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用語言的珍珠，找回生命的珍珠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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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才进来看到很多同学写读书报告，也看到编撰成传记的一个册子，我忽然在想我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在那个青春年少的时刻，我在做些什么，我想到在那个联考的体制里，有好多考试好多压力，好多好多在那青春梦想里不想碰触现实的时候，我会想起来自己在十几岁的年纪，自己偷偷跑去读诗、去写诗，做些看似在现实中好像无关紧要的事情。
    现实的社会里，大概没有人会问「你喜不喜欢诗」这件事情，但诗对我来说是启蒙。如果没有诗陪伴我通过那个青春岁月，我大概会变得更苦闷绝望，我不知道这些诗句对我来说为何会变成那么重要的句子，在很多长辈无法与你谈论心事的时候，这些诗句变成了我心事的出口。
    很幸运的是，我到欧洲巴黎读艺术史的时候，有时候与朋友聚在一起喝下午茶，大概就是这样的时间，刚吃完饭，喝一杯咖啡，朋友说「你最近有没有读到那家出版社刚出的一本诗集，我身边刚好带着」，然后便念出给大家听，大家就这样很开心，一边听他读诗一边消磨时间，一个下午很自在。
    一九七六年我回到台湾，朋友有时候聚在一起，我们聊到谁又有了外遇，讲很多八卦，讲到一些现实生活里面不快乐的事情。然后我就想到来学学这件事，我跟大家说我最近读了一本诗，念首诗给大家听，奇怪的那个反应是「你别来了好不好？」，让我觉得奇怪，在一个社会里头，读诗是会被嘲笑的事情，但是讲八卦就不会被嘲笑，争吵没有被嘲笑，所以最暴力最毒骂的语言不会被嘲笑。我害怕这件事情，开始害怕打开电视的时候，看到所有的语言都变得那么粗暴，每一个阶层的语言都变得粗暴。我相信这些曾经是如此美丽的语言，不管是客语台语国语普通话、英语或法语都是美丽的语言。
    我有一个形容是诗是我们口腔中的珍珠，我想大家都看过珍珠，珍珠是非常贵重的珠宝，有一个贝壳，贝壳内很柔软，只要有一粒砂掉进去，它整个柔软的肉都在痛，蚌壳内会分泌汁液把砂包裹起来，然后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最后把这一粒砂磨成一粒非常美丽的珍珠。
    如果一个人懂得去爱护珍珠，我想他也应该非常爱惜口腔里吐出的珍珠，也就是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是经过口腔的各种琢磨，舌头放在不同位置他的发音不一样，也许在座有些朋友懂得法文有些不懂，我想就算不懂法文的人，听到我现在念法国的一段诗，即便他不懂我念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是诗，因为诗里有押韵有节奏，所以诗我认为他是一种很美丽的语言，不完全只是他的意思文句，也包括他念出来的声音，而那声音传达了一种质感、情感。
　　「当我说了第一个音，塞纳-马恩省河，我们的爱情，我们还应该记忆吗？」（法诗）
    我常在法国的朋友当中，念一首「花谢花，飞满天，有谁怜」，他们也知道我在念诗，诗句的语言没有暴力，没有对人性的污辱，所以他是一个纯粹而高贵的情操。因此我们今天如果有个读诗的下午，我们试图在生命里找寻我们自己觉得足以称为高贵的东西，我们的语言不该堕落到只是暴力的争吵或是对人的怒骂。今天看到这些年轻朋友，我觉得这样的年龄是爱诗的年龄，而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不爱诗的。
    有时候，我碰到我这年纪的人，他们在职场上辛苦工作一段时间或是退休了，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我就会问他们说，「你喜欢诗吗？」或是「你现在看诗吗？」他们可能会回答「没有，我不喜欢看诗，也不买诗集」。但是我继续问到「你觉得你一生有对诗的记忆吗？」，他想一想就回答「好像有，大概在十五六岁吧，因为喜欢一个女孩子，所以也在日记写了一些句子，那算不算是诗？」我说是，那当然算是诗，诗是你心理很秘密的形式，因为那是你看到所以心里感触而抒发出来，那就算诗。因此我认为，即便人生后来过得在这么疲倦，或是像我这样年纪的朋友，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曾经爱过诗，诗成了他心里最美好的记忆。所以今天在最美好青春的年纪谈诗，我想你们会比其它人更懂，就是「诗是什么」。
