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文集】诗歌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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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素谈诗

作者:老陈


一、何为好诗

        这里,我们说现代诗,即自由诗,既云自由诗,便作自由谈。以我之拙识,形不成条理或体系的,我甚至一度觉得,单要讲明白“什么是诗?”就足可以让人发疯。主情?言志?含蓄?有韵?分行?……谁都只能概而论定吧!
        认识你两年了,我相信这两三年,于你是个重要阶段,无论阅读面之宽泛,对某些诗人诗篇之精读,终结至自我写作之反思,其程度应该前所未有,庶几可达某种颠覆之功。看看,你从一日可写十数首,到十数日未必能写出一首,即是明证之一。
        我所能道者,无非以一己读写之经验,结合你一时习作之现象,作点常识普及和技法分析罢了,仅此而已。印度泰戈尔散文诗云“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曲调,需要最艰苦的训练。”
        自由诗,读者读得自由,作者写作,却是不自由的。至少,先要有艰苦的观察、思考、阅读、生活经历,写作实践的一段过程,方能有进境,甚至达到化境。
        首先,我们来判断“什么是好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又是一个复杂命题。但凡前人优秀之作,虽有所谓定评,但仍难免读者各有喜恶。并且,还因时而异,有时甚至殊异的。再者,读前人或自写的,哪怕感动过自己的,就是好诗吗?亦未必,即多只能是阶段性的。正是这一次次的从“感动”到“未必”,你的阅历或写作,又上了一个层次。话说回来,那些好诗,依据者何?标准咋定?它们就没有一些共性吗?
        咱们删繁就简,从个人体验入手。读了一首诗,你觉得好,那些感动你的是什么?那些东西,对现阶段的你来说,就是好诗判断的一些因素。你就多读它,读通读透,自会受益匪浅。或许,是那首诗别致的排列?像音乐般优美的韵律或曰旋律?绘画般浮现眼前?被某种意境感染?表达角度或切入方式吸引?局部的华彩或整体统领的能力不凡?甚或锤字炼句的功夫了得?……等等。好的文学作品,或短或长,一首诗、一篇散文、一部戏剧或小说等,你都可以连续或间隔读,每一次,侧重不同方面去赏析,都会有不同体会。单论诗歌之美吧,这一切,虽则“前人之述备矣”,对你,如今尚未有起码的理论认知,有必要学习一下。识旧,方能破旧;异出,才能创优。
        我们似乎可以这么总结,但凡好的文艺作品――不仅仅是诗歌,都体现了对人、物、事的关切与悲悯,涉及个体或众生的情感与命运,对已知和未知领域的思考等等,其作必然包含了这些能与时空抗衡,永不过时的因素,并在技艺上综合或创新,整体质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二、诗美在哪

        自由诗是百年前西风东渐,告别我国古体格律束缚的新体裁,历新文化运动诸先行者,到了郭沫若、徐志摩等这些兼具中西学养的一时俊杰手里,量与质始形成井喷式的潮流,并初具理论体系。下面,我就概述一下,诗歌之美,美在哪里。

建筑美,诗歌外部的结构美。

        我们第一眼看到一首诗,是它的句子长短,分行、分段排列的形式。如同看一间屋或一栋大楼,最初印象是其外部形状。
        最早取得不俗成绩的,应该是“新格律体”,一般每段四、六、八行,最常见的是四行体,如闻一多《死水》,全诗七段,首段为: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因为全诗外形整齐划一,亦有人讥讽为“豆腐块”体载。即如双行与单行空一两格排布的,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亦可划入此建筑形式。再放宽了说,同为“新月社”诗人朱湘每段行数更多,每行字数长短不一,以及行与行排布更错落有致的《采莲曲》,甚至其他诗歌,只要每首的每一段,形式大体一致的,也是“新格律体”。公允地说,我们看到不少外国好诗佳译,也是“豆腐块”体或宽泛的“新格律”体,但要看谁写的,质量如何,不是“豆腐渣”就行。
        古今中外,诗的建筑形式花样繁多,我国的四、五、六,七言古体,外国的三、四、六、八行、十四行乃至英雄体,史诗体等等,更有甚者,还有“图案诗”,把诗句排列成某种图形,如刀形、塔形、翅膀形等等,开一代风气,取消标点符号首创“阶梯诗”的法国立体未来派领袖阿波里耐,曾把诗歌写成一只鸽子鸟的图形……这样,就走得太过,重形轻意,乏善可陈了。

