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犹豫(下)

个人日记

 

 

对魏晋文化,我们在惊叹之余,禁不住会追问这灿烂背后的思想原因。

佛教的传入理应成为众多理由中,最有说服力的一条。正是汉末佛教的传入,让中华传统文化,出现了一次质变,也使魏晋文化相比于前代,具有了“异质”的特性。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华文化史上,能与先秦诸子百家相提并论的思想文化现象,只有佛教的传入。它的到来,不仅仅是改变了中华文化的成分,更为重大的作用,是弥补了中华文化的漏洞。

死亡是宗教的终极命题,灵魂命题是附着在死亡命题之上的。缺乏宗教信仰的民族,没有对死亡形而上的解决方案。儒家思想对死亡,是避而不谈的,所谓“未知生,焉知死”。道家认为精神自由了,就无所谓生死,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态度,却并非解决方案。道教倒是认真地面对死亡的课题,但它的解决方案很蹩脚,将生无限延长,以长生不老来隔离死亡,这就需要当世成仙——自然是不可能的。法家的死亡是形而下的,他们更乐于制造死亡,用以警示活着的人。这说明,中华文化从一开始,就在宗教信仰领域存在着巨大的空缺。

这种疏漏在大一统的太平时代不易察觉。然而,进入乱世,死亡成为了一个必须回答的命题。战祸、饥荒、疾疫接踵而来,人世间充满了杀戮和毁灭,“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饿死衢路,无人收识”,现实生活如此悲苦,生命宛如朝露,身家毫无保障,命运不可捉摸,生活无可眷恋。世人的精神世界崩塌了,迫切需要来自灵魂层面的支撑力。这时,人们才突然发现,从传统文化中无法找到这样的支点,没有人能告诉人们如何超越死亡。于是,悲惨世界被迫呼唤宗教的力量。

在这个背景之下,佛教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华夏大地,不太费劲地到达了中华文化的主干部位。中华文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高等级的死亡解决方案:现世的苦难,会在来世得到福报,死亡,不过是因果转换的节点而已。这样,好人好报的简单法则被扩展到转世轮回之中来验证,乱世中不安的心灵得到了抚慰,他们在对来世美好的憧憬中,忘却了身处的苦难,绝望终于转换成了希望。

恰如器官移植一样,外来器官总会引起机体的排异反应。佛教作为一种全新的外来文化的产物,必然会与中华文化固有的成分产生碰撞,并引发一系列重大思想文化现象。碰撞首先发生在佛道之间。佛教一开始是借助道教传播的,早期老子、佛陀被合并供奉。甚至有“老子西出函谷关而化为浮屠”的二教合一的说法。但两者的精神差异很快让它们分道扬镳。其后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现象,几位信奉道教的皇帝,发起了灭佛运动,对佛教的传播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但最终,佛教凭借其高深的宗教理论打败了道教,并将其打入了二流宗教的行列。

事实上,佛教在中华大地上真正的对手是儒家,他们的冲突在当世而不在来生。中国的社会结构是按照儒家忠孝伦理构建的,佛家因超越生命而对当世的鄙夷,出离尘世而对家庭结构的破坏,与儒家社会结构形成了重大的现实冲突。这种冲突是根本性的,必须予以调和,否则会造成社会的解体。二者在这一问题上的斗争与妥协,构成了后世中国思想发展的一条主线,直到唐代禅宗的出现,才使问题得到圆满解决。禅宗以为,证得佛果关键在于心灵的超越,无关乎外在的形式,只要心有顿悟,不离滚滚红尘,一样可以立地成佛。这就将佛教导引到纯精神领域,限制在人的内心,从而将世俗世界留给儒家去打理。这就在精神上使二者得到了协调,不过此时的佛教,早已是中国化的佛教。二者角力的结果,终究还是儒家占据了上风。

然而,正是儒释道相互之间的斗争、妥协、吐纳、整合,才让中华文化的内部结构充满了张力。这也正是中国化文化焕发青春、保持活力、不断创新的内在动力。由于魏晋处在儒释道多元对峙的初期,所以这个时代的文化更加富有活力,更加个性鲜明。

