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牧羊人卡埃罗面具下的费尔南多·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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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于早生近一千两百年的中国诗人杜甫,费尔南多·佩索阿从17岁之后直到去世的30年里,几乎没离开里斯本一步,他每日上下班,写作,酗酒,直到病逝,没有行万里路,更没有“百年多病独登台”沧桑坎坷,除了早年的三卷本《英文诗集》,直到去世前四年,才出版了第一本母语诗集《使命》,即便在诗歌圈,也没有引起多少关注。但费尔南多·佩索阿比杜甫幸运,没有等过三百年后的后生才俊苏轼力推方名满天下,而是在时光荏苒不足七十年后,已经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葡萄牙语诗人,而且是对后世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世界性大诗人,其热爱者和研究者遍及世界各个角落。
葡文里“佩索阿”兼有“个人”也是“面具”之意。作为诗人的佩索阿似乎也心有灵犀,他秘密地也为自己创造了几十张迥异的“面具”,他们各有不同的外型、个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学,及宗教立场,相互之间有书信来往,互相品评、翻译彼此的作品,有的甚至还有亲属关系或合作写作,共同组成了辉煌的交响乐团,各有其独特的声音,合起来又能演奏出丰富的乐章,佩索阿既是这个乐团的指挥,也是音乐的谱写者和定调者。他们一起拱卫着属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伟大而神秘的诗歌世界。
在费尔南多·佩索阿所创造的的几十位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中间,牧羊人阿尔贝托·卡埃罗无疑是其中最为熠熠生辉的角色之一。阿尔贝托·卡艾罗面具下的“佩索阿”,自幼失去双亲,仅受过小学教育,和一位姑奶奶长住在乡下,以牧羊为生,27岁即病故,他的诗集就题名为“牧羊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把阿尔贝托·卡埃罗定位为一个感觉论者,自然诗人,他强调感觉事物本身,不加诠释,反对分析性和总体性思维,认为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仅是“一草一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阿尔贝托·卡埃罗是个异教徒,留下了以《牧羊人》《多情的牧羊人》《恋爱的牧羊人》为题目的近百首杰出诗篇,被其他异名者推崇为他们的“大师”,甚至连佩索阿都是受到他的启发才开始创作的。阿尔贝托·卡埃罗面具下的佩索阿干脆认为自然是高于上帝(信仰)的,他甚至为此愿意流浪不归,就像他在诗中所写:
但如果上帝是树木,是花朵,
是山峦,月光和太阳。
为何我还要叫他上帝?
我叫他花朵,树木,山峦,太阳和月光;
因为,如果为了让我看见他,
他把自己变成太阳,月光,花朵,树木和山峦,
如果他化身树木,山峦,
月光,太阳和花朵向我现形,
那是他想让我认识他,
把他当做树木,山峦,月光和太阳
——《牧羊人》
从阿尔贝托·卡埃罗面具下的诗行里,我们丝毫看不出费尔南多·佩索阿骨子里的悲观主义者的影子,他对世界的不停息的思考和“惶然”,以及那种“我通晓一切却只留下悲叹……”的绝望。阿尔贝托·卡埃罗面具下的佩索阿,则无论对生活和爱情都充满渴望,如同一个兴致盎然的青春战士,而与佩索阿毫无关联(如果有,他们的秘密通道也只在梦里),或者说,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创造了阿尔贝托·卡埃罗这个诗人及其诗篇来与自我的悲观主义作对抗。我们来读一读这首《多情的牧羊人(之二)》吧:
春夜的月亮高悬
想起你,我才是完整的自己
奔过旷野的微风和我相遇
想起你,呢喃你的名字;我不再是我:我是幸福的
明天你会来吧,你会同我一道去采花,沿着田垄,
而我将和你一起去田间,看你采花。
我已经望见明天在采花的你,和我一起,沿着
一道道田垄
但只有当明天你真的来到田间,同我一道采花,
那之于我才是快乐和真实
这个被爱情溢满心灵的牧羊人,甚至到了“我彻夜无眠,看着,她,在每个角落,都出现的身影,/每一次,我都用与相遇不同的方式将她端详。/我把关于她同我说话时模样的回忆,变成念想/而在每一分念想里,她都因相似而迥异” 的痴情地步,作为阅读者,我甚至怀疑,究竟哪一个面具下的佩索阿,才是真实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或者所有的面具都只不过是他解释世界的不同视角而已。因为佩索阿已经明白无疑的告诉他的读者:“我将灵魂分割成许多碎片/和许多人物”。这样的回答,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古老的汉语诗人陶渊明。在陶渊明49岁时所作的《形影神》里,化而为“形”的诗人向“影”提出,既然人不能如“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就该“得酒莫苟辞”,及时行乐。而化而为“影”的诗人对此反驳:“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形”“影”相争,最后还是“神”来做了自我的阐释;“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和费尔南多·佩索阿真是异曲同工,只是陶渊明用回归田园的选择,验证了自己“任随自然”的人生领悟,而费尔南多·佩索阿却终极一生也没有能够解开关于生死、关于爱、关于宗教和信仰的心结,被内心的巨蟒缠绞着,在矛盾中走完了47年的生命旅程。他留下的卷叠浩繁的不同面具下的诗篇,让我们看到了绝然不同的佩索阿。巨大的内心冲突,让真实与虚构的世界混淆了界线,诗人不得不将自我从现实抽离开来,透过“面具”的方式,进行“多手互博”的诘问与回答。费尔南多·佩索阿不相信理性、权威,但面对鲜活的感官世界,又怯然止步,而始终没能走出感觉和思维、感情和理智、肉体和精神对立断裂的世界。
但就在挣扎里,伟大的费尔南多·佩索阿诞生并完成了自己!
佩索阿通过另一位作为面具的坎波斯致阿尔贝托·卡埃罗的信里曾这样写道:“诗歌是个体的。诗歌并不适于表达社会情感。社会情感由行动表达,每种社会情感都有相应的行动。而诗歌存在于行动和姿态不能表达的事物中。在你的诗里,我亲爱的大师,我欣赏的正是你实现了这一点,而不是提供了多少知晓异教价值的歌唱。异教主义吸引我,就像基督教或其它任何事物一样,而不是我和我的感觉。你对当前社会和艺术教条的鄙视足以使我充满激情。对我来说,异常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或属于一个体系。在一天中,我有时是个唯物主义者,有时是个绝对权力主义者,绝对的绝对权力主义者,这取决于我如何感觉。对我来说,这似乎是自然的。”
2013年01月01日于京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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