    但是诗是什么？诗是我们口腔中的发音，譬如说，汉字的诗有一个特征，大家都读过《诗经》，知道《诗经》中有个句子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里面有个类似数学的公式，诗里有数学，他把汉语的双音节，重复构成一次，二加二等于四，构成诗的一个规则。有没有听过一个成语叫做四平八稳。为什么四个字的成语最多，因为四平八稳构成一个对仗的形式，一种平衡与对仗，我们发现最早在黄淮平原上耕田的男人、采桑的女子，唱的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是文盲，他们会唱歌，歌声使得一个广阔的原野上传唱出永远流传最动人的声音。而一个知识分子在旁边听到了，发现歌声美极了，将其用文字纪录下来，因而变成《诗经》，所以《诗经》最早是不识字的人唱出来的歌，识字的人反而变成是纪录者，里面有充分声音的美感，《诗经》是歌手唱出的歌，她们找到一个音韵的节奏。
    我最喜欢一个《诗经》的句子，只有十六个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往矣跟来思又是一个对仗的关系，杨柳跟二句跟第四句的雨雪，都是名词对名词，这边形容词子句对形容词子句也对仗，只有十六个字却把人生这么复杂的感情，完全用一个对仗的形式，在一个二加二等于四的公式里讲得如此完美，所以这个歌声流传了两千多年。现在我们也希望周杰伦的歌声可以流传两千年后还能听，可是很难，有没有发现在现在流行歌里，还没有一个人可以打败《诗经》，要流传两千年可难了，如同希腊的《荷马史诗》，瞎了眼睛的荷马拿着琴不断唱出海伦的故事，现在还在传唱，所以这个我们称为古典文学，因为它找到了一个情感的节奏，找到一种典范，找到一个平稳的感觉。
    他觉得我爱过一个人，就像生命遇上春天，里头有杨树柳树，今天我失去一个人，我觉得又下雨又下雪，一种冷漠和孤独的感觉，他把这个感觉形成一个十六个字的画面，这么精准的，如同语言的珍珠，如此精准地留在人类的历史中。
    更重要的是，它创造一个四个字的结构，为何过去我们讲话的时候，「江河日下」、「蒸蒸日上」都是四个字，像是「莫名奇妙」四个字，如果用莫名妙三个字，就不平稳，或是莫名其中妙，也不够平稳。语言中少数有一个字一个声音的，汉字这点非常特殊，英语中有的字是一个音节或是两个音节，一个字一个音节有一个很大的致命伤，就是同音字会很多。譬如介绍我姓张，接下来特别解释，弓长张，我如果只发一个单音节的字，就必须解释我讲的是什么字。就像老师，这个老是没有意思的，只是加上一个字必须要完成双音节，再来像是椅子、桌子，都是为了双音节，双音节才构成语言上容易被了解。《诗经》的二是从双音节开始，可是写字的时候就不需要如此。
    二就成了汉语诗的基本结构，而二重复就成了四。所以是四平。什么是八稳？就像过年你去到一个人家里去拜访，会看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对联八个字。四个字构成一个音节上容易被理解和记忆的系统。我特别要提到记忆系统，有些句子你很容易记有些不容易，我如果要唱一个歌给人家听，可能歌词不记得，但是唱一唱你就会记得，因为和节奏在一起，比较容易记得，因此人类的记忆是靠歌声在流传，很多诗就跟音乐开始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定的节奏，语言的结构，构成一个音韵的系统。《诗经》是这个民族最早发现的语言特征：二加二变成字被固定下来。稳定的四字，是好处，但会不会有坏处，念久了当然也会单调。然而，三百○五篇《诗经》有短到一个字一个句子，也有长到九个字一个句子，但大部分的句子都是谨守二加二这个结构，念久了显得单调。
    因此在南方的湘江流域，一个叫楚国的地方，在两个树木中间建国的地方，很多河流、阳光比较温暖的地方，像今天台湾恒春半岛的地方。他们唱歌的时候就觉得怎么北方人怎么老是唱对仗，显得很呆板，他开始想为何一定要二加二等于四，有没有可能是三个字，是奇数呢。
    我不知道现在教科书内还有没有〈九歌〉里的《国殇》句子，「车错毂兮短兵接」车轮和车轮搅和在一起，长兵器都无法用，只能用短刃刺杀对方，全都是三个字，创作了汉族语言诗当中第一个三个字的结构。「车错毂兮短兵接」中的兮是没有意思的，兮是歌剧里的咏叹调，情感丰富多到没有办法形容的时候，会啊的这样唱起来，是一个拉长的音。
