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月

一

一九六五年夏天，放暑假以后，李佑文坐火车回抚松。

下午二点半到达仙人桥，下车的人不算很多，但也总有三、四十人，恐怕大多数是去县里的。李佑文心里打鼓：今天搭车怕是难了。

火车通到仙人桥已有三、四年时间了，县里人外出一般不再坐八、九个小时的大客车去朝阳镇乘坐火车了，毕竟到仙人桥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是这段路一直没有开通客运，来往的旅客都得搭乘拉货的汽车。

李佑文检票出站，街口停着一辆绿色的解放，上面已经挤满了人。看起来，只好在仙人桥的小旅店里将就一宵了。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李佑文！”

李佑文扭头望去，车上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向他招手，是他高中时下一届的同学沈萍。只听沈萍问道：

“李佑文，你回县吗？”

“是呵！”

“那快点上来，车就要开了。”

李佑文赶快走上前去，抓住汽车的护栏爬了上去，旁边的人让出点地方，他就在沈萍身旁坐下了。他笑着对沈萍说：

“幸亏遇见你，要不然这趟车我就赶不上了，还不知道还有没有车。”

“老同学了，能不叫上一声吗？毕业了吧？”

“毕业一年了。放假回家住几天。”

“你毕业的时候，县教育局派人去省里要你，怎么没回来呢？是不是有了扯后腿的呀？”

“没有，是咱们县没争取到分配指标。”

“还没有对象？”沈萍看着李佑文问道。

“真的没有。”李佑文说道，脸不禁红了。沈萍看着他笑了。

说话的时候，李佑文也在打量着沈萍，惊讶地发现她更漂亮了。高中时的沈萍是校园里数得着的美女，可能因为经常下乡支农、参加学校勤工俭学劳动、以及体育锻炼，她的肌肉长得特别结实，脸色黑里透红，这几年坐办公室坐的，胖了一点儿，肌肤白晰，粉腮似桃花般鲜艳，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让人不敢直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碎花半袖衬衣，露出两条白嫩丰润的手臂。

正说着，车就开动了。货车上没有座儿，除了前排几个人能扶着护栏站着，后面的人都坐在车箱板上，路况不好，车颠得厉害，两个人就不说话了。李佑文双手紧紧抓住屁股底下那根粗大的绳子，不时与沈萍撞在一起。读高中时，他和沈萍几乎没说过话，一者不是一个年级的，更主要是沈萍太出色，更兼根正苗壮，上了高中以后担任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出身不好的李佑文是入不了她的法眼的，李佑文对她也是敬而远之。

汽车在盘山路上盘旋，每当走到急转弯的地方，坐着的人就东倒西歪，不时有人发出尖叫。头一次坐车走这条路时，李佑文也觉得心惊肉跳，害怕车从山上滚下去，坐过几次之后，心就沉稳下来了。沈萍紧紧抓住李佑文的手臂，有时候，半个身子靠过来，让李佑文的心怦怦直跳。

二

下车的时假，沈萍告诉李佑文，她在县文化局工作，让他抽空去坐坐。

李佑文答应了，但是没有当真。人家说不定是句客套话，就算不是客套话，去了说些什么？所以回到家以后就把那句话丢到了脑后。

有一天，李佑文上街办事，走到文化局旁边遇到了沈萍。沈萍正从局里走出来，看见他就站住了，满脸堆笑：

“李佑文，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曹允喜叫我，说有事。”

“正巧走到我这儿，进来坐坐吧！”

李佑文犹豫了一下，随着沈萍走进文化局大院。沈萍的办公室不大，靠墙对放着两张办公桌，上面堆放着一些报纸、文件，沈萍让李佑文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给他倒了杯水，自己坐在对面。

“这次回来，能住几天？”沈萍问道。

“一个月吧，我打算八月中旬回去。”

“不是九月一日开学吗，回去那么早干什么？”

“市里集训，再说也得提前几天备课。”

“你们学校好像不在市内吧？”

“不在，进市区得走八里地，再坐一站地火车。”

“条件怎么样？”

“不好，顶名是市属中学，位置却在农村，还在山顶上，很不方便。”

“没想过换所学校？”

李佑文叹了口气：“想过，怎么能不想呢！但是不容易。我在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要想调转可难啦！”