 

 

伴随着佛教进入中国,另一个重大的历史现象也在同时发生着,那就是中华民族的血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两个重大的历史进程,其实源于一个历史事件,那就是游牧民族对中原的大举入侵。佛教因军事征服而大大加快了传播的步伐,中华民族的血统,也因为异族的征服,被注入了一股强悍的马背上的雄风。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汉王朝确立的汉民族,其血统的纯洁性止于秦汉。魏晋开启了一个民族融合的巨大历史进程,现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始自魏晋。

黄巾之乱后,天下呈三足鼎立之势,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人口锐减,经济衰退,汉代雄风不再,中原元气大伤。东晋短暂和平后,司马氏家族内部纷争再起,八王之乱又一次把中原推入战祸。此消彼长,汉族实力大减,北方游牧民族乘势而起,向中原发动了接力式的进攻。匈奴人,鲜卑人,羌人,氐人、羯人纷纷在北方建立政权,形成了“五胡乱华”的混乱局面。此后,汉人的东晋政权,与游牧民族建立的北方政权,隔江相望,各自画地为牢。

这时,一个叫苻坚的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他是一个游牧部落的首领,却有着难得的世界情怀,他坚持多民族和平共处,不搞民族差别,这情怀比起几百年后的蒙古大汗、满清皇帝,实在是高明了许多。他在世界情怀的鼓舞下,立志要一统天下。于是,他发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陈兵于淝水之滨,力图一战而宇内定。

历史在这里做出了不合常理的选择,东晋名相谢安之侄谢玄,竟以区区八万之师,大败前秦,苻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仅以身免。其实,历史的非理性往往蕴涵着真正的理性。苻坚所代表的北方游牧民族,在文化上尚未做好接收天下的准备,假如苻坚成功,天下必将陷入更大规模的、更为持久的混乱。

淝水之战使南北朝对峙的态势稳定了下来,也为后来融合了胡人血脉的新汉人一统天下预留了机会。这以后,北方胡汉相融的进程加快,胡人在先进的汉文化熏陶下,迅速由野蛮走向了斯文,汉文化也敞开怀抱,大剂量地吸收着异族文化的新鲜成分。百余年后,不仅文化上难分彼此,血统上也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海内混一。

南朝的东晋,却是另外一番情景。永嘉之乱以前,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始终在北方,南方仍处于未完全开化的状态,素有“蛮夷”之称。魏晋时期,随着北方少数民族的入侵,大量的汉人开始南渡,从而开启了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的历史进程。这一进程至宋靖康之变,南宋偏安江南始算完成。时至今日,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还在南方。而南北朝时的东晋,正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初始阶段。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北方汉人迅速胡化,南方蛮夷迅速汉化。这一多米诺骨牌效应的结果是,北方的血统强悍了起来,南方的文化精致了起来。

最终,大隋王朝凭借北方强悍的体质,完成了天下统一的历史重任,南朝的文化艺术,在反方向上实现了对北方的征服。

魏晋独特的文化气质,与这一时期民族成份的巨大改变,大有关系。

 

 

魏晋的时代精神里,似乎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贵族气息。

这个时期,恰恰也是中国贵族时代的一次回归,是继两周军事贵族时代之后,又一个门阀贵族占统治地位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中国贵族制度的一次回光返照。这以后,中华大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样的贵族时代。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文化两大高峰,都产生在贵族时代。先秦的封建军事贵族时代,产生了诸子百家思想,汉唐之间的门阀贵族时代,产生了魏晋风度。贵族与文化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逻辑的必然。

余光中先生说,这世界上什么都是忙出来的,唯有文化是闲出来的。或许这就是文化与贵族之间割舍不断的联系吧。

中国古代贵族,与西方的贵族不一样。在西方世界,知识掌握在教会手里,知识分子都在修道院里。国王和贵族只是军事专业户,中世纪大部分的国王和贵族都是文盲。中国的贵族则不同,他们同时还是知识分子,即便是春秋战国时期落魄的士人,仍然是贵族之末,只是到了秦汉王朝以后,才变为四民之首。

