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鼓记

文赋

夏夜风微，居室溽闷。弹指间主人倚床箕坐，诗书久捧而颓堕，似倦欲眠。恍惚间穿庭启扃，施行漫游。沿幽僻之径，旁皆杂蒿芜秽，渐弥烟雾，视晦心惴。方疑无途，忽闻语起，喧若聚，讶之，拨丛伺窥，见一池塘，水甚浑，深窈莫测。池边亦花草之属，散异味，茎叶迥于寻常。有数影绰约，未晰其貌，但遥辨其言。
一自谓塘主者曰：“今宵美景，恰吾等月旦雅会，自不循于往数。尝遍观古来诗家，多鱼目，凡切诸弊，唯后世俗子慑其盛名，垂翼仰鼻，纵惑而不敢驳也。吾等英才荟萃于斯，端诗之雅正俨有责矣。故今番课吟即板砖名家名作，并次韵较之。”
稍定，继道：“杜牧之擅于七绝，《清明》一首世皆传唱，此诗诚吟而魂销，惜臃而拖沓，多废言。若清明，何复言时节也；行人，自路上也；何处即问也；又童子何以知为牧牛也？故吾先刀其赘为：“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童指杏花村。”则得绝句言简意永之妙。吾另成一首《乡思》：“秋云来去自纷纷，一缕何曾随客魂？ 梦里还家春正好，闲花野鸟闹山村。”诸位以为较之何如？”
众窃耳之后，皆拱手称善，叹服塘主之高见卓才。于是顺序轮之。有声厉若嚎者，争言：某亦抱此愤久矣，近读明王士祯，聊揭一短。其《再过露筋祠》：“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如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多为人许，谀者评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某试析之：前二句言露筋祠之景，转结行人系缆，醉在野风白莲，意怀昔年美洁之女子。诗至此意境犹未，结忽门外一词，败笔也！盖一路景语述来，皆表祠外，更及池岸舟前，然结之视角俨然祠内。故“门外”者，隔开三句，结致游离也。拍毕，某和以《愧对十里横塘》：“草舍清风虽俨然，笔枯难绘浪生烟。 可怜今夏平庸里，辜负望中万朵莲。”
弹指间主人聆而有思：“先塘主之论本诗家戏语，童子皆闻。后者薄“门外”一词，似是而非，然审此间情状，非博学精思何敢遽板砖古之名家，且再听之。”
遂有一老者接言：“李太白《别汪伦》，不佞自幼即背。至今则每诵而无味，何故邪？但容禀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起自无关痛痒，皆敷衍之情，纵千载后犹掩鼻。承句之”忽“字，甚耐寻味。人待君以佳肴美酒，君则润笔入囊，自漠然上船不回顾，遂”忽“闻踏歌也。试想不佞之重情厚谊辈，定一步三返，互拱作揖，目不暇移。”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称千古名句，误矣。倘出于红朝网络诗者手，人评之必笑其俗也。盖今庸才每欲抒情，辄是”恩比山高爱比海深“，令不佞闻而倒胃。故此两句即时人所恶之”老干体“也。”
弹指间主人度是论之奇，乃昔闻所未闻，可谓广聪豁识。又闻其课吟：“落魄江湖载酒行，谁家玉笛暗飞声。 商女不知亡国恨，惟将旧物表深情。”众中有赞声：“集句，折腰，能意辞于此，果老辣矣。”
复有一女声道：“诸兄妙论，妾甚戚戚。向慕王摩诘田园诗之幽雅，囊多疑而未决，去岁读《田园乐七首》，始厌其赘，且观其闲居一首：“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通篇皆著废词，妾大胆去之为：“桃红复宿雨，柳绿更朝烟。 花落童未扫，莺啼客犹眠。”是辞尤顺邪？”或有问王摩诘诗何特著含、带、家、山之赘词，其懵然答：“此妾素难解矣。”
又一女冷声曰：“李太白枉称才气冠绝千古，奴家视之未必。单拈其《送孟浩然之广陵》之起句“故人西辞黄鹤楼”，人字应为仄声方合律，此误何低下邪？或后人传抄纰谬尔？奴家和其一首：“昨夜风儿过小楼，为侬带信到杭州。醒来一霎都飘渺，唯有枕边双泪流。”较之孰工稳否？”
群影又议若蚊聚，忽有端肃之声叹曰：“值此课题，余猝难措手矣。何以故？盖古之大诗家作，多千疮百孔，不忍复观。当知诗文易传世，作诗应慎之又慎，一谬必传千年，究其魁首，当属李白。”弹指间主人闻是语，似若棒喝，因性虽驽骀，然好效颦古人，尤慕青莲之天纵姿。此唯屏息恭聆。
其继曰：“且剖其临终之作：“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自比振八裔之大鹏，难遇孔圣之伯乐而至中天摧折，有志难展。然观其一生言行，攀附玉真等权贵，后又诗示清高，出尔反尔；令高力士脱靴，乱庙堂礼法；讽贵妃，慢君长；飘忽山水，沉溺酒色，狂傲纵歌；后惠上“赐金放还”之恩，犹参永王谋反。试问其焉合孔圣所倡之“仁义礼智信”？愧对列祖，妄言圣人，实死不悔改。余批其一诗：“雀妄振八裔，奈何才不济。 颓迷遗万世，吾辈应敛袂。 当愤警于此，诗殇世民涕。 恒守重礼仪，醉歌早却离。””
此话如石投浪溅，皆狺狺于太白诗。一男女莫辨音云：”老身亲受李白遗害之苦，今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如《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重字泛滥，令人瞠目，犯小绝之大忌，此弊一也。文辞之俗，无出其右。月白霜清，乃清秋夜景，张若虚之”空里流霜不觉飞“人皆善之，盖层呈明月之空净明澈，然白偏”疑是“，无形无物，手法低劣，情味皆无。此弊二也。其弊三，逻辑错乱。其起句言处床上，辗转难眠，忽见床前之月光，犹强可解。然”举头“唐突，白岂宿沙洲，顶无遮拦尔？以老身料，”移步“可代之。其弊四，几无平仄，信口胡言。承句“上”应平，转句“头”应仄，安不用“举首”邪？老身即兴口占，亦合辙押韵矣。此诗不堪如是，竟传唱千年，好事者犹编入蒙本，荼毒学子，呜呼，咄咄怪哉，学术之大不幸哉！“
弹指间主人闻此滔论，汗出如浆，如临斥指，惶惶不敢辩。又侧耳听老者作《静夜无思》：”更深枕侧光，冷冷似飞霜。知是廊前月，徘徊到客乡。“吟讫，捻须自得。
又有幽声批李白《早发白帝城》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句，谓此诗作于贬中逢赦，当欢极，而猿声一词，古来皆悲凄，择此情甚不谐。况啼者，猿也，非猿声也，其非病句尔？并和诗叹道：”诗仙仰望水云间，飘渺游踪去不还。 品来两岸猿啼句，倒下巍巍一座山。“
其后又嚣嚷一片，弹指间主人尚赧颜，若惘若闻。唯听得三论。
一驳唐章碣《焚书坑》：”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其曰：”此诗归秦灭之因于焚书，理牵强也；乱山东者乃陈胜吴广，然强植于刘项；刘唱《大风歌》，项有《垓下歌》，安非不读书者？“又课诗云：”识浅元因腹内虚，切磋未敢以师居。月回诗友三千帖，胜似关门死读书。“或有疑其三千帖之夸辞，其无奈道：”非三千则出律也。倘句不害意，则可为”日回诗友三十帖“，一日三十，及月九百，可入吾池前茅矣！“
又一斥杜牧《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谓其烟雨来之何无端邪？虽前有风，然未必有风自有雨，有雨自有烟也。况起句言千里之广，千里之晴，岂要雨得雨尔？汝杜大人盖龙王之拜把乎？其课诗为：”梅花春过渐消红， 依旧无情来往风。 弦定人离谁解语， 只看皎月半空中。“吟罢犹娇声曰：”梅花双关，盖小女子善操《梅花三弄》也。“
最后者乃论杜甫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其先举古人诗话批语为佐，如《漫叟诗话》：‘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诗薮》："本七言律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缯类也。"。复以绝句当严起转承合之法，此并行句法虽名家为之，后亦不可效尤。其课诗为：”春风初度河西柳，曲苑风荷已映天。掬得昆仑断桥雪，钱江融入好行船。“
弹指间主人方释其论较前可悟，然闻诗又惑矣。思忖有顷，谓今宵所闻，实醍醐灌顶，何不趁时请教，得面晤密授，必有寸进于诗也。于是分草立身，欲前拜会。忽烟雾销荡，朗月盈空，渺无人影，唯群蛙戏水，鼓鸣不已，响彻四野。
正惊异张望，不虞跌入塘中，淤泥没膝，甚骇，嗔目奋搏之，却咣当声响，身坠居所地上，盖一梦也。揉膝失笑，但忆觉可趣，遂记之焉。

