”还只是喧哗的声音。而苏东坡所说的则是马上就要加到你身上来的强烈打击。这里面有象征含义,象征他一生经过的那么多的迫害。但你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打击,但是麻木迟钝地站在那里挨打就不对了。所以苏东坡接着就说“何妨吟啸且徐行”。“何妨”写得多么潇洒!我选择的路我仍然要走下去,而且我过去怎么走现在还怎么走。所以,这两句表面上写的是途中遇雨,实际上是写苏东坡面对人生打击与摧伤时所表现出的一种境界。苏轼晚年被贬到海南,还写出了“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样的句子。所谓“吟啸”就是吟诗唱歌。那代表了一种赏玩的心情。一个人,要训练自己在心情上留有一个空闲的余裕。我们不但不被外界的环境打倒,而且还能够观察、能够欣赏、能够体会。人,不只是在顺利的环境之中才能完成自己;在困难的环境之中,也一样能够完成自己。这里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一种赏玩的余裕。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词中的“我”虽然没有马,但是有竹杖,还有芒鞋。他觉得它们很轻快,比骑着马还舒适。很多人对物质的欲望像一个无底洞,即所谓“欲壑难填”。如果一个人永远处在物欲的笼罩之下,永远被欲望所控制,那么他就永远不会有任何了悟。辛弃疾有两句词说:“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意思是我们不要逃避春天的阴雨而不肯出门,否则,整个春天经常都是阴雨天气,难道我们就把整个的春天都放过去吗?有的人老抱怨我没有马骑,所以不肯出门。那如果你永远没有马,难道就永远不出门了?苏东坡现在没有马,也没有雨具,但是他在风吹雨打之中依然吟啸徐行,走自己的路。他说,我就要像那渔夫一样,在风吹雨打之中也要出去,任凭我的一生遇到多少风吹雨打,我都不怕。这是多么强有力的自持、自立和自信!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春天那种乍暖还寒的寒冷就是“料峭”,但它并不是一件坏事情。“微冷”,说得很好,人在醒觉之后,会有一点儿冷的感觉。但后面的“山头斜照却相迎”,一下子将寒冷全驱散了。“相迎”二字很妙,当你刚刚从风雨寒冷中经过,忽然一抬头,看到了山头西斜的太阳,心中马上升起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在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下雨之后终究会晴,就会对宇宙之间的循环有了一种了悟,就不会永远沉陷在悲苦和挫折之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向来”,就是我们过去所来的地方。苏东坡说,我回头看一看我过去所来的地方,穿林打叶,雨打风吹,那不是很凄凉吗?这实际上是指他平生所经受的那些打击和苦难。他说,我现在悠然自在地走我自己的路,走向我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目的地,在我的心中,既没有风雨,也没有晴天。也就是说,他现在已超脱于风雨阴晴之上了。“风雨”和“晴”指的是什么?“风雨”是打击,是一种不幸;“晴”是一种温暖,是幸。“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意思是,无论是打击和不幸也好,无论是温暖和幸福也好,对我的心都没有干扰,都不能转移和改变我。风雨是外来的,我还是我;晴朗也是外来的,我也还是我。现在,他已经不只是达观,而且有了一种超然的旷观。
《定风波》虽是一首小词,却写出了作者丰富的人生体会。
流光容易把人抛 ——品读李商隐的《西溪》
西溪 李商隐
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
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
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
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
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
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西溪》,真的有这么一条水叫西溪,这首诗是李商隐在四川柳仲郢的幕府中任职之时所作的。根据历史上记载,李商隐有一封信写给柳仲郢(《谢河东公和诗启》),他说:我于日前偶然出城,偶然到了西溪,偶然有所感触,我就写了一首诗,没想到被您见到了,我很惭愧。我这首诗只是偶然的感兴,没有特别的意思。但柳仲郢觉得他写得很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孔子站在一条水上感叹光阴和生命的流逝,像这条水一样,“逝者如斯夫”,像这样的,“不舍昼夜”,就这样消失了。李商隐呢?他一生依人幕府,很不得意。所以他说:来到城外,“怅望”西溪水。他不仅是“望”见流水,而且是在望见流水的时候有一种惆怅的感觉,所以是“怅望”。使他惆怅的,不只是这条水的流逝,而且是“潺湲”的水声。“潺湲”是水流的时候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如果说流水像人的生命,就这样流过去了,那么你在流过去的时候,不管是溪水、河水什么水,如果它完全是平的,它就没有很多声音。如果水底是不平的,有高低有石块,这个水就会发出潺湲的流水的声音。所以“我”看到西溪的水,西溪水不只是流过去,而且是带着这种潺湲的声音流过去了。