    《诗经》是古典，《楚辞》就比较浪漫，《楚辞》出现了很多跌宕的东西。譬如屈原这个诗人，我很少看到像屈原这样如此爱美的男诗人，他在自叙的长诗〈离骚〉当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把所有荷花拿起来做自己的衣服，把芙容当作他的裙子，屈原不喜欢四个字，希望有三个字出来。我下面有个形容，我们那个年代跳舞分两类，一个是布鲁斯：四步舞，节奏是「蹦恰蹦恰……」，一个是华尔兹：「蹦恰恰……」三步舞，你会发现《楚辞》是华尔兹，你会发现三步的最后一步是旋转是踮脚。所以你如果读《诗经》会四平八稳，你读《楚辞》的时候整颗心都飞扬起来，里面充满浪漫和梦想，充满对美理想的追求。所以这个诗人最后是带着他的梦想跳到河里自杀的，他的绝望是他的所有浪漫热情在现实里得不到任何回报，宁可怀抱孤独走向死亡。
    南方文学中诗的美和北方是如此大不同，北方要求生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能够走向平稳中庸的路。小时候父母总是希望我们做人四平八稳，因此表示他们不赞成小孩子念太多〈离骚〉，因为里头太多感情的激荡，因为表示他也会担心有一天这小孩会穿戴着一身花的衣服……。
    《楚辞》刚好是三，平衡了二的呆板，就像这社会如果都是四平八稳的人，会有点无趣，因此需要有特别的人，像是梵高这种画家，贝多芬这种音乐家，他们是非常特殊的生命型态，因此我们会看到他们带着浪漫将生命整个燃烧起来。这是我们在读诗的下午里，第一个要跟大家谈到的。
    汉语诗应该要追求到两千年前的《诗经》和浪漫文学的《楚辞》。可是我们面临一个矛盾，究竟我们该追求的是四平八稳的《诗经》还是浪漫的《楚辞》三的飞扬。四平八稳就是每一次段考都考得很好，生命永远没有意外；《楚辞》就像我们生命中会面对的冲突，如果连向往都没有了，也满无趣的。而这两者陪伴我走过年轻且矛盾的青春岁月，也让我两难。我相信当时也一定有很多人在这两者间冲突，喜欢《诗经》的人会骂喜欢《楚辞》的人淫荡，这么多充满爱恨充满极端的东西；喜欢《楚辞》的人骂《诗经》的人呆头鹅。
    你会发现最好的创作者，永远都不是对骂的那群，在大家骂来骂去的时候，有个人坐在那发现三和二的冲突，他觉得三挺有道理，二也很美，这个人大概在春秋战国的后期酝酿出来，他就觉得二有没有可能和三在一起，保留了二的平稳三的浪漫，构成一个新的语言，有没有可能是新的汉语出现。然后到了秦汉，我们发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这是《乐府》，民间的歌谣这么美，二和三没有冲突，二的平稳加三的浪漫基础上完成了五言诗的结构，那些诗到现在都还很感动我。
    小时候不是很懂它的意思，后来发现这些歌谣可能像《望春风》，或是《雨夜花》。是一个哀伤的女人春天走到河边，突然发现河边的草都绿了，我们知道东天草是黄的，春天到了草都绿了，因此「青青河畔草」；想到河边的草都绿了，那么那个草能够长到多远的地方呢，「绵绵思远道」，一个女人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到很远的地方，那么她为什么要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呢？绵绵是延续出去的意思，情感的延续；「远道不可思」是远到不能想象，她在问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有他最爱的人，因为国家打仗，因此这女人的丈夫被抓去打仗，而因为想不到究竟有多远；因而「宿昔梦见之」，一躺到床上，就想到丈夫在他身旁。
    民间的歌声永远是对于残暴政治的控诉，听起来这么温柔的歌，控诉着为何我连丈夫都不能拥有，这里有一个我们提到的「温柔的控诉」。最伟大的控诉不是看到电视上对着人家骂的，而是这样的诗，真正的控诉，是多么哀伤，听了都让人哀痛的「温柔的控诉」；「梦见在我旁」这女子说她丈夫结婚后都一直睡在她身边的；但是「忽觉在他乡」，醒来才发现他其实人在异乡；我们很难理解这个感情，不知道战争之间的悲哀，讲出一个战争中人的痛苦和辛苦。两千年来被流传，因为他讲出在残酷战争时期生活的辛苦和悲哀；「他乡各异县」讲的是我和我的先生在不同的地方；「展转不相见」在床上睡的翻来覆去却不能相见。
    但是这首歌还没有结束，它说「枯桑知天风」枯掉的桑树都知道天上的风吹起来会变颜色；「海水知天寒」，海水看来是无情的东西，等到天冷的时候颜色也会变；然后出现这诗句中最痛的句子：「入门各自媚」，每个人回到家后，都有个人相互取暖；「谁肯相为言」谁能来跟我讲一讲话。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个女性孤独和寂寞。
