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月

一

新知青到户那一天，我不在家，队里让我跟车去城里拉化肥。

第二天到江北铲地，那片地夹在浑江和驮道河之间，地势平坦，只是垅长，在这样的地里铲地，是最累的，因为中间不能休息。

社员们一字排开，像潮水一样在绿色的苞米地里间前进，我们老知青排在社员们的后面，后面是新来的小兄弟、小妹妹，他们有的看起来还是孩子。

在生产队里铲地有条不成文的规距，先到地头的可以坐下来歇息，等后面的都到了就开始铲下一垅，铲地越慢休息时间越少，有的甚至得不到休息。我刚来的时候，就吃过这个苦头，经过四年锻炼，现在各种农活我基本都可以应付了。当我们几个老知青和社员们都坐在锄杠上歇气的时候，新来的知青大多没赶上来，有一名女知青，足足被落下半根垅，看得出她又羞又急，又累又热，已经筋疲力尽了，拄着锄头站在地里哭。

我想起刚下乡的时候也曾经像她这样无助，于是站起身，拎起锄头给她接垅，老五等几个老知青也过来帮忙。

我告诉她，上山下乡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干活不能着急，累了就歇一会儿，顶多是少挣几个工分，再说那工分也不值钱。她红着脸点了点头，眼泪禁不住又扑唰唰流了下来。

二

事后我听说，她叫王雪，也是我们那所中学的毕业生，只有十八岁，长得很漂亮，浓浓的眉毛，瓜子型的脸，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她很腼腆，见人说话脸红，平时和我几乎不说话，有两次，我扔在被卧上的脏衣服不见了，第二天洗净叠好放在原处，我猜是她洗的，干活时尽量帮助她。秋天割豆子时，不小心把裤子剐了一个口子，晚饭后坐在炕上连的时候她走过来说：“李哥，我给你缝吧！”我说：“不用，我会。”“看你缝了些什么！难看死了。快给我吧！”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和我一起在集体户里混了四年的老五有一天问我：“眼镜，你是不是和王雪好上了？我看你们你帮我我帮你的挺亲密。”我说：“没有的事，就凭我这个地主成份，人家能看上我？”我说的是实话，我不但出身不好，父亲还是右派，王雪呢，根红苗正，爸爸是县银行的革委会副主任，妈妈是县妇联的干部。我帮她干点活，她帮我洗衣服，是互帮互助，别的我可不敢想，说不定哪天她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我还得在这里修理地球。

 这年冬天，快过小年的时候，生产队给我们放假了。集体户离县城四十多里山路，往常回家都是坐进城的马车，那天正好供销社有一辆卡车进城拉货，我们就都挤了上去。山路颠簸，车上风大，我把狗皮帽子捂得严严的，背对着车头，靠在护栏上，王雪围着长围巾，靠在我身上，让我为她挡风。她的头顶在我胸前，闻得见她的发香。下车的时候，王雪说：“李哥，帮我拿个包好不好？我自己拿不动。”

王雪带了两个大手提包，里面是她在村里买的花生、瓜子、大黄米、红小豆，我的父母都在干校，过年不回来，我什么都没买。我拎起两个手提包，把王雪送到她们家门口。王雪让我进屋坐坐，我拒绝了。我不想见到她的父母。

三

转眼之间，春天就到来了。

一天收工时，会计让我晚上到他们家去一趟。王会计四十多岁，瘦瘦的，为人十分精明。

去时天擦黑了。王会计住在村子西头，三间大瓦房，窗明几净，在七十年代的农村算是上好的房子了。

我刚坐下，王会计说道：“李由，我也不拐弯了，今天找你是有一件事，有人托我给你提亲。”

“提亲？给我？我……”

“你先别急！你也老大不小了，队里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三、四岁了。你看，队长家的大丫怎么样？”

“大丫？不行，她还是个孩子……”

“她今年十九了，怎么还能算是孩子？大丫看上了你，队长托我和你说说。依我说，你们两个很般配。大丫性子急，厉害点，做活可是把好手，家里家外都不用你操心。结了这门亲，以后招工、上大学就是队长一句话，你想上哪就上哪。难道你还想在农村呆一辈子？”

和大丫结婚？根本不可能！即使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能娶这个母夜叉，队里的年轻人有几个不憷她的！

“你好好考虑考虑，听我的，没有错！”王会计不知道我的想法，还在劝着。

“那我再想想。王叔，我回去了！”我本来想一口回绝，但那样有点太驳王会计的面子了，只好讳心地虚应下来。过几天，听不到我的答复，他们就该死心了。

没过几天，就是端午节，户里的知青们都回家和家人团聚去了，我没有回去，王雪也没有走，户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吃过晚饭以后，我坐在集体户门前的长条凳上，默默想着心事。当初读书时，我在班里算得上是尖子生，五年多过去，班里的同学大多数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最不济的，也到工厂当了力工，只有我还呆在集体户里，几时能离开都说不上，一时愁绪难平。