第一个,为什么流水就东流不返了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光长逝不返地流过去,已经是无可奈何了,何况你还带着这潺湲的呜咽的声音,经过了这么多曲折,这真是无可奈何。所以“我”怅望西溪水,我听到潺湲的水声,我对于这流逝是无可奈何,我对呜咽、潺湲的声音也是无可奈何。这就是李商隐。李商隐的诗之所以好,就是他感觉非常敏锐,而且他能很细致地把他的这种感觉叙写出来。“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就是这两句,它有很深曲的意思在里边。
“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以前我就讲过,李商隐的诗总是有很多层次的转折,推出去拉过来再推出去,中间翻几遍的转折。比如《昨夜》,他说,“(我)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鶗鴂妒年芳”本来是一件可悲哀的事情,《楚辞》中说“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离骚》)。鶗鴂好像是嫉妒这一年的芳华,所以它要叫,鶗鴂一叫,就使得春天的花都落了,这本来是可悲哀的事情了,是春天的消逝,是百花的零落,但李商隐说“不辞”。“我”对于这种悲哀,我宁可承受不逃避。因为我有更深一层的悲哀,是“但惜流尘暗烛房”,我只是悲哀,“惜”就是惋惜,我真是惋惜,这么光明的蜡烛,而且是在烛心,一条伸到里边的蜡烛的心燃烧发出来的那种光明,为什么尘土把它遮暗了呢,这才是可“惜”的。人生的无常,“鶗鴂妒年芳”,鶗鴂鸟要叫,春花要零落,人生是短暂的,我都承认都不推辞,但是为什么我那从头到尾是中心的燃烧才发出来的光明竟然还被遮暗了呢?这就是李商隐,我不惜不辞“鶗鴂妒年芳”,我只是惋惜那“流尘暗烛房”。所以李商隐诗的好处是它总是千回百转出来的。他总是退一步说,“我”承受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我都承受,然而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
“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什么叫“春物少”,因为百花都零落了,“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这是“春物少”了。但这个,我们放它过去。我不是为春天的花草的零落,花的凋零而惋惜。“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我不是惊讶于春天的景物减少了。因为“一片花飞”,“风飘万点”是必然的,“我”只是觉得可惋惜的就是“夕阳多”,这么快就到了日暮黄昏了。李商隐的诗句蕴含两层深意。“我”“不辞鶗鴂妒年芳”,“我”可惜的只是“流尘暗烛房”。“我”不以春花的零落减少为可惜,只是觉得这么快就到了夕阳日暮。
“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但是西溪的风景毕竟还是美的。妖韶的柳树啊,这么美艳动人,春天把它都染绿了。“光含窈窕萝”,婉转的细长的爬上去的袅娜的这盘藤的植物,都在春天的这个光影之中。意思是虽然是春物少了、夕阳多了,但是西溪的潺湲的流水旁边,还是有那美丽的柳树、那缠绵的爬藤,所以“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还是两层的意思了。
“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人生长恨水长东”,人间自是长恨,流水自是长东,人间是无可挽回的,人间就是这样的。但为何天上也有银河的阻隔呢?人间任凭它东流到海,可是这天上就不要再有银河的阻隔了。
“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人间真的没有美好的事情吗?他说在“我”想象之中,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境界。“凤”跟“龙”是对的;“女”跟“孙”,一个女和一个男是对的。如果有像凤一样的女子,弹那样美丽的琴瑟,有像龙一样的男子,身上佩带着佩玉的鸣珂,那是比喻很高贵的地位。“我”在京华有过这样一个梦,是“京华他夜梦”。“我”是梦想,“我”梦之中应该有这样的事情。“他夜”的“他”字可以指以前曾有的事情,也可以指将来可能有的事情,可是这是一个梦啊,是“好好寄云波”。“我”希望把“我”这一份感情,把“我”这一份怀念,把“我”这一份向往,能够如此珍重地寄给“我”所怀念的京华。怎样寄去呢?“我”就随着天上的白云,随着地上的流水,去传达和希望“我”所怀念的那样一个美好的境界。
登高望远 心系红尘读王国维《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
蝶恋花 王国维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这是王国维最有名的一首词,其隐喻多义的文学意象、自然流露的哲理思致和悲天悯人的意识形态,在《人间词》中最具代表性。