    这首歌似乎应该要结束，但是汉语诗从来不相信歌应该在悲伤里结束，又有人继续唱了下去，「客从远方来」有个客人从远方来了；「遗我双鲤鱼」带给我把信放在木雕的双鲤鱼信函中，古代送信很麻烦容易破坏，因而将信夹在这当中；「呼儿烹鲤鱼」叫孩子把信打开来；「中有尺素书」这当中有家书。这就是杜甫说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时收到家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因而要跪着读家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那么书信中又提到什么呢？「上言加餐食」上面提到的居然是加餐饭。小时候不能理解怎么会写一封信给爱人，叫他好好；「下言长相忆」而后果然也诉说到了相思之情。
    汉语诗出现两个高峰，一个是汉一个是唐，三百年的大时代，只有大时代能够包容，可以把对立对抗的咒骂跟融合成一个文学的高峰。汉出现五言诗，到了唐，则是七言诗达到高峰。所以春秋汉国分裂了两三百年直到魏晋南北朝，这都是为了完成一个文化的准备。
    我常在想，也许在读诗的一个下午，大家可以重读〈饮马长城窟行〉，这样一首曾经流传在汉代民间的歌谣，现在仍在脑海中回荡。我也鼓励年轻的女孩子，尤其是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去读一首汉诗，叫做〈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在男性的社会里，很少有女性以我为主；「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秦式有一个好女孩，在诗里叫罗敷这个女孩就这样出场了；我们想罗敷应该过得很优渥，结果看到「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看到罗敷的穿著；因为她太漂亮了，美到什么样的程度呢？「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看到挑担子的人把担子放下来，也把帽子脱掉了，但是这故事有趣的是，到了一整天发现到了黄昏，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做，所以来来去去的人都抱怨，结果都去看了罗敷。
    而这个城市有个有权有势的人，叫做使君「使君从南来」；来的派头有多夸张，「五马立踟蹰」我们可以看到有五匹马拉着他的车；而使君上前询问这是谁家的女孩，只见罗敷上前教训他，说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说你有太太我也有了丈夫，你还要干嘛？使君只好摸着鼻子走人。这是诗的教育，告诉我们做人的规矩，告诉我们自己的本位是什么，告诉我们信仰是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在我们那小小的社区里头，每个人家里门户都是开的。有一次下课后，隔壁的太太带我妈妈去检查血压，大家是那样的良善，互相照顾。我有时候跟我同学说，我童年是多么幸福，岛屿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善待他人。不像现在打开电视看到的暴力社会的乱象。诗给我们岛屿上重新的救赎，能够重新找到人的本质美好的东西。而这过去的情感如何找回，去哪里找回来？所以这个下午我一直在跟大家讲二讲三，并不完全真的是讲二讲三或是四平八稳，而后又成了五，而是在寻找语言中最美好的部分。
    刚讲过一个语言传承太久，它一定要发生变化，因此五言诗到了三国的时候，也发生了变化。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他是曹操的儿子──曹植，一个大才子，完全不懂政治斗争，也被他哥哥斗惨了。七言诗就是出现在这时候，第一次把二加二家三变成了七的诗句，他是头一个发现五言用得太久，而七言可以讲得更复杂的情感。他已经在准备七言诗的出现，但是没有那么快，因为一个文化的准备需要很多时间慢慢地去酝酿，从三国到隋唐三百九十四年的分裂时期，一般人称为文化衰落的时期，所以我们提到唐朝，你可能会提到李白、杜甫、孟浩然、李商隐、杜牧等人，但是提到东晋，你可能会提到陶渊明，再来就少有知名度的诗人，然而这低潮期却是诗的新的实验期，当中也出现另一个四六文，骈体文，影响到后来的歌赋的写作。