（聊记梦语，若同实巧。） 

文章评论

枯禪

篇幅就叹为观止，拜读………

秦关冷月

池塘群蛙鼓鼓，网络名家攘攘，破虏忽然一梦，几辈谁识真珠?

江海居士

倒下巍巍一座山一联我最喜，问好唐兄

长篙

真勇士也。[em]e113[/em]

新羽

大手笔，叹服。块垒积胸久矣，借梦一浇，好比曹氏以石记梦，荒诞戏谑间才情现焉。然对两岸猿啼句不敢苟同，心下狂喜，猿悲啼亦无谓也。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是此理么？

岁月流年

太白《赠汪伦》还真如唐兄吐槽那般写得心不甘情不愿。据《随园诗话补遗》载：天宝间，原泾县令汪伦隐青弋江畔，久慕白之诗名，知其好饮，致书诚邀：“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白接书欣然而往。

岁月流年

实十里处有桃花潭，村口有一处“万”姓酒店。李白言汪伦太吹牛，赋诗“ 汪伦说话甚奢华，命子提壶问酒赊。七里那寻八里店，孤村唯有一桃花。漫行陌下崎岖路，遥望扶风豪士家。曾到街头无酒卖，万村渡口实堪嗟。”， 说明太白多少是有些许失落的 ，悻悻而归时，汪伦以己名望，号全村老幼岸上踏歌送别。所以《赠汪伦》一诗确为李白随口一吟，然汪伦有拿该诗图名之疑。[em]e10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