判断一首词有无言外之意,要看作者的身世经历和思想状态,还要看他所处的时代大环境,更要看作品本身的口吻和姿态。为什么说这首词不是一首传统性质的思妇之作,而是包含了哲理与意识形态之隐喻的作品?因为,当我们读到“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这一句的时候,会强烈感觉到: 那“陌上楼头”之辽阔广泛,那“尘中”的痛苦,“老”的悲哀,都已超越了思妇的狭窄范围;那种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对世界透彻的了解,已不属于作品中的思妇而属于作者本人了。当有了这种感受,再品味整首词就会发现,这首词几乎每一句都包含隐喻之义。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这是写思妇居住的环境。古人常以居处之高来象征楼内人的高洁与脱俗,所以这是在烘托人物形象。“临大道”,是为引出下一句“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轻雷”是指大道上的车马声。杜甫《乐游园歌》云 “白日雷霆夹城仗”,李商隐《无题》诗云 “车走雷声语未通”,都以雷声形容大道上的车马声。“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的是思妇,那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美丽女子,站在高楼上盼望爱人归来,颇有温庭筠《望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公式洲”的意味。如果我们单从这个角度看,则这上半阕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思妇词。
但下半阕中“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的口吻却提醒我们:作者在上半阕之所以这样写,是有隐喻含义的。首先,“楼外轻雷”似可代表世俗的尘嚣,而“百尺高楼”则象征一种精神境界和智慧高度,二者本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以互不相干,但那“闲中数尽行人小”的行为却把二者联系起来了。这种居高临下又与红尘难舍难分的意境,在《人间词》中不止一次出现过,如“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惟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好事近》);如“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点绛唇》);最具象征意义的则无过于《浣溪沙》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了。其次,那思妇似乎也象征着一种关怀着人间的精神与理念。盖因旧时养家糊口、争名逐利都是男子之事,所以往往是男子在红尘中陷溺较深。相比之下,女子对名利之事看得比较淡一些,所以古代有许多故事和神话,常常塑造一些女神的形象去安抚和慰藉那些在红尘中失意的男子。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老庄之徒,他们总是站在高高的云端,讽刺嘲笑这个世界的庸常和忙碌;另一类是儒家之徒,他们从感情上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理智上又不接受这个世界的肮脏,他们致力于改变世界,却又常常遭受到沉重的甚至致命的打击。王国维属于后一类。他在词中登高望远,但他的视线永远关注着人间而不是天上。
因此,那“百尺朱楼临大道”的“临”,不免令我们联想起屈原《离骚》“忽临睨夫旧乡”的“临”。“百尺朱楼”中的那个女子,她居处之地的高远和“人窈窕”的娴静美好,本来都是超凡脱俗的,但“不间昏和晓”的“楼外轻雷”却使她不能与红尘隔绝;“独倚”的孤独寂寞也暗示了她有无法与红尘痛绝的爱情;“闲中数尽行人小”的行为则流露出她所有的希望与理想都寄托在红尘之中。不仅如此,“闲中数尽行人小”的口吻也含有从高处俯视红尘中人的一种旁观者的观察和反思。
“一霎车尘生树杪”的意思是说:楼上的思妇注意着远方驰来的每一辆车子,希望有一辆是她爱人乘坐的。但那些车子都没有在楼前停下,而向前驰去,只留下令人失望的车尘。所谓“尘”,其实是一种污染。陆机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为顾彦先赠妇》),那京洛的尘土是用来比喻世俗污染的。楼外的行人固然避不过,楼上的观察者也避不过。“都向尘中老”的“老”字,有零落凋伤的意思。你可以是清高的也可以是理性的,但是只要你没有割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所爱和所关怀的人和事,你就无法摆脱同他们一起零落的命运。所以,“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是出自苦难众生的叹息,是自古至今所有善于观察人生却无力把握命运的智者的共同悲哀。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傍晚时下起雨来,明天大街上将到处是污水与泥泞,路人将如何行走?纵观整个人类的历史,不也一样贯穿着许许多多无常的变化吗?