“当初回县就好了，要不就调回来。”沈萍说，李佑文没有回话。停了一会儿，沈萍又说：“我倒是认识一个人，H市教育局的秘书，不知道她说话好不好使。”

“肯定好使！”李佑文心中一喜，“你和她很熟吗？”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接着走进一个男人。

“有事吗，杨科长？”沈萍问，好像对来人打扰了他们的谈话有点不快。

“没有事儿，随便走走。唔？是李佑文？放假了吗？”

李佑文这才看清来人，连忙站起来：“噢，杨老师。我们放假了，杨老师也在这里工作？”

“对，和沈萍一个科。”杨老师笑着，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沈萍，说道：“你们聊着，我到隔壁看看。”又冲李佑文点点头：“你坐！”

说着走了出去，沈萍在后面关上了门。

“我和王姐很熟，是前年开会时认识的，以后每次开会都住一个房间。我跟她说说，行不行就看你的运气了。”沈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李佑文喜出望外：“那谢谢你了！”

“怎么谢？”沈萍笑着问道。

“请你吃顿饭吧！要不给你买件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吃饭买礼物就不必了，你帮我一个忙就行。”

“什么忙？”

沈萍脸一红，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帮我介绍个对象，我都这么大了，再不结婚就成老姑娘了。”说完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李佑文犹豫了，迟疑地说：“可是我认识的人，没有合适的。县里面你就一个人没看上？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沈萍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看着李佑文，犹豫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说道：“就你这样的！”

李佑文呆住了，望着沈萍说不出话来。沈萍什么意思，看上我了？怎么可能！

论知识水平，论长相，李佑文自我感觉不错，但是出身这一条使他的所有优点都黯然失色，朋友们给他介绍过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因为这一条与他分了手。

“我出身不好。”他说。

“我不嫌，我了解你的情况，国家还讲究重在政治表现，出身不好的人就不结婚了？”

沈萍的这句话说到了李佑文的心里，只听沈萍接着说道：

“念书的时候，我就对你有好感，你那时大概没把我放在眼里吧？这样吧，你回去想一想，愿意呢，我们就处朋友，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这些话。”

沈萍的眼光一向很高，怎么看上自己了？李佑文有些纳闷，不过话说回来，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媳妇，他犹豫什么？沈萍还可以帮他调转工作，他不是一直都想离开那所乡间中学吗？

于是，他成了沈萍的男朋友，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天天见面，一起闲聊、逛街、看电影，沈萍的美丽、温柔、善解人意让他着迷。

三

有一天晚上，曹允喜来家里找他，这些天他一直与沈萍在一起，冷落了这位好友。

“听说你和沈萍处朋友了？”

“对，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你了解她吗？”

“多少算是了解一点儿，怎么了你？”

“她喜欢你吗？”

“我们的事是她提出来的，她当然喜欢了。你什么意思？”

“我怕你当了冤大头！”

李佑文有些不快，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就当了冤大头？”

“你别不愿意听，我毕竟一直在县里，对她比你更了解。她和杨树林的关系你知道吗？”

“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但作为朋友我不能不说。县里很多人都说，他们两个人关系不正常。”

“不就是杨老师帮她找了这份工作吗？我常见到杨老师，没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常。”

“那是现在，以前两个人走得可近了，有人说，沈萍是怀了他的孩子，现在急于找个人嫁出去，再不嫁就露馅了。”

“胡说八道！”李佑文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糟塌人！你看沈萍像是怀孕的样子吗？”

“我倒是看不出，但是机关里的女人都这样说。好了，佑文，不管真假，我都告诉你了，别嫌我嘴碎，我是为你好。我走了，怎么办你自己考虑吧！”

曹允喜走后李佑文开始时很气愤，后来逐渐生出了几分怀疑。是呀，沈萍怎么那么着急地要和他处朋友，并且还谈到了结婚的事？难道她真的与杨树林有不正当关系并且怀孕了？她的腰身的确不是很苗条，以前他以为那是胖的，难道是因为怀孕了？