    另外，大家可能熟悉王勃的〈滕王阁诗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是二十岁的王勃写出的名句。而这个诗背后的故事很有趣，滕王阁是个有名的风景区，南来北往的文人都会在那么聚集，王勃的爸爸是一个大官，当天有很多大官聚集在此，且古代的文人都要会写诗，所以大家在这边看风景的时候，等酒一上来，大家都要作诗的，考考当中谁的文采好。传统儒家社会是要讲求礼教，因此所有长辈互让，二十多岁的王勃不畏礼教，不遑多让地先写下诗句，不甩礼教规矩。他看了滕王阁的风景，心里想到诗句，所有大人就在那等着看他的好戏。
    王勃上墨提笔写下最美的句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是我读过最快乐的故事，我读到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打败所有中年人，那个打败是因为他年轻，年轻可以去歌颂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浪费时间去敷衍。他觉得滕王阁聚集南来北往的人，这些人千山万水度过关山，谁会同情这些迷路之人。而你我今日相遇在此都是如浮萍遇在一起，而且都是来自他乡。他讲到了很美的风景，也讲到一个很棒的情境。这些诗句鼓励我找到自己，在那个头发每天被教官剪的年纪，在我喜欢穿裤管稍宽喇叭裤被警察剪破的记忆中，你开始追求可以表现自我个性的东西，我虽然变得很叛逆，但却在诗的世界找到非常快乐的东西，通过了四六骈体文，通过了三百九十四年低潮文学过去了以后，突然到了隋唐便开通了。
    还记得李白的句子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每次听到这些，都会想李白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句子呢？我们从来都是感觉到短短的一阵风，怎么会觉得风是可以长长地这样吹过去的。因此，我为了李白去了外蒙古，去了他的家乡去了中亚草原去了戈壁，我骑在马上几天，才知道风是如何吹过万里。汉族写不出像李白这样的诗句，而像李白这样的胡人，他们是来汉族学做生意的商人，学会汉族的诗，却保留他们胡人文化里的慷慨激昂，李白其实是这个文化里面的艺术，所以我觉得李白其实是一个摇滚歌手，他的声音里有个大节奏的落差，「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有没有发现汉族写不出这样的诗句，读到都叫人觉得过瘾。
    我那时候很讨厌杜甫，杜甫老是说小孩的奶粉钱又没了，妻子的衣袖破了的事情。我那时候觉得杜甫为什么不像李白写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种豪气那种洒脱，自己一个人独酌，不和别人对饮而是和月命月亮和影子喝酒。李白的诗，陪我度过那个最青春最美好却是如此尴尬难堪的时期。他的青春他的叛逆他的流浪，带给我的青春很大的鼓舞。我还是鼓励很多朋友年轻的时候可以读李白，在李白的世界读到青春的美。
    等你到了中年，你就可以理解杜甫的诗，知道社会现实有很多辛苦的时候，杜甫描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用他的诗控诉了战争上的残酷。李白是诗仙，所以永远不管世界的事情。而杜甫是诗圣，因而忧国忧民。年轻时候一定要读李白，知道年轻的美好，到了一定的年纪，一定要读杜甫，让你忧国忧民，让你对生命觉得有责任。汉语诗实在太幸运了，有这样两位伟大的诗人。
    历史上很好玩，大家永远都希望这两个人吵架，你常常会碰到人问你，你喜欢李白还是杜甫？因为你喜欢李白就不会喜欢杜甫，喜欢杜甫就不会喜欢李白？历史上也编造好多他们俩的故事，可是都是错的，我们在历史上看到李白做给杜甫的诗，或是杜甫给李白的诗，都是他们最好的作品。杜甫写给李白「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杜甫写李白去到南方与他离别了，他对于李白的想念之情就像这条河的河水一样。而杜甫曾写过一首《饮中八仙歌》，写了八个喝酒的人其中一个是李白，其对李白的描写是，「李白一斗诗百篇」，李白只要喝了一斗酒就可以写首诗出来，可以看到其对他的才华赞誉有加；「长安市上酒家眠」所以李白的诗是在酒家上写出来的；「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时候的唐明皇非常欣赏李白，好几次招李白进宫；李白为何不去？「自称臣是酒中仙」，因为他是酒中仙，不识皇帝，天子叫他也不来。这首诗让我们看到在那样封建的时代，人是有骨格有傲骨的，写这样的诗句，是可以被杀头的，但那是大唐，而大唐时代是保有对生命的尊敬的。