从高楼俯视大道,会产生这么多联想,大概也只有王国维这种兼有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人才能做到。其实他还写过一首咏蚕诗,诗中说,蚕辛辛苦苦操劳,繁殖子孙,然后再“辗转周复始”,它这一生到底为什么呢?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人活着到底为什么”的问题。人之不同于其他生物,是因为人有理想而且有实现理想的智慧。但人的短暂一生往往不但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还要忍受许多苦难。这当然是一种悲观的人生观,也许是应该被批判的。但须看到,王国维的这种悲观正是由于他对人生的极度执著造成的。楼中那个窈窕女子,尽管楼外有“轻雷”的噪音,有“树杪”的车尘,有“薄晚”的风雨,有“明朝”的流潦,但她所关怀、所期待、所爱的,仍然都在楼外的大地而不在飘渺的虚空,她与大地上的那个世界始终休戚相关。
似花还似非花 读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渔家傲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是一首具有特殊风格的名作。一般来说,唐宋词中所写的景物情事大多是现实中的实有,这首词从整体来看,却表现出一种非现实的理想意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造境”与“写境”之说。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又说,“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李清照此词中的“闻天语”及“归帝所”等叙写,其景物情事自非现实所能实有。所谓“帝所”,应指天帝所居之所,而所“闻”之“天语”是“殷勤问我归何处”,是对人生终极归宿与意义的一种反思。因此,李清照此词大有象喻的意味。
若以此词上半阕与秦观《踏莎行》词开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相比较,秦词所写的“雾失”“月迷”既失去了高远期望又失去了津渡出路的悲哀,可以说是一种由现实生活失落产生的悲哀。若就人生目的及其价值与意义而言,男性文化早就对所追寻的目的做好一种安排。修、齐、治、平,当然是现世追求的理想目标,除此以外,他们还为自己的身后安排了一种“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理想。而无论是现世目标或是身后不朽,女子是全然被摒除在外的。也正因为此种区别,男子在失意中所写的理想落空的悲哀,往往属于现世的事功无成的悲慨;至于一般女子,则大多以持家事亲、相夫教子为人生唯一的意义,而极少有人想到一己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李清照这首词,却写出了一个有才慧、好胜争强的女子在走向生命终尽时,对于终极价值与意义的究诘与反思。
此词开端两句“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真是高远广阔、气象万千,显示了一种从天上直到人间、一片无际的浑茫。在此天地浑茫之中,大自然可引人生发无限的遐思。天上布满如波涛般的云影,一条横亘高空的星河也随之有了流转之势。“千帆舞”似乎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天上流移的白云,在飘过星河之际有如“千帆舞”;其二是地面上的诸多船只,在迷茫之海雾中使人产生“千帆舞”的想象。此两种可能中,我比较倾向于两者的结合。因为此词前半阕的意象虽然全在天上,李清照所乘之舟船则应在人间。而下一句的“仿佛梦魂归帝所”,正是词人将天上云帆与地上舟船结合起来的一种想象,仿佛自己所乘舟船亦随天上飞舞转动的云帆,一起翔入了高空中的天帝之所。于是才有下一句的“闻天语”,表面写我仿佛听见了天帝的询问,其实表现了我想要向天帝究问的情怀。屈原不是曾将所有欲向天究问的困惑总结为“天问”吗?于是,李清照郑重地写出了天帝之问:“殷勤问我归何处”。而这正是作者对人生终极目的与意义的一种郑重的反思,所以形容此问为“殷勤问”,足可见此一问之关系重大而并非等闲。因为其所欲究诘者为作者心中最大的困惑,而此困惑正是作者对自我生命之价值与意义的最后究诘。
前半阕既然从天地浑茫的追寻中提出了对我之终“归何处”的大问,下半阕便努力尝试着对此一人生大问做出反省和答复。“我报路长嗟日暮”,是作者反思自己一生的经历。“路长”二字表面似只说路途之长,若就人生而言,则当指自我生命的历程。虽然此词的写作年代已不可确考,但词中既有“路长”“日暮”之言,则必为李清照晚年之作。所谓“路长”者,依本意当指生命经历之长,若就李清照经历国破家亡的种种颠沛流离之苦而言,亦隐有所经历的患难痛苦之多的含义。“日暮”,是其自知已经来日无多,倘若一生遍历忧患苦难仍未留有任何意义与价值,岂能不叹息不止,故曰“嗟日暮”。李清照曾以才慧文采过人而自许,故继之曰“学诗谩有惊人句”。“惊人句”,足见其虽在暮年,但争强好胜的自诩之心依然在。倘若我们再一深思便会发现,于“有惊人句”四字之上加一“谩”字,“惊人”之“句”更有别种意义与价值。在诗词中,“谩”字表示一种徒然无益的口气。就李清照的反思而言,尽管其自诩曾写有“惊人句”,亦复徒然又有何意义?