音乐美,诗歌语言文字,具有乐曲般的韵律美感。

        中国古诗,有象形字格律之规;同样,外国古诗,亦有字母文字抑扬格及其音步之定。我们看前例“这是|一沟| 绝望的 |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这竖线划分,姑且可称之为“节奏”,“新格律体”每一行或每一段的节奏,大体是相同的。
        就韵脚来说,“新格律四行体”,一般是逢双行押韵,当然尾韵可变,如ABAB,ACCA,AABB甚至一韵到底的AAAA式,其他行体的,还有“交韵”、“抱韵”等等。女诗人舒婷早期一些佳作,建筑形式宽松多了,但仍注意节奏,基本保留押韵,尤其是每段结束的尾韵,押同韵或近韵。
        依我之见,押韵并非非在韵脚不可,自由诗,就是句子之中,一样可以有押韵,看余光中《当我死时》的前几行: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

        这“颅、“土”、“度”同韵,“我”“河”“国”近韵,几字并不都在每行的末尾,不是尾韵,也能有押韵效果。
        那么,自由诗非得押韵吗?当然不是,语言文字上完全可抛弃韵律,但好诗,自有其内在的情感的韵律。艾青曾给自由诗总结到“段无定行,句无定字,既无标点,也不押韵。”也就是说,整首诗歌,可分段或一段到底;一句一行或几行,甚至几个短句一行;标点符号,全用、部分用、都不用,均可;押韵,自然也随意用否。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情节产生韵律。”以我的理解,未必都指带有某些情节的抒情诗或叙事诗。在一首好的自由短诗里,句子长短相间,字词抑扬顿挫,作者或显或隐的情感表达,发乎心,化为文,可以是起伏波动,带有韵律感的,其节奏之妙之重要,似乎远在文体的韵律之上。

绘画美,简言之,读过一首好诗,某个或一些画面,会长久的留在你的脑子里。

        诗歌是用语言文字表达,是抽象的,借助欣赏绘画般的经验,比较直观、形象地感染读者。也许我们都有过这种体会,读一首诗,很久以后,诗句大都模糊难以记得完整了,但那首诗的某些个画面,依然清晰记得。“诗豪”苏轼曾论“诗佛”王维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即此理也。我们读奥地利里尔克的短诗《预感》,那面在广漠空中独自静处或飘舞的旗,亦历久难忘。
        有趣的是,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和我国宋朝画论家赵孟熔,有一句几乎字字相同之论:“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

意境美,你对其他“诗美”尚能理解,独对“意境”,我说了几次,你仍一知半解的。好吧,关乎此词,我们多说点。

        意境之论,在中国文论中渊流绵长,先秦《易经》云“立象尽意”,庄子云“言不尽意”,汉魏陆机,钟嵘至唐宋,多有论家涉及。唐“七绝圣手”王昌龄始创“意境”名称。其相似提法有意象、兴象、境界等,概念略有不同,然特征基本一致。至清王国维,乃积其大成者,“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并云“词以境界为上”,把意境的高下,作为判断诗词优劣的至高准则。
        好,接下来,我们彻底弄明白啥是“意境”,拆开再组合,你就弄懂了。“境”,是形象的客观反映。“意”是情感的主观创造,两者结合,即成意境。还有点玄?那么,再相对通俗一点说,“境”是“物”,作品中的人、物、事。“意”是“情”,作者的情感理想的表达,而“意境”就是作品写了什么人、物、事,作者是怎样创造性地通过写这些,抒发情感,这情境结合的表达,传达给读者感受到的艺术效果。
        当然诗歌之美,亦难尽诉,除了上面提及的还可细说许多。比如就文学体载上来说,诗歌也可浓缩般具有散文美、戏剧美、小说式的情节美,也可以体现摄像、影视的直观或雕塑、造型的立体感……。而创造了美丽诗歌的技法,更是层出不穷,每一次新奇的阅读或书写体验,都会令你感慨:“诗歌原来可以这样写!”
        “怎样写出好诗歌?”是我所欠缺,也不能快速传授给你的。而“怎样欣赏好诗歌?”,倒是略可胜任。以后,我们会陆续谈及自由诗的读写种种,则重在一些具体的写作技法方面,做些解剖性的赏识,但愿能对你有所助益。