他想找沈萍问一问，但是又不知道怎样开口，第二天早晨就找了一辆车，坐火车回学校了。

四

李佑文走的时候，给沈萍留了一封信：

沈萍：

原谅我不辞而别，我现在心乱如麻。我觉得我们二人都要想清楚，你在政府部门工作前程远大，而我只是一个教书匠，我真的是你理想的恋人吗？

我听到了一些闲话，说你跟杨老师如何如何，但我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它们却一直在困扰着我。

也许我们都应当冷静一下，婚姻大事不能操之过急，何况我出身不好，会成为你的累赘。

祝你工作顺利！

                                       李佑文

                                       1965年8月21日

回到学校不久，接到沈萍的来信：

佑文：

看到你的信，我的心痛极了。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

我早就想到，你迟早会听到那些闲话，只不过没想到这样早。我一直想亲口对你说，但是话到嘴边，就不知该怎样张口了。

你知道，我的这个工作是杨树林给安排的，高中毕业那年我没考上大学，一小学的徐校长让我到他们那里当老师，就在这个时候杨树林找到我。在文化局坐办公室自然比当小学老师强百倍，我对杨树林十分感激。他是我们的老师，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加之刚来业务不熟悉，所以我对他言听计从，过年过节、星期假日也经常去他们家坐坐，师娘对我像对自己的孩子，我也觉得跟他们很亲。今年五、一，他让我去他们家谈一件工作，我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过去这样的事情也有，我没有在意，可没曾想，杨树林不是个东西，就在那一天，强行把我糟塌了。

佑文，从初中到高中，尽管我们不在一个年级，但都在一个学校，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找不到男朋友的人，不会和一个比我大十几岁、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有那样下作！只怪我没看清杨树林的嘴脸，把他当恩人敬着，对他没有一点儿防范。

杨树林以后又几次让我去他们家，都被我严辞拒绝了，我想过到局长那里告他，揭露他的真面目，但是他毕竟对我有恩，再说，臭了他也就臭了我自己。

没想到，六月份我的例假没来，七月也没来，我上省城检查，说我怀孕了，我想流产，但是大夫说得有结婚证和单位介绍信，回来的路上就遇见了你。

佑文，我没想过要骗你，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我也不是利用你，高中时我真的喜欢你，要不是你的出身，我想我早就向你表白了。

佑文，帮帮我吧，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我会一直对你好的。如果你嫌弃我，我也不会缠着你。只求你现在帮帮我……

李佑文看过信，心彻底凉了。曹允喜说得对，沈萍是把他当成了冤大头，没等结婚就给他戴上了绿帽子，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如果她现在不是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她能求着要嫁给他吗？她想让他给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当爹，这不是利用他是什么！他没有回信，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

五

第二年春天，曹允喜来信，说沈萍生了一个男孩儿，整天躲着不愿意见人。

六月下旬，《人民日报》在第一版上刊发了聂元梓的大字报，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很快就席卷了中国大地。李佑文所在的那所学校里也贴满了大字报。

八月中旬李佑文回乡，抚松街头到处都能看到闹革命的人群。一些戴袖标的中学生在街上拦截行人检查鞋底上有没有毛字，几个穿翻毛皮鞋的人被勒令光着脚走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几个大字被刷在大街上几处最显眼的位置，运动才开始几个月，各级领导还没有被打倒，造反派的目标主要是四类分子和有小偷小摸以及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其中部分人后来被定为坏分子）。李佑文的父亲被定为漏网地主分子也被打倒在地。

有一天，李佑文到街上看大字报，看见造反派押着一群牛鬼蛇神游街。李佑文站在街边，看着这些人从身边走过，发现被游斗的人中有杨树林和沈萍。沈萍穿着一件蓝色的旧上衣，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

李佑文实在看不下去，急忙转身离开，心中生出几分不平、几分后悔。

押送沈萍的造反派中就有文化局的，一个部门的人难道会不了解内情？他们难道会不知道沈萍只是一位受害者？沈萍不可能不辩解，但是他们不听沈萍的辩解，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李佑文也有责任，在厄运来临之前，沈萍曾向他求救，但是他那时只考虑自己的名声、自己的感受，狠下心置之不理。当时他如果能帮一把，沈萍的命运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第二天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沈萍后来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以后就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七十年代末平反冤假错案以后，县里人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这件事成了李佑文永远的遗憾，以后每当想起，心中就会隐隐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