通观古人对人生终极意义的究诘,其下焉者如蒙昧而生、蒙昧而死,至于上智者如孔子则是以“尽己”及“反求诸己”为先。故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陶渊明兼有儒道的修养,故于死生之际能有“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旷达。一般才人志士则往往不甘于生命之落空,所以杜甫失意在秦州时,就写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之句,陆游晚年也写有“形骸已与流年老,诗句犹争造物功”之句。至于天才诗人李白,则不仅于生命的落空有所不甘,甚至以为其天才可以战胜一切,所以在《上李邕》诗中写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之句。李清照此首《渔家傲》词,同样表现了一个才慧之人在走向人生终点时,对于生命终极意义与价值的一种究诘、反思。虽然未能达到如圣者孔子的知命与达道,也未能像陶渊明有乘化归尽的旷达,但她所表现的既不像杜甫的伤感,也不似陆游的逞气,颇具李白的健笔豪情,又未落入对现实失败的考量。她是全以想象之笔,在“谩有惊人句”之后,写下“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三句,呈现了一片鹏飞高举的气势。这种想象和理想,已然突破了现实中一切性别文化的拘束,是一种高远飞扬的超越。
这首词表现的境界和美感,是易安词中一种特殊的成就。
质而实绮,癯而实腴 品读陶渊明《咏贫士》之一
《咏贫士》之一 陶渊明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陶渊明真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他能够在孤独寂寞之中支持下来、活下来,能忍受别人所不能忍受的孤独与寂寞。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千古以来写孤独形象写得最好的就是陶渊明这两句。他说,宇宙之中有各种族类,树长在山上,鱼游在水中,都有一个托身之所,可是只有那一朵孤独的云,真正是无所依靠的,上不在天、下不在地,没有一个维系的所在。接下来“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暧暧”就是那种云雾迷蒙的样子,那薄薄的一层云在天上飘,过一会儿就从空中消失了,什么时候再看见它?朱自清《匆匆》里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天上的孤云散开以后就永远没有了,就从宇宙之间永远消失了,陶渊明把那种人生之寂寞、短暂和不可掌握写得真好。“孤云独无依”,是写孤独;“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是写无常。这么简单的几个形象,就把人类的孤独寂寞、短暂无常表现出来了。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陶渊明由云写到了鸟。转折之中有联系,你看鸟的上面是“朝霞开宿雾”,也是跟云有关系,所以从天上那朵孤云,他想到日出时的云霞,“朝霞开宿雾”,破晓有了早霞,昨夜的雾也便散开了,所以“众鸟相与飞”,鸟儿一群一群地结伴而飞。鸟儿大清早飞出去干什么?争逐食物。可是有一只鸟“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它张开翅膀从树林里飞出来,“迟迟”是说它比别的鸟飞出来晚,人家老早都出去找食了,它才飞出来,而到了晚上,天还没有黑,别的鸟找食还没有吃饱,它就飞回来了,可见是一只不争逐的鸟。
下面四句“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显然是写人的,这又是一个转折。刚才从云到鸟,现在转到了人,尽管章法是跳跃的,但彼此之间还是有关联。他说“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是从孤云写起的,写到鸟的时候,不是忽然间就加进来了,而是说当早晨的朝霞把地面上昨夜的那些雾冲开时,那些鸟就飞出去了。另外,你看繁体的“云”字是个“雨”字头,“霞”字、“雾”字都是“雨”字头,所以他在跳跃之间有一个联系。他说这只鸟是“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写出了一种品格。“众鸟”,就是一般的鸟,就像我们众人每天忙忙碌碌的都是为了生活,都是为了名利。而这只鸟是很晚才从树林里边飞出去,天还没有黑就已经回来了,这就树立了一种品格。