文化是一种精神创造,客观上需要一种精致的精神空间。而这种精神空间,除了必要的知识基础外,离不开大量的闲暇时间、优裕的生活条件的支撑。这些条件,在中世纪的欧洲,只有神父和教士具备,而在魏晋时期的中国,只有贵族才具备。

魏晋文化的贵族特性,不仅仅在于它的创造主体是贵族,更在于它所具备的独特的贵族气质。晋人的绘画,不求媚俗的形似,强调以形写神,追求“传神”。它的书法,笔墨落下,线条飞动,虚实有致,筋骨俱有,发乎心而超然物我。它的雕像,秀骨清相,眉宇间却总是透着一股淡淡的病容,使它一眼就可从历代雕像中区别出来。

这里丝毫没有否定劳苦大众文化创造力的意思,民间创造和传承的大众文化,同样是中华文化的一条主线。但是,与贵族精英文化相比,二者之间在气质上是有着根本区别的。民间文化,大都是浓郁的,华丽的,壮硕的,写实的。魏晋精英文化之美,却在简约玄澹,超然绝俗,这就是晋人的贵族气。

魏晋文化的贵族气质,还在于它的超脱。唐宋同样是文化灿烂的大时代,唐诗宋词,甚至被称为中华文化的顶峰。但是,这些在集权统摄下的文化产品,总脱不了某种功利性。而魏晋文化之胜,就胜在完全超脱功利上。

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而这两者,确乎只能属于内心高贵之人。

当然,与贵族占有的社会资源相比,他们的文化产出毕竟是不成比例的。强调魏晋文化的贵族特质,并非为贵族制度招尸还魂,而是呼唤人们精神领域的贵族气节。毕竟,贵族精神的缺失,就是精神高度的缺失。

这一点尤其具有现实意义。今天,无论是奥运鸟巢,还是世博中国馆,都是鲜艳的红色,巨大的体量,高高在上的气势,其美学根基无非是世俗的夸张和权力宣扬,既有世俗文化媚俗的一面,又有权力文化功利的一面,早已失去了中华美学“气韵生动、意境超脱、简约玄澹”的原则,早已失去传统精神中的高贵之气。以媚俗为高雅,以平庸为高贵,美丑不辨,贻笑大方。

当人们站在这些建筑前面,回望魏晋时,会不会产生某种羞愧感?

 

 

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是一个剧变的时代,是一个创造的时代,是一个融合的时代,是一个高贵的时代……

然而所有这一切,本身并不是目的,他们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暗示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果然,历史,在长长的犹豫之后,终于做出了选择。

我们看到,通往大唐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盛唐那依稀的身影,在前方变得越来越清晰。

 

 

 

写在后面:

我感觉,在中华文化的机体上,有三个关键穴位,一是先秦诸子,二是魏晋文化,三是“五四”反传统。对先秦和“五四”,我先后都说了一些话,文字不算很长。原打算对魏晋也按这样的规模说说,没想到一下笔,才知道短文说不清楚——把文章写短是一种能力,不得已才把它拉长了。

前三部分,我按照建安风骨、竹林七贤、晋人之美的顺序,力图说明魏晋风度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现象,在写的过程中才发现三者之间有着逻辑递进的联系,可见写文章其实是对思维的深化。后三个部分,我试图从佛教传入、民族融合、贵族制度三个方面,分析魏晋风度产生的历史原因。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观点大部分并非自己的,而是这两年做“失脚闲人”看闲书的心得,被我杂七杂八拼凑在一起的。这么说吧,凡是正确的观点,都是别人的,凡是错误的,都是我自己的。对错杂糅,大家凑合着看吧。

于我来说,写下这些文字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安慰,说明这两年的散淡日子并没有白过,起码没在闲暇时间去干坏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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