三 、三个词

        我曾经反复向你提到过一个词,你要写一首诗,首先要有创作的动因,即,引发你去写的那个“点”,略可以称之为——爆炸点。当然,它可能也是线,面,或是混沌的一团。某个字、词、一句话,一支歌,一幅画,动植物,耳闻目视的情景,甚至冥想的,梦里的……几无不可诱发诗情者。这时候,你已心旌摇颤,技痒,显然,那首诗的整体甚至局部,还是模糊的,
        好,抓住它!能否写出来,就看你的捕捉,升华,表述能力;至于写成啥个样,还关乎你的素养,训练以及想象力和创造力,那是后话。你要么马上写,要么就憋着,它可能闪耀出更美丽的火花,也可能就此消亡……
        接下来,怎样去写这首诗呢?你会有一个或短或长的犹豫期,至此,就涉及到灵感一说了。通常对灵感的解释是,主体长期集中精力,反复探究,突然得来的领悟,打通发明创造关键环节的一种心理活动,具有方向的创造性,发生的突发性,表现的触发性,思维的瞬时性,情绪的亢奋性等特点。
        我不太相信“愤怒出诗人”一说,如果你平时不读不写诗歌,怒火焚烧时至多也只能骂娘罢了。古今诗歌史上,那些因愤怒而写就的同时又是作者成名之作的,大多不是诗人作品中之优秀之作,而后人读之,更难免有艺术性的欠缺感。闻名的例子就有,因普希金决斗身亡,创作了震动当时俄国社会的《诗人之死》的莱蒙托夫。这两位诗歌天才,都曾经是我的至爱。再看看我国“新时期文学”发端的广场诗歌运动和揭发伤痕的小说,亦有同感,其历史性的的价值,远在艺术性之上。
        为何举这中外两例呢?因为,针对你的写作,我提到第二个词——节制。写作,尤其是诗歌,不是超市购物的清单,什么都要弄得清楚和明白,再怎么感情丰沛,都需要节制。当然,这其中的感情可隐可显,此外还有文字的节制等等,张弛皆有度,是为节制,否则,外部显得粗糙,内部缺乏张力。
        心里像被猫抓般的感受吧?为啥不是一开始就完整的诗篇在脑子呢?柯勒律治“梦中得诗”是令人艳羡的,哪怕醒来匆匆笔录的小部分《忽必烈汗》,也是诗歌史上的名作了。我们都有过梦中得诗的经历,我早年梦见圣经中的几首好诗,醒来没能记住一行,那时根本没读过圣经。后来,也有过大致或局部记得的,只是梦醒写出来,惨不忍睹,同是写诗,天不厚我,奈何!奥登也说过,上帝赐给你的就那么几行,剩下的,等待你去完善它。
        是的,你心里只有个意图或一行几行,这“给定”的,在这首诗的开篇、中部、结尾,都有可能,怎么完善成一首诗呢?动用你一切知识、经历、思想的储备和创造性欲望吧。每一次写诗,都应该是一次新奇的体验,你不知道它最终面目,值得去尝试和冒险。这似乎很复杂,却又很简单,你的手听从你的心写下来就行,大不了写完修改,因为你的水平就摆在那儿。其结果,可能令你欣慰甚至狂喜,更多时候,是沮丧……
        至此,我们又提到一个词——整体性。一首诗的高下,就看整体,要求你有不俗的组织,结构,统领全篇的能力,若不然,你再有啥天赐之句,也是有句无篇。我越来越不相信,所谓靠“诗眼”就能使全诗生辉的说法。相反,所谓哲理或诗眼明显的诗篇,读了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你读前人佳作,结构、修辞、句式……你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而诗人写作时,他﹝她﹞想过这些了吗?肯定没有。当你读多、想多、写多之后,你会有自己的审美观,形成你自己“文体的自觉”,要写什么,自己会找到一种符合它的表达表现的形式,仅此而已。
        可以这么说,“神示”的那一句或几行,只是上帝给你的“爆炸点”,尽量别错过,要使之放大,升华,爆发,有“节制”去取舍情感和文字,完成全篇浑然天成的“整体性”写作,才算得上真正的“如有神助”之作!这个过程,谁都不可能一步到位,只要我在写,相对自己有进步,就是有“神助”。
        有趣的是,“神示”的只是一个意图或几行,更多的是隐藏着要你写出的大部分,它们是什么关系呢?也许是因果,也许是其他组成部分,却不是可有可无的,正是这看似“次要”的大部分,经营的得当与否,决定了此诗优劣,体现了一个写作者的内在功力!有了那些垫底,整首诗歌,才会散发出嘎嘎乎美艳的光环。