所以他后面笔锋一转,“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就从鸟的品格转到人,鸟好像有了人的品格。前面从云到鸟,是从字形联系的,现在又从鸟到人,由品格的相同联系。所以从鸟的“未夕复来归”说到人的“量力守故辙”,你要度量你自己的能力,这个“力”是你的一切,思想、品格、修养、愿望、人生观等等。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何为“知天命”?就是你知道你这一辈子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故辙”就是我原来走的那条路。陶渊明说我知道有不能做的,我没有办法跟别人去争逐,所以量力而为,守住自己原来走的路。
可是要守住这条路谈何容易?陶渊明曾经给儿子留下一封信,说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就是性情过于刚直,才能又很笨拙,所以不能够应付、敷衍社会,“公式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不得已辞官回家,使得你们从小就忍饥受冻。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饥冻虽切,违己交病”,挨饿受冻虽是切身的痛苦,可是要让我违背自己去做官,那比挨饿受冻还要痛苦。所以他说“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我要守住我这条路,不做不该做的事情,可是我难道不知道这种选择要付上饥寒的代价吗?陶渊明当然知道。可是大家都是追求富贵追求享乐的,他放弃做官而回家躬耕,还要忍饥挨饿,不用说别人不谅解,连他的妻儿都不谅解。所以他又说:“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知音,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真正理解我,那也就算了。我选择了我的道路,付出了这个代价,而且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要做这个选择就要付出这个代价,所以哪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要求每一个人都理解我,我不为此而悲哀。
陶渊明的诗写得非常简净,情意却是千回百转。所以苏轼说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就是看起来它很简单质朴,内里实在是很美丽很丰富。
终古挚情能似此——品读韦庄《思帝乡》
思帝乡 韦 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词”这种韵文体式,原本是一种合乐的歌辞。据五代时期欧阳炯的《花间集·序》记叙,当时文人诗客着手写“词”,大都将其视为歌筵酒席间供歌儿酒女演唱的艳曲。所以,“美女”与“爱情”成为早期词作的主要内容,其所叙写的翠鬓蛾眉的美女与断肠流泪的相思,也多表现男女间相赏悦相爱慕的情思。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小词后来发展成了被词评家认为是最富于寄托深意的韵文形式。清代的张惠言以为,词的作用是“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表达“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虽然张氏说词多牵强比附,但词这种韵文体式确实可以传达和引发一种幽隐情思,足以触发读者丰美的联想。这种特殊的品质,也正是“词”异于“诗”的主要差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词的特质时,曾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如唐五代《花间集》中的一些小词,以诗境之阔而言,当然无法与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或《北征》等长篇巨制相比,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篇幅虽短、意境虽狭的小词,有时却可以引起读者许多幽微的感发与丰美的联想。以前我论及温庭筠及韦庄词时,曾写过几首绝句,所标举的就是小词富于感发之力的两种重要因素。比较而言,温词客观,韦词主观;温词予人感发在于美感之联想,韦词予人感发在于感情之品质。我论韦庄词的绝句有云:“谁家陌上堪相许,从嫁甘拼一世休。终古挚情能似此,楚骚九死谊相侔。”说的就是这首《思帝乡》。