    唐明皇爱上杨玉环，看到杨玉环赏花，因而又召了李白进宫写诗，李白进宫写了三首〈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三首诗写完，唐明皇简直高兴不得了，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一生的功业都不见得留名青史，但是李白的这三首诗肯定留名青史的。因而赏赐李白黄金千两，然后李白大笑走出去，然后上酒楼说，今天的酒都我请。李白绝不是小气之人，是那种豪商之后，因而身上有种奇怪的豁达。李白的诗里有一种豪迈，有一种豁达，有一种生命不计后果的浪漫，我当时多么着迷这种东西。因此我觉得我对李白特别偏爱，我现在完全懂了是什么样的情绪，是那个性中绝对不妥协的力量。
    民间编了很多有关李白的戏剧，当初他进宫写〈清平调〉三首，当初最有权力的高力士跪下帮他脱靴，最受宠爱的杨贵妃帮他磨墨。民间很爱这出戏，是因为让我们看到，在大家如此斤斤计较财富和名利时候，还有李白这种不计功名的形象，然后去思考那些权力真的有那么必要争夺？
    我必须说我对杜甫很抱歉，我相信在四十岁以前没有经历生活的磨难，是不会懂杜甫的诗，杜甫就是那种永远活得很抱歉的人，我们从他的诗里可以看到他那个年代的战乱──一次他投宿石毫村，官吏晚上来抓人，家里有个老头子和老太婆，老头子一下就翻墙走掉了，老太婆才开门。老太太哭哭啼啼说，我三个男孩都被你们抓住了。我老大写信给我说，老二也已经战死，我们家已经没有男人，只剩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和喂奶的媳妇。因此，还不如让我去服兵役，还可以帮你们军营里煮煮东西──我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才理解杜甫能将那个悲痛写到这种程度。那个老妇为了让他的先生逃避兵役，宁可牺牲自己去服兵役，这是多么辛苦的生活啊。李白和杜甫，这是两种多么不同的生命啊。
    但是，我还是必须跟散发美丽青春气息生命的同学们说，杜甫的诗可以晚点再读，不必先知道人生未来将会发生这么多悲哀的事情，像是伊拉克战争或是伊朗战争，或是已经发生的韩战、越战，我们在这个岛屿很幸运不用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也祝福大家不会遇到。但这样的句子让你感动，让你知道这样的诗句在那样的时代里建立了伟大的格局。
    大家会不会觉得讲李白、讲杜甫是很容易的事。我最常开玩笑地说，大唐长安最惊人的就是，街上可能随便掉下一块招牌，都会砸死诗人。唐代怎么会有诗这样的风气，每个人都用诗来讲他生命的故事。我们看到韩愈，中唐的大诗人，当官的时候有一次乘上了八人大轿，被一个骑了小驴子的人给撞了。在追究对错之下，对方说出他因为在思考一个诗句，因而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路。韩愈问他写了些什么？两个人就聊了起来，那个想诗的人说道，「一个和尚在月光下要推开这个门，『僧推月下门』，如果用推，在月光下会很安静，应该是推门。但是敲这个字感觉比较轻，但是却不合逻辑，因为夜半时分，敲门是没有人会应门的」。韩愈却说敲比推好，也演变到来我们说商量事情，就用「推敲」这个词汇，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唐诗达到巅峰，我们常说一件事到达巅峰便要往下坡走了，但在文学史里头，永远都是一峰又一峰的攀爬上去。我每次读到唐诗，都怀疑这么漂亮的诗句，还能有人能写出更好的诗句吗？接下来的南唐宋不是很惨吗？
    但是宋词是多么漂亮啊，宋词将文辞的结构又改变了。苏东坡的「大千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四四三三的在走，他把文字重新拆散，变成一种长短句，变成更多可以跟音乐上结合音乐上的变奏。所以我们叫做〈念奴娇〉说的是一个调性，就像西方的G大调，我们讲到〈满江红〉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悲壮的音调，我们想到〈相见欢〉，就是一个小调形式的东西，我们发现到宋的时候，诗的音乐性就更高了。
    今天有很多的宋词，我们都不会唱了，因为音乐性的流失，可是我们在读他们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当中的跌荡音韵，还是能打动我们，到了元朝则直接称曲。
    在我们谈及这些诗的结构和技巧的时候，我们试图找回的都是诗的本质，而这个本质永远都是你动情时候的感觉──当你听到最美的风声，当你有心事想要跟别人沟通……这一切就会成为诗句，他有一定的生命性情在这里面。