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光华笼罩住山村，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门前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狗叫。王雪轻轻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李哥，听说大丫看上你了？你答应没有？”

“没有，我可不敢要那个野丫头。”

“社员们都说，你要是娶了她，就能招工、上大学了。”

“那我也不愿意。我宁肯在农村呆一辈子。”

王雪没有回话，默默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以你的才学，绝对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不会永远都是这样！”

我扭头看她，王雪也正在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李哥，我的腿有点疼，你给我揉揉。”又隔了一会儿，王雪说，眼睛里仿佛有火花在闪动，我这才注意到，她只穿着一条短裤，膝盖以下都裸露着。我的心跳得厉害，想给她揉，手却抬不起来。

“胆小鬼！”她小声地嘟哝了一句，失望地站起身，似乎想走，突然又坐下，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我和她都哆嗦了一下，她的腿凉瓦瓦的，似乎有一股电流，从她腿上通过我的手，流遍我全身。

“哥，我喜欢你……”她靠在我的怀里。

时间仿佛停滞了，她在我的怀里不知靠了多久，在那一刻我认定了，王雪是我这一生中最想要的姑娘。

我们没做过分的事，甚至没有接吻。那些最美好的事情，应当留到最美好的未来。

四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我们陆续听到了几条好消息。

父亲来信告诉我，他和母亲已经被解除审查，近日即可回原单位重新安排工作。

公社中学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们学校代课。我早就想过到学校去代课，但以前不光学校不松口，连生产队都通不过。现在学校邀请，生产队、大队都同意放行，我知道这一定是王雪的父亲协调的结果。

学校安排我教初一两个班语文课，晚上与打更老头一起住在学校传达室里。

有一天上午，下课后回办公室，见王雪坐在我的办公桌旁，她告诉我，她被推荐上大学了，让我陪她到公社去取通知，公社里的人却说，通知已经被我们队长捎回去了，去他们家取就行。

我还有课，王雪自己回去了，走前我告诉她，拿到通知以后尽快告诉我。

但是王雪回去以后却没有消息，下午没有，晚上没有，第二天早晨还没有。

我着急了，请假回集体户去找她。户里没有，说她一大早就起身回城了。

不久，我接到她一封信，来信地址是王雪去的那所大学，信里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李哥，我走了，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

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会吧？公社离生产队十几里山路，但大白天，车来人往的，不至于有什么事儿。

去队长家取通知也不会有什么事儿，队长四十多岁了，再说他老婆在家。

是王雪觉得我配不上她了吗？也不会。我曾经多次对她说过，我出身不好，将来她上了大学或招了工，我会拖累她的，她都是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我了解她的性格，她不会这样做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她的父母觉得我配不上她，逼着她和我分了手。尽管我竭力寻找理由否定这种猜测，它却像长了根，深深植入了我的脑海。

这样也好，我的确是配不上王雪，我过去不是一直这样想吗？她现在是一名大学生，我是一名知青、一名代课教师，将来她毕业以后，是国家干部，而我说不定还是一个农民，即使她不提出来，我也应当主动离开。

尽管已经想明白了，心里还是难受，白天上班忙，一躺到炕上就想起了王雪，总是睡不着。

一年以后，县公安局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举行了一次公审大会，几乎全公社的人都来了，罪犯是我们那个生产队的队长，罪行是强奸女知青。

根据公安局宣判时公布的罪状，罪犯赵德有在四年多的时间里，强行奸污女知青六名，致使其中二人怀孕……

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天下午王雪上他们家取通知时遭到了他的毒手，我真想上去撕碎他，但那样只会给王雪脸上抹黑。

同时我还在恨自己，当初怀疑是她的父母看不上自己，连句安慰话都没对她说。

但事情已过去这么久了，再说什么也多余了，再过两年她就大学毕业了，我还是个代课教师，我有什么资格再和她联系呢！

此后我又代了两年课，学校里有过几个转正的名额，我是后来的，怎么也轮不到我。

一九七七年冬，大学恢复高考，我挤在那几百万企图改变命运的考生中，参加了那次至今让我无法忘怀的考试，我被东北地区一所名牌大学录取，毕业后考取了研究生。以后是留校任教。

一九八五年，我到王雪读过书的那所学校参加一次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求在这所大学任教的同行帮我打听王雪的消息。他告诉我，王雪当年毕业后，留校当了辅导员，现在担任图书馆的办公室主任。

我给图书馆打电话，那面说，王主任这几天家里有事，没来上班。会议结束那天，我想去看看王雪工作的地方。就在我走进图书馆一楼大厅那一刹那，迎面急匆匆走过一个女人，似乎有些面熟，我扭回头看她的背影，是王雪，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喊出来。是她，尽管有点发福，但步态还是那个样子……

看她走路急急忙忙的样子，一定是有急事。不打扰她了，以后再说吧。以后，不管是给她打电话，还是登门拜访，我一定要见见她，我不想破坏她的家庭，但也不想失去我们当年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