此词开端的“春日游”三字,表面看来只是简单直接的一句叙述,却已为后文所写的感情之深挚作了很好的准备和渲染。试想“春日”是何等美好的季节,草木萌发,昆虫起蛰,一切都表现了生命的觉醒与跃动。“春日”之后再加一个“游”字,“游春”人的春心欲随春物的萌发及跃动,春游所见万紫千红、莺飞蝶舞的景象也便可知可想。其后再加“杏花吹满头”一句,外在春物与游春之人更加了一层直接的关系,其感染触发之密切乃有及身满头之情势。北宋词人宋祁曾写过一句著名的词“红杏枝头春意闹”。“红杏”原是春天花树中极为繁盛艳丽的一种。“吹”字虽有花片被风吹落的意思,在此句中却不但没有花落春归的哀感,反而表现出一种繁花开到极盛时缤纷盛美的景象。“吹”字还可表现出活泼撩动的感受,于是游春之人的内心更增加了一种“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的切身感受。何况“吹”字之下还加了“满头”二字,更可知外在景物对人内心的强烈引动。叙写至此,首二句为以后的感情引发,培养和渲染了足够的气势,下面才一泻而出地写了“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一个上六下三的九字长句,令人读来异常饱满。“陌上”是游春时士女云集的所在;“谁家年少”则表现了期望的真诚与选择的珍重;更加以“足风流”三字,是对美好多情的最高要求(“风流”乃风度潇洒、杰出不凡之意,非一般所谓的轻浮浪荡)。然后继之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另一个上六下三的九字长句,与上一句的节奏句式全同,前一句写期望之理想,后一句写自我之奉献,两相呼应,都是前面的六字句以两字为一顿,造成一波三折的气势,然后以一个三字句为总结。“足风流”与“一生休”,有力地表现了意志之坚决与感情之深挚。最后在结尾处写下“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二句,可谓殉身无悔的誓词。
昔日儒家有“择善固执”之说,楚骚有“九死未悔”之言,韦庄这首小词虽不必有儒家之修养与楚骚之忠爱,其用情态度与殉身精神却可以引发读者深沉的感动与丰美的联想。我曾提出所谓“爱之共相”说,以为“人世间之所谓爱,虽然有多种之不同,然而无论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间的伦理之爱,或者是对学说、宗教、理想、信仰等的精神之爱,其对象与关系虽有种种之不同,可是当我们欲将之表现于诗歌,而想在其中寻求一种最热情、最深挚、最具体,而且最容易使人接受和感动的‘爱’之意象,则当然莫过于男女之间的爱情”。这正是写男女欢爱的小词,有时偏偏能唤起读者幽微丰美的感发和联想的主要缘故。韦庄这首《思帝乡》词,便是这类写爱情富于感发深意的一篇例证。
栏杆拍遍 英雄登楼——品读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在南渡之后所作,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辛弃疾是山东人,因北方沦陷而来到江南,所以是“楚”天,他登上赏心亭北望,看见江水一直流到天尽头,到处一片凄清萧条的秋景。中国文化里有一个“秋士易感”的传统,看到草木萧条就会联想到生命落空的悲哀。“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登高远望,远处的山峰,映入眼帘。而每一个山峰都给他带来了愁与恨。辛弃疾词有盘旋沉郁之姿,他的愁恨悲慨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的词使人感到像是经过一番压抑之后才写出来的。这几句在句法和章法上即可见其盘旋郁结,它上下承接,形式却是对偶的,“遥岑”与“远目”相对,“献愁”与“供恨”相对,“玉簪”与“螺髻”相对,凝练而有力,一连12个字写所见的远山。什么样的远山呢?有的像碧玉簪一样高耸,有的又像女人盘在头上的发髻,山的形状本是先存在的,但他却先写感动,再写形状。“玉簪螺髻”前面先说“献愁供恨”,而带来愁恨的竟是美丽的山峰。下面就写他的愁恨了,是怎样的愁恨呢?他说:“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般诗歌要感人的话,除感情外还得有景物,情景交融,情景相生,景物就带给人感情的感动,感情也影响了景物的描写。辛弃疾是来到江南的游子,站在赏心亭上看日落,生命落空的悲哀分外深刻。天上有一只失群的鸿雁,象征他的理想无人共鸣,他的感情无人体会。他在这样的季节、时刻、景物、声音的烘托下,“把吴钩看了”,他看他的宝刀,宝刀也比喻他的才干本领,可惜无人赏识,无用武之地,还是郁结悲愤。“看了”两个字写得极好,难道宝刀是为了观看欣赏的吗?难道宝刀不该是用来杀敌吗?这句真写得感慨万分,英雄没有建功的机会,所以他拍着栏杆,慨叹无人理解他登高望远的悲哀。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用的是《世说新语》中张翰(季鹰)在洛阳做官,因秋风起而思念故乡吴中的鲈鱼脍,因此辞官回乡的典故。稼轩说不用再说张季鹰辞官回乡吃鲈鱼的故事了,谁不想回故乡呢?可是任凭秋风不断地吹,辛弃疾却回不去,因为稼轩的故乡是在沦陷区。那么,难道就这么终老江南吗?“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难道渡江南来,只为在江南安家吗?“刘郎”指刘备,这里又有一个典故,语出《三国志·陈登传》,说许汜向刘备抱怨陈登怠慢他,刘备听了却责备许汜在天下大乱之际,只求物质享受,整天说买田地、置房产,胸无大志,言不及义,如果是换了自己,也要耻与为伍。辛弃疾用这个典故是说,自己也可以在江南买田置地过一辈子,可是这样子下去,如果遇见像刘备这样有才志的人,难道不该感到羞耻吗?可见其一片忠愤之情。