    我们提到苏东坡，他有名的〈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岛」，墙里面有人荡秋千，墙里家人笑；「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于是他趴在墙上看，这些女孩看到怎么来了一个半百老翁，于是就羞怯的跑掉了；因此他说「笑见不闻声见鸟，多情却被无情恼」。为什么我们读苏东坡的词，总觉得有种美，因为他在春天看见女性的美而感动，一种坦坦荡荡，什么也没做，只是欣赏美。
    苏东坡的词不若李白的悲壮，又不像杜甫描述每天柴米油烟酱醋茶的痛苦，他写一种人生的平实，所以他最容易带给我们亲切感，他提出生命的意境非常简单。我想大家都读过他的〈江成寺〉，有一天他突然作梦梦到第一任太太，当时他娶了第二任太太，写了很有名的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因为十年的夫妻情感平实想不起来，但是却很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原配一个人孤零零地，即使看到我应该也不认识我，因为我关在监狱里头一百多天，给折磨的不成人形，这当中，我们看到情感的平实，也构成汉语诗的高峰。
    因而读诗就像在读人的性格性情，不同的性情会产生不同的诗句，如果你发现你是李白不要去学杜甫，李白性格就是李白，杜甫的个性就是杜甫，相反之，读了不同人的诗会产生不同的性情，性情是不可勉强的。诗是什么，诗是真性情，不用刻意编造，回来做自己就是做好诗人的方式。历史上有多少人学杜甫，但是就是学不会。
    宋代诗人中我有位最为推荐的诗人，在正统文化中也许对他也颇有微词。那个人就是柳永。我一直跟人说柳永就是今天的周杰伦，为什么呢？因为柳永的歌声与他的词所传唱的情形，历史上记载着「凡有井水处必歌柳词」，只要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永的歌，所以他其实是一个大众歌手。他这个人性情非常狂放，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才子，然后他就去考大专联考，后来落榜后，就写了一个〈贺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在放榜的板上望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这么好的朝代居然遗忘了我这个才子，他真的是才气过人，所以才狂妄；「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但是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我把那个浮名换来，和歌楼上的女孩一起唱唱歌。后来这歌还传唱到皇帝耳中，皇帝看到他考取了，然后就把他名字画掉，后来柳永第三次换了个名字便考取，因而有柳三遍的称号。
    诗里描诉便是种生命情境，而生命情境不是社会为你制约好的东西，是你自己要什么的情境，有一天你毕业了硕士、博士什么都拿到了，还是要回头问自己「我到底希望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到底要怎么样的生命」，这时候就要回来读诗，你要李白的人生还是杜甫的生命，还是苏东坡的生命还是柳永的生命，究竟，我们要如何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
    「凡有井水处必歌柳词」未必只是一种社会价值观，有的人拿完博士对社会有贡献，王建民也有他的贡献，生命的多元构成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完成自己，这也才是教育的本质。可是我们讲一个制约的事情，在这个联考的体制里，如何透过诗的性情稍稍做一点解放，稍稍有点矛盾和挣扎。我遇过很多人一路求学到拿博士，他的人生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嘛？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所以一路走到念完书却呈现虚无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意义。有一天他结婚、生小孩什么都做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所以我们一定要清楚自己要的价值是什么？