四、 一首诗的诞生

        一路下来,全然理论,你我都会眼耳困倦。下面我就例举一首完整的抒情诗,就写作经过,兼做其艺术性的说明与分析。为你方便与熟悉,就不避献丑,谈谈我那首关于角马的诗篇。
        如前所示,先谈写此诗的成因。
        去年的某个下午,偶然走过客厅,电视正播放一个纪录片,小富起来的中国的财大气粗的央视,跑到遥远的非洲内陆高原,拍摄这个“地球上最壮观”的动物大迁徙。记者一路开车追踪,甚至也动用了高空航拍,夜拍,场面之大气、之曲折、之惨烈……加上“动物世界”名嘴浑厚磁性的解说,让我长久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再也离不开小小的屏幕上。
        这不是首播,但于我却是首观。看完此片,一些画面一直强烈地在脑子里冲击。但也仅此而已。过了几天,早上起床用毛巾擦脸的时候,突然又想起那些角马,意识到要写一首诗!也只是一闪念罢了。之后,搭公交去上班,看着车窗外广阔的田野,心里暗流涌动,脑子里满是那一群群长途奔波的角马,一种温热的气流,似乎一点点汇聚在脚底,一波一波的沿身躯涌上头颅。
        我似乎早已过了那个“灵感捕手”,抓住某个点或者面,立马写作的年龄段,整首诗,至此还没有一行现成的,只是几个画面和越来越强烈的情绪在不断发酵与冲击。
        整整一天,工作间隙,午睡前,晚饭后的散步,只要稍有空闲,那种莫可名状的骚动的暗流就不断在体内起伏冲撞。夜里临睡前,闭了眼,靠在床头,一直在思索那个“爆发”的切入点:怎样启笔呢?
        角马大迁徙,如果再加上沿途相与为伍的野牛、羚羊、斑马等等食草动物,超过百万之数,场景更为壮阔。这时候,阅与历的积累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有了当下的思想和激情,有了多年前的阅读与练笔与生命的历练垫底,优势随之显现。
        我要表达的,无非一种沉雄大气虽九死不悔的力,不需要过多的铺垫,是的,再怎么豪放,总要“节制”,只消写角马们成群结队行走奔跑的几个镜头,要在不长的篇幅中让一股沉郁厚重之气贯穿始终。于是跳下床找纸笔,再夸上床坐靠床头,就那么一会儿,用黑色水性笔将初稿写在一个孩子做草稿本的旧笔记本子上。再三阅读,也就更改几个字词,然后关灯睡觉,却是很久很久都睡不着了
        ……次日早开电脑,QQ发给你,关电脑,去上班。你留言说,这又是你收集的“老陈文集”中,一首令你震动的诗歌:


一百万只角马

一百万只角马列队行进
黄色的尘埃云高与蓝天齐

一百万只角马几百万条腿
几百万支鼓槌
在荒原奏响最悲壮的敲打乐

跑起来跑起来跑起来
心脏早已越过疲惫的临界点了
就算皮肉倒下骨架仍向前跑
一百万只角马扬起犄角
将烈日戳得粉碎

狮子在路途
鳄鱼在河流
秃鹰在天上
即使水陆空的围剿
即使扔下一路白骨
也不能阻止迁徙大军的步武
只有野性的奔跑的最安全也最悲壮

跑啊跑啊跑啊
目标在彼岸
彼岸啊彼岸是天堂般丰美的大草原


        这是一次痛快的写作体验……你说不会赏析,我就和你简单说几句其写作特色。开篇即把雄壮的调子从地面升到天空,短短二十行,用了几次“一百万只、几百万支”“跑起来、跑啊”“悲壮”“彼岸”等词语,以及几个“在……”和“即使……”句,调动了比拟、夸张、(直接或间接的)反复、顶针、排比、并列或递进、矛盾和象征等修辞与手法,这是一种冒险,也起到了回环往复之效。当然所有的文体分析都是马后炮,事先谋划得那么清楚谁还写得出呢?过后想来,仅就将它置身于我所阅读过的中国甚至世界范围的抒情诗中,它是微不足道的,而在我的写作中,它的质量是比较靠前的,这就够了。
        那时候,连续几天,你与我时断时续地谈论这首诗;连续几天,我都被一种浩荡之气氛包围,历久不散,这对人到中年,写作热得慢冷得快的我,自然是罕见的;那几天,名为“骆驼”的河南文友,在我QQ空间留言:“每天都想来看一遍,我是不是魔怔了……”,再过一天,他发现我有两句修改成了“将赤道线的烈日戳得粉碎”和“目标在马拉河彼岸”,他问为啥要改?有必要添加“赤道线”和“马拉河”之类的地域性吗?他说他也看过那纪录片,读了此诗,那千军万马跑动,越过狮子与鬣狗群,淌过布满鳄鱼的河流的血腥场面,再次令他神魂震撼,在他看来,这首诗短句铿锵,长句缠绵,行文情绪张弛错落,内力饱满,他看了几天,几乎是一字不易的!我说停!你等等……我呆了可能将近两分钟,回复说,你是对的!我马上删掉,恢复了原稿。他在那边感慨:老陈,你不单写得好,也有容纳异见的胸怀,“素”没有跟错师傅。我说你批评有理,我当然要佩服,更正。
        还有一个文友“桂花”读了觉得意犹未尽,叫我写得更厚实更荡气回肠一点,我问:长诗?她说可以考虑。我说那就移步换景写出整个过程?她说搞得好那肯定是另一番大气象啊,甭管长呀短呀的,写到你尽兴!我说罢了,似乎“神示”的那一瞬激动和顿悟,一过就过去了。事实上,气味相投的文友间的交流,有时非常必要和重要,你我都有交流后写出过自己欢喜一时的习作的经历。在以后的实践中,我会考虑她“甭管长短,写到尽兴”的建议。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制作,显得单薄,对一个有文学野心的人来说,真正吸引和考验作者功力的是若干组,部,系列性的,与之相对应的篇幅与分量的,冲击自身极限的写作!