辛弃疾词情意比较曲折,而且他善于把感情以具体的形象表现出来。这首词从开始所写的景物,所有的形象都充满了感人的力量,给人沉郁之感,他不是说明,而是表现。他把他在赏心亭时所见的景象全部重现给我们看了。“落日楼头,断鸿声里”,简单的两句与身世结合得正好。辛弃疾南渡是为了北复中原,但是北复中原偏偏又遥远无期,任凭秋风劲吹,年复一年,他仍然回不了家。然后,他的语意忽然又一转折,把他乡认作故乡,本来也是可以的,但是于他而言,却又不甘心,因为如果见到像刘备这样的人,他会觉得惭愧、羞耻。辛弃疾千回百转地想该怎么办,却始终找不到理想的出路。“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人的生命如流水消逝,就算是没有感情的树,都会被风雨摧伤,更何况人呢!“树犹如此”这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桓温北征时经过金城,看到以前自己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所以很有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此处,辛弃疾是说,无情的树木尚且因风雨而摧伤衰老,何况是忧愁患难中的有情之人呢?这几句真是写尽了生命落空的悲哀。
那么,这种悲哀如何消解?“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谁给我叫来一位拿着红巾、穿着绿衣的女子,为我擦干英雄的眼泪呢?凡人得一知己,已可死而无憾,况是美人呢?所以古人以为英雄末路之时,如有红颜知己为伴,可以无憾;但稼轩又不一样,他只要有一个美人的安慰就满足了吗?不是的,他志不在此。更何况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人来安慰他。所以辛弃疾写此词时,其中蕴含的悲慨,真是一语难以道尽。
自明代张公式标举“婉约”“豪放”论词,有人喜欢豪放,但既乏才气魄力,又无真切的生活体验,往往就流于口号。豪放词人必得像辛弃疾,才算是好的。
虽困苦不忘忧国--读杜甫《登岳阳楼》
杜甫晚年在西南漂泊,他怀念长安,曾写过两句诗:“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他年轻时在长安住过很久,他的先祖杜预也是长安人,所以长安既是当时国家的首都,又是他的故乡。中国人的乡土观念一向很重,杜甫也是,他想回乡终老,于是开始从四川出发还乡,可是没有回到长安就病死途中。当时长安在安史之乱沦陷后,又在肃宗之后的代宗时期一度沦陷在西藏吐蕃人手中,而且唐朝从玄宗后期到肃宗时代,中央政府逐渐失去威信,地方上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所以从四川到长安的陆路很不平静,只能依靠水路。这首诗就是写杜甫在旅途中坐船来到湖南,登岳阳楼的感触。
一个人如果对国家、民族有感情,那么他对于国家的历史、山川就会有一种特别亲切之感。“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两句看似平常,可在“昔闻”与“今上”之间展现了杜甫怀思向往的丰富感情,以及经过怀思向往后真正来到此地的欣喜。“洞庭水”在中国文学中很有名,《楚辞》“九歌”中就说“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中写“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岳阳楼就在洞庭湖的岸边上。
“吴楚东南坼”,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期有吴国和楚国,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及两湖一带。人们如果从岳阳楼的高处向下看,是很广大的一片湖水,没有什么东西遮拦。杜甫说:顺着没有遮拦的湖水向东南望去,是古代的吴国和楚国。“坼”本来有分开的意思,这里指吴和楚分开的边界。吴楚的边界代表了他对祖国疆土的一份感情。放眼望去,多么辽远的疆土,中国幅员辽阔,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哪些地方是安定的?哪些地方还在战乱?杜甫把所有的感情用这么短的句子表达出来,真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妙处。
接下来是“乾坤日夜浮”,在《易经》中,“乾”代表天,“坤”代表地。站在岳阳楼中,上面是无际的天光云影,下面是无边的波涛起伏,波涛映照着天光云影的起伏,就好像天空在湖水中动荡。这两句写出了洞庭湖水的浩渺无涯。中国诗歌常讲气势,这两句的气势非常雄伟,整个天地都在笼罩之中。
文学创作有写实的一派,也有象征的一派。有人写实就没有象征意味,有人用象征就完全脱离了现实。杜甫善于写实,他的写实却常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