    因此我们在一个读诗的下午里，我把我自己从童年、青少年跟诗句对话的关系，跟大家娓娓道来，一路慢慢的谈里头有很多我生命的回忆，一直到这个年纪，诗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一天我决定把电视搬走，然后就开始坐下来读诗，后来我已经习惯没有电视，朋友到我家来，我会问他要不要喝杯刚泡好的「雨前龙井」，从杭州带回的「雨前龙井」，是刚刚冒出的嫩芽，茶叶的叶子一长就长老了，因此在下雨前必须要采收，是上好的龙井，我就用最好的矿泉水去泡给他喝，因而来我家作客的朋友也就不在意有没有电视这件事情了。
    最后，我想跟大家用一首我喜欢的诗来做个总结。大家都知道有个诗人叫做张籍，用第一人称的女性来写了一首〈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他说的是一个男子向一个已婚女子献上明珠；而这女子「感君缠绵遗，细在红罗炉」，女子感谢男子欣赏她，即便她已为人妇了。因此将馈赠之物系在大红裙上；那么绑在上面后又该怎么办呢？感动过后又要如何呢；「妾家高楼连院起，良人自记名光里」女子说道，我们家名望很好的，我丈夫也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所以我非常为难的；并用了「知君用心如明月」我知道你的用心是没有邪念的来委婉拒绝。这女生实在太聪明了，这是我们女孩子家可以学起来，非常聪明拒绝他人的方式，因为对方就算是有邪念也不敢有了；「事夫誓拟同生死」，女子说我已经发誓与我丈夫共生死，因而想到这点便有了结论，经过感性感动、经过理性经过对方拒绝的担待、经过对她丈夫的思考，最后决定「还君明珠双泪垂」。人生中，只要一个人选择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都是会有遗憾存在世界上；女子说道「何不相逢未嫁时」，为什么我不是在未婚嫁娶的时候遇到你。这个拒绝里有一种伟大，有一种大方，这是诗教，这个诗不是礼教，是可以坦坦荡荡的处理的。
    还记得我在东海当系主任的时候，美术系的女生都好美，就有很多男生会写情书给她们，因此可能看得烦了。有一天上课前，某位女生就进来说，某某人你老是给我写信，就把信撕开念给大家听，就看到这个男生脸红了，然后走出去，我看了好难过。因为这是一种拒绝，但是拒绝需要多么大的智慧。因此，我没有讲话，下课后请女同学到我办公室一下。我只跟他说有一首诗我好喜欢，「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想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首诗很美，你说对不对。
    在所有分手惨烈的状况里，连分手都能处理得很美，这是因为对所有生命有尊敬有抱歉。而这个读诗的下午，让我们找到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找到自已的价值，我能够回报的给这么青春美好的你们的是，我朗读自己的诗回报大家。
        我愿是满山的杜鹃，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万条江河，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为你，再一次圆满。
        如果你是岛屿，我愿是环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张起了船帆，我愿是轻轻吹动的风浪。
        如果你远行，我愿是那路。
        准备了平坦，随你去到远方。
        当你走累了，我愿是夜晚，是路旁的客栈，
        有干净的枕席，供你睡眠。
        眠中有梦，我就是你枕上的泪痕，
        我愿是手臂，让你依靠。
        虽然白发苍苍，我仍愿是你脚边的炉火，与你共话回忆的老年。
        你是笑，我是应和你的歌声。
        你是泪，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当你埋葬土中　，我愿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我便成尘。
        如果，如果你对此生还有眷恋，
        我就再许一愿，与你结来世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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