五 、解剖诗歌

        我不说如何欣赏、解读、分析一首诗歌,而说解剖一词,是据我读写经验,仅从文体上提出的。前面说过好诗判断的一些标准,它们固然是通用的,却也是宽泛而论的。
        你看,一棵树,无论高低,有其枝、叶、皮、根……一座房屋,无论茅草屋还是大教堂,有其柱、梁、壁、顶……因此,一个文学作品——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无论短篇或巨制,同样适用于文体的解剖。当年我明白这一点时,我曾一度痴迷于一个个或精短或长篇佳作的局部肢解与整体复原。为此我的一些藏书里面,都有各种划痕,有时是不同颜色的笔迹,包括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若是长篇诗文,在书籍里注明不够,还将解构的要件和细部,例举在笔记本,有文字,表格,箭头,直线和曲线……数年时间,写满了几个厚笔记薄。那真是个令人迷醉的学习阶段,简言之,正如一个孤独而敏感的孩子,将一大推散乱的各种形状的积木块,拼接成一个漂亮的立体的物体后的喜悦。个中滋味,唯有自己知道。
        一部长篇,你可以分成若干板块,期间有主次人物,时空、详略、以及平面与立体,角度的切换,正倒插叙,衬托与渲染,伏笔与悬念,张弛的脉动,开端、渐进、高潮、结局……由单线或数线,若干种对应的氛围连接稳固起来。一首短诗,亦有其截面或整体的结构。
        在此,我们只谈诗歌,主要是短诗。你说读了某首诗,喜欢甚至震撼,这对阅读者而言,夫复何求?但你要搞原创,却是远不足够的,你道不出其中微妙,记不长久,所能吸收的营养自然极少。等你学会了文体的解剖与复原,你对文学的认识、思考、判断,甚至原创的水准,都会有一个巨大的改观!请注意,我固执的认为,由阅读文本到解剖文本,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至此,你将登堂入室,慢慢地学会领略文学大家的精品奥秘,对你的阅读或原创,功莫大焉!
        我们来看,自由诗这一文体,无论手法与流派,总有一些基础性的组成部分。前面说过,有必要重复地说,好作品首先对人事景情,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和思想;其次对文体建构有其个性特色。一首诗,基本的元素是书写角度的切入,分行分段排列,内涵的扩展,意与境的凝聚,词语或情感外在或内部的节凑与韵律,借助文字的语法、修辞、逻辑等手段完成。当然,高手是不满足,甚至要打破成规,打通各文体各艺术各种似乎对立物象之间界限的,此乃后话。
        现在,我们先谈阅读。一首诗刚看几句,觉得不错;或者觉得不咋的,甚至令人生厌……通常情况是,开篇几句就定下整首诗的情调气氛,甚至看得出此作优劣了。我们来看一些中外佳篇的开头:“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难》)这是浪漫派最拿手的夸张手法,往下读,后一句还重复了几次!昂扬雄奇,如果你刚读就问它写的也是世道?“诗仙”当会与你举杯痛饮三大白吧?“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惊心的反衬效果,典型的“沉郁顿挫”风格。“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何其芳《预言》),这应该是低吟的伤感的。“我为美而死,对坟墓几乎还不适应,一个殉真理的烈士,就成了我的近邻。”(狄金森《我为美而死》),神秘与神性,温婉而内敛……不需要举例别人太多,即是你我的习作亦如此:“那年的秋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从此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素《我要飞》)不重雕琢,喜忧皆淡,且带想象和梦幻色彩,尽管有些词句别扭,却是你不可多得的佳作。“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老陈同题诗),这开篇一行也是一段,不看下文不知写啥,但必定是回环往复的基调,有几位女性文友告诉我,她们读罢流出了眼泪。
        好了,只说开篇,中间与结尾的不再单独例举。至此,似乎又到了归纳一些常见的文体解剖法,侧重点是整体结构与局部技法的运用。
        一、总分  (总-分-总、总-分、分-总等)我们中学学过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由这两句统领,对比,发挥去形成下面几段。吴奔星《别》则是由分到总之法。这类结构,包括直接间接的首尾呼应法,最容易看得出来。
        二、递进   文体的情感或意境大体是层层推进。斐多菲《我愿意是激流》很多段,每段都是“我愿意是……只要我的爱人是……”的句式,由假设开始,逐渐发酵与浓烈。当然,每段形式不一的佳作,可以理解成递进型的还有很多。
        三、移步换景   这似乎是从电影艺术借鉴来的术语,应用到诗体场景物景或感情的变化,很多诗具此特征。著名如曾卓《有赠》,夜行的“我”看到“你”窗口的光亮,然后主客轮换写:叩门,开门,进屋,泪光,坐下,倒茶,行囊,白发,拉手,泪水……不只是切换了镜头,还兼具小说与戏剧的情节,是对自身和时代的感怀,是献给女性的一首深沉的悲歌。还如徐志摩《再别康桥》,你只要记得那些“云彩、水草、长篙、夏虫……”每段的关键词,整首诗你就很快背得个八九不离十了吧?这是文体可见的移步换景,而更多诗歌,不可见的情感上的起伏,你也可以据此去解剖。
        四、联想   由此及彼,上升到普遍性的宽广的慨括,和个体生命体验的深度。别的不说了,就说你我曾不约而同写到“落叶”,你说凡是一不小心同时撞题,你就惨败。我那首写一张“尚未完全干枯”的落叶在手掌上,叶纹与掌纹对比,然后“有一天我也会飘落,从一根饱经风霜的枝头……”
        五 对应   此可细分为实实、虚虚、虚实相对多种对比和对应。先说一种有趣的类似“照镜子”的写法,古今中外皆有,在此仅举古诗词:“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辛弃疾)。其他对比法如艾青《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写黑人女佣抱白人婴儿“一个是那样黑,黑得像紫檀木;一个是那样白,白得像棉絮;一个多么舒服,却在不住地哭;一个多么可怜,却要唱欢乐的歌.”德国汉德克《颠倒的世界》几十行大部分是“我走向窗口,我被打开了……我躺着站了起来……麻雀向枪炮射击……”这类矛盾对应的句子。前面说过里尔克《预感》“我犹如一面旗,在长空的包围中……”渺小的旗与无边的天空对比,巨大的孤独感就出来了。此法或主客异位,或对照强烈,极具视觉与情感的冲撞力。
        ……凡此种种,你还尽可自己分类许多,这和我们接下来讲的一样,它们不是孤立的,亦可互相并用与渗透的。
        六、语法与修辞    我一次次觉得,给你写诗论,没几步就陷入了说不能穷尽的词语,更多时候它也是相对的。语法修辞,直接关乎作品的文本水准吧?但行文朴素又是文学大鳄的看家本领!我只想和你谈一些语法与修辞的细微处。常见的无非那些比喻、夸张、拟人、排比、顶针、通感、象征、假设、倒装、间隔、停顿、重复、叠字叠词叠句、意象罗列或叠加、断句、跨行夸段、长短句……你只有去解剖几十首以上诗歌佳作并尝试写不同类型的习作后,方能明乎其微妙处。间或,进一步了解一点语法、修辞、逻辑、美学的知识。在所有的文学分类里,自由诗是最讲究文体美的,语法修辞甚至标点符号运用得好,亦能给人眼睛一亮的或无理而妙的快感。
        认识你之后,我第一首让你震颤的是《老鹰》,其中一句“这个黄昏,我,就是唯一的空中之王”这个“我”就是停顿和断句,要是取消前后两个或后一个顿号,也是可以的,但用了就突出孤傲的王者气概,还起到因前面一系列长句之后的缓冲,文体和情感便有了张弛的变换。
        七、造境    前面说过物境与情境共同产生意境。一诗一文,文体表面可相对写成聚焦型或扩散型,但隐或显的是一股神秘的,仅属于作者写此作时特有的气氛贯穿期间,才会写得好。它可以是喜是忧或五味杂陈的,但又兼具人的共性与个性,因此千载之后,那些佳作仍能令人心神共鸣。
        我曾经在一些好诗下面,画文体隐或显的情感气氛曲线图,转折处,用序数号和悲欣类细分的词汇标明,如同医学仪器上的心电图,唯此,此作情与境大起大落或迹近于无的起伏变化一览无遗,颇为好玩。
        八、言外之意  这个,前人解说亦多了去。你固然要读出别人读到的,倘若再读出别人没读到或作者也未必想到的地方来,此作无疑是多义性的,那就拓宽了作品的耐读性。如前所举何其芳《预言》中“年轻的神”是啥?文体没说明,你说他受法国象征派影响而写的,是爱神。好吧,我前天同意是爱神,昨天发现是诗神,今天认为是死神……你管得着吗?你说里尔克《挖去我的眼睛》是祈祷集中写给上帝的,我说是写给恋人的,谁对谁错?但我们的共识是:他们写得美!试看西班牙贝克尔这首诗:

