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茶静醉

个人日记

 







良器遇好茶,犹如英雄见美人,一眼惊心,再眼万丈柔情因风起。 
世有传奇,遇者皆缘。英雄美人住纸中,日深月久,亦离我远。

西安,五月。
我遇一杯茶,此缘如走完长廊遇花影,未曾昭示,未曾绸缪,忽然就到了眼前。
世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大概也不过我与这一杯茶缘。

未饮此茶之前,若有人与我如此这般描述。我将以为是虚构之物,亦不去延想。
据说,主人曾对朋友许诺泡此茶,其友即刻从远乡飞机速归。为一杯茶而疾赴他乡,算是个茶痴,世间多痴人,各执有物,为一杯茶而痴,这样的人可以住在书中,在词语堆积的某处,拥有一个缓慢的月份。

主人从房间的深处取它出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砖茶,黑且不美。说实话,初见并不以为然。茶桌对面的李姑娘起身洗手且焚香一柱,这样的惜重犹如旧时女子布帛上绣好了花与蝶,针针线线皆有端淑。使人无端起敬意,所以我亦洗手去。
洗手毕坐到桌前,它已盈盈到了眼前,如一盏琉璃内外明澈,我立即相信,刚才它在灯下与水是一场浩荡相逢:彼此打探各自的身世,彼此取出各自的记忆,茶有陈旧春天一座,水有月光倾城寂静不言。此刻它们终于久别重逢,花月春风。

从前有葡萄美酒夜光杯,酒如玉温,杯如冰清,琵琶急催将军已乘征马去,只有那一盏琉璃颜色不变几千年。
诗中有酒诗中醉。今夜我们无酒却有好茶一杯,主人用了玻璃杯,七个人,七杯茶,我们也有琉璃颜色各一杯,不是酒也使人静醉无言。
盈盈皎皎,仿佛倒下月光。月下,有玉为玲珑,分则寂寂合则轻鸣。









于脸边,寂然相对。不知香由何所起,也不知香由何所终。忽然这灯火下只有自已一个人。
一个人一座城,四季暗换,次弟流转。也许是某个初夏的清晨,门前香樟静且有风。或者是春日迟迟的午后,昼长人静,蛱蝶低飞。也可以是秋日黄昏,夕阳在水面长出好看的花纹,兰舟未发,归人未达。肯定还有下雪的深夜,什么都不做,只是听一听这寂静堆积如愁。

传说陈茶有樟香且更有兰香。我昔以为这只是人云亦云的讹言罢了。
也曾用沉香木煮水泡茶,那感觉茶与水是犹如《山海经》中的君子国,人人衣冠带剑,驭虎有二,若狭路相逢,敬而远之。
现在,只是细细一呷,已教人相信原来这世间沧海桑田后万物皆可将相和。
昔庄周梦蝶,似庄似蝶,庄即蝶,蝶即庄。那么,我相信这一块暗夜般的砖茶也一定在一年一年的日深月久之中梦见自己成了空谷幽兰。兰香积重似沉香,它现在是茶亦是兰。就像人中男女最美的当是身住两相:是男是女。但并不是非男非女。
比如,贾宝玉即是男是女,母大虫却是非男非女。林青霞的东方不败是男是女,聂小倩里的树妖却是非男非女。观音亦是男是女。

那香且是活的,入口仿佛是御风而行的马匹,驮着茶的前世今生与人忽然相遇。你与它只是萍水相逢,然而心中却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欢喜与感动。仿佛曾有过约定:你不来,我不老,你不来,花不开。

就像是个良谋,那些香气与暗藏其间的锐气井然有序地到来,一一击中我们未曾细致准备的味蕾与思绪。
好茶只可意味不可言传,各入各口,其香影绰各不相同。也许一说即错,可是,又何妨。因为它教人相信:世间万物果然是美且有灵。













起初,是寂静的木门刚推开,深深庭院,只有光线缓慢掉落。虽然院外红尘万丈繁华似锦,这一刻却只愿独自坐看云卷云舒,日影慢移。
然后,慢慢风生起。如曲有三叠,一弹扣我窗,二弹扣我门,三弹扣我寂静关山月。三杯二盏后,忽然浑身起细汗,仿佛偶遇三月桃花天其态夭夭,其华灼灼。良辰好景而你亦正年华恰好。
如果轻启唇齿,轻轻吸气,清凉寂静,那就是你所熟悉的一首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就像重生,慢慢地,起初的沉香洗出了新颜,仿佛是忽然在书中翻出的一只蝴蝶,身上依然携带有某个春天的暗香与记忆,慢慢飞,飞过短篱飞过秋千飞过前尘往事。
其香缓缓行,世间此时,似墙上花影水中月色,与自己一起寂静如重:窗下种了花,屋后栽了柳,小巷里且有数支卖花声。是一个发生在纸春天中的约定:我欲涉江采莲去。卿正渡江来,于是洒扫庭院,彼时天蓝云白,缸中有荷半枝,只用相坐不言。……。

其香幽长,虽言一杯为品,二杯解渴,三杯如驴饮。今夜我愿意当个蠢物,一杯一杯复一杯,因为杯杯有新香,盏盏如初见。仿佛坐慢般顺水而下,两岸万丈软尘次弟过,听细风,看流云。更可想象:月亮下面,花丛之中良辰好景此去经年。
茶色渐行渐远,开始接近于黄绿的时候,奇妙的是茶香依然如兰且续且绕且有力,据说此前的记录是泡了七十五水,而这次在第五十泡的时候,主人换了铁壶煎煮。等待的空间,主人微笑为各人注白开水一杯,让我们饮之。顾先生一饮大呼:啊呀,甜的!众皆大笑,大概都已能承受此茶展现的种种奇妙处。至此,此夜波澜亦达高潮。
铁壶中倒出最后一杯,色复浓烈,香复积重。犹如项霸王最后一战,虽则败势已定,依然是力拨山兮的好儿郎。记得他豪然冲天气,记得他柔情万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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