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月

一

七八年冬，腊月里的一下下午，杜玉芹来到我们家，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

说这话的时候，杜玉芹的脸上没露出一丝喜悦、一丝激动、一丝羞涩。

我们知道，这门婚事她并不如意，但是也不好说什么。她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结婚已经很迟了。

我问她在哪结婚，她说家属房正好空出一套，学校给了他们。

我们帮她到宿舍收拾东西，宿舍半个月不住人，冻得像个冰窖。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套行李、一个装衣服的小箱子。收拾完，她站在门口又扫视了一遍，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留恋，我把行李和箱子捆到她带来的小爬犁上，妻子让我送过去，她说不用了，自己拉着爬犁走了。

外面下着雪，我们站在宿舍门口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二

新郎周富贵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

周富贵是本公社梨树大队的人，六四年小学毕业以后就回生产队劳动，文革期间当了民兵连长，七五年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就分到了我们学校。

周富贵大学毕业，杜玉芹是高中毕业代课转正的，按说杜玉芹应该没什么不满意的，问题是周富贵那几年大学几乎没学到什么知识，连身上的农民习气都没有改掉，生活中很多常识都不懂。我这么说不是贬低工农兵学员，只是想说，工农兵学员水平良莠不齐。

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大学停止招生，七二年起虽然招收了三、四期工农兵学员，质量高低不说，数量也不足，不管是中学还是小学都招了一些代课老师，不过那个年代，学校对教师的教学水平不是十分重视，所以像周富贵那样的，在中学工作并不是个问题，能维持住课堂秩序、上得了课就行了。

三

杜玉芹是六八届高中毕业生，七0年秋经人介绍来我校代课。

她刚来时，教我们班的数学课。七十年代读书无用论盛行，学生不愿意学习，课堂秩序不好，尤其她是女的，新来的，还是代课的。我没课的时候，经常站在我们班教室的窗外帮她维持秩序，可是有一次听到她对别的老师抱怨我们班学生秩序太差，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以后就不愿意管她了。时间长了，知道她为人单纯，对我也没有什么恶意，就把那茬儿丢到脑后去了。

杜玉芹家住在市内，在前进大街旁一条小胡同里，学校的好多老师都到她们家去过，我也去过。两间土坯房很破旧，她的父母都五十多岁，父亲半身不遂，母亲没有工作，靠糊纸盒、帮人做衣服维持生活，大概就是因为家里这种状况，当年才没有让她上山下乡。不过杜玉芹的母亲很善良，不管谁去，都很热情。杜玉芹从来没觉得父母给她丢了脸，是个很孝顺的女孩子。

因为她教的是数学，我的妻子是数学组长，她又几次当过我的副班任，一来二去，就与我们处得很熟。七二年，我们给她介绍了个对象，也是老师，七0年师大数学系毕业，开始时两人处得很好，但是后来黄了，男方家长不同意，说杜玉芹和她妈一样，颧骨高，妨夫，她妈就是死了两任丈夫，第三个还是半身瘫痪。我们只管介绍，成不成自然由人家自己说了算。二人分手对杜玉芹肯定是个打击，此后五、六年再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遇见周富贵时，她已经二十八岁，再不结婚，就成老姑娘了。

世上的婚姻，并不都是爱情的产物，父母包办的不说，很多是因为各种原因凑合到一起的。人活在世上，都有很多无奈，难得称心遂意。

四

于是杜玉芹就和周富贵结婚了，他们没有举行婚礼，没有大操大办，领了证，搬到一起，就是夫妻了。

没有人笑话他们，当时学校里有好几对夫妻都是这样结合的。

婚后有一天下班后，杜玉芹来到我们家，我在外屋透炉子，她和妻子闲聊，说起周富贵，杜玉芹说他像头猪一样，上来就办事，不管别人感受，几分钟完事倒头就睡，把她扔在一边。我在外屋听着偷着乐。

两口子日子过得据说还可以，周富贵把家务活全包了，做饭、洗衣服都不让杜玉芹伸手，她怀孕后更是如此。

然而还是出事了，大概是杜玉芹怀孕三、四个月以后，有一天，踩着小凳拿东西不小心摔下来，流产了。

五

杜玉芹流产后，住进了市医院。不记得过了几天，有一天早晨上班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说她死在医院里。大家一下子就火了，群情激昂，怎么一个流产就死人了！市医院是怎么搞的！大家都要求到市医院去看看，学校领导研究决定，留几位女教师在家上课，其他人都到市医院去。大家简单收拾一下，就直奔火车站，二、三十名中学教师聚拢在市医院大楼后面空地上要求市医院给个说法。市医院派了个办公室主任来给我们解释。据他说，杜玉芹昨天已经出院了，当时身体好好的，到傍晚又送了回来，人已经不行了。

叫来周富贵，他承认是这么回事，大家那个气呵，你怎么早不说清楚？看来是冤枉市医院了，杜玉芹的死亡另有原因。和家属商量，当天就处理了后事，然后大家就回校上班了。

有一天，又议论起这事，大家还是纳闷：杜玉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周富贵说，就是老太太的事儿。杜玉芹出院回到家，老太太找人开了几副汤药要给女儿补补，熬药时不小心熬糊了，没舍得倒掉，仍然让杜玉芹喝了，杜玉芹喝完不一会儿，就着急地喊她妈：“妈，我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熬药时你在没在场？”有一个老师问。

“在呵！我是看着老太太给她喝的。”

“那你怎么没阻止呢？老太太没文化，不懂，你一个大学生不知道中药熬糊了有毒吗？”

周富贵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