微风发出轻轻的呼唤
吻它淘气地搅碎的漪涟;
西天的云霞紫光灿烂
被落日吻得羞红了脸;
火焰毕剥地窜过树干
为了痛吻另一朵火焰。
而杨柳,柔枝低低弯垂
去回吻那多情的河水。


        够短了吧?先把看见的再到看不见的解剖,原文是半韵体,不管它,我们说翻译体。你用竖线和符号标出节凑、韵脚;序数号标明四组八个物体的,相对应的吻,它们层层推进却不是平行的;它们又可以是移步换景的分镜头,各个分镜头形成了作者总体性的文本和意图;这些吻是拟人或比拟的修辞法,其他吻是语法上的主动句,只有第二组吻是被动句,有了这不同句法和回吻句的转折,避免了表达的单一;要画情感气氛的曲线图,第三组火焰吻火焰(其他组吻是一物吻另一物)无疑是动态的最高点;解剖至此,够可以了,但作者要表达的是什么?没有任何主观感情的字眼,够节制够零抒情吧?其实没说出的,是一种安静祥和,又带欢欣的情感!
        再说一首叶芝的《茵纳斯弗利岛》,除了以上的解剖外,最主要的,你应该明白:叶芝越是把一个爱尔兰民间传说的岛屿写得美轮美奂,渴望前往,越是曲折而强烈地否定自身命运和现实世界!尽管他一字不提!
        ……这一次说得够多了,任何的分类都有交叉重叠抑或例外,有多少宏观微观的写作技术,就有更多的解剖作品的不同侧重点的方法。当你阅与历日深,你会觉得大体的技艺就那么回事,你也可能写出好作品来!或者,你觉得所有理论都滞后于原创,老陈写的更是陈词滥调,不能陈陈相因,要陈言务去,你破坏它,来一次叛逆的写作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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