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月

一

表姐八岁的时候，姨夫就给她定了一门亲事，那年表姐刚刚上小学。我未来的姐夫是住在前院老何家的二小子，比表姐大四岁，那年读小学五年级。何老二上高一的时候，把后沟老杨家的姑娘搞大了肚子，老杨家把姑娘送到老何家生养，逼着老何家娶自己的女儿，何老二的娘整整侍候了一个月的月子，却坚决不认这个媳妇，老杨家姑娘走了以后，孩子送了人，为了这件事，何老二被学校开除了。表姐听说这件事，哭着闹着逼姨夫去老何家退婚，可是姨夫退不了，当初定亲的时候，他要了老何家五斗高粱米，还不上。表姐就上我们家哭。

娘跟着掉眼泪，姐姐死了，姐姐的孩子她不能不管，表姐不愿意回家，她就让表姐在我们家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二年多。

我瞧不起我这个姨夫，整天好吃懒做，用自己的亲闺女换粮食吃，什么东西！村里人都夸表姐长得俊，脾气好，听话，我却瞧不上她那副窝囊相。从上小学起我们俩一直一个班，我从来没叫过她表姐，在学校里叫她张桂荣，在家里叫她小荣子。才比我大两个月，学习也不如我，凭什么叫她姐！

二

十四岁那年，我和表姐考上了县里的初中。何老二被学校开除以后，在家里混了一年多，当上了兵。有一天，姨夫来我们家给何家捎话，说何老二要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闺女，他们觉得寂寞，让表姐上他们家住，他们供她念书。表姐不愿意去，娘也说，荣子还小，再过二三年大一些再去他们家，这两年上学我们管。姨夫说，她姨，荣子老住在你们家也不是个事，她和老何家定了亲，早晚是老何家的人，再说老何家也说了，要是不过去也行，就把那五斗高粱米还给他们。表姐是哭着硬被姨夫拉了过去。

第二天，表姐没去上学，我放学回家看见她趴在我们家炕头上哭，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娘坐在炕沿上看着表姐叹气。表姐哭了一会儿就走了，傍黑老何家和姨夫一起来我们家找表姐才知道表姐没有回去。娘不满意地说：“才十四岁的孩子，你们那么着急干什么！”姨夫没说话，何老二的娘说：“十四岁还小吗？我十四岁的时候都怀上了那个死孩子老大了！老二要走了，一去就得几年，我们得供荣子上学，现在不圆房，等她书供成了，翅膀硬了，飞了怎么办？我们不是鸡飞蛋打吗！”

就这样，表姐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成了何老二的媳妇，我们的同班同学、何老二的妹妹小兰子成了她的小姑子。

三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高中，表姐和小兰子一起考上了省里的冶金建筑学校，但是还没等到毕业，小兰子因为和一个男同学偷尝禁果怀上了孩子，两个人双双被勒令退学。

表姐毕业后到外省一家大型钢铁企业的建筑安装公司当了技术员。姐夫早已退伍，因为是农村来的，按照政策应该返乡务农，姐夫不愿意回农村，考大学没考上，就到表姐那里当了一名临时工。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表姐身边当临时工，即使改革开放以后，也没有勇气哪怕出去摆个摊自己闯一闯。

表姐没有孩子。她从十四岁就与何老二在一起，我猜想他们在表姐读书那几年，为了不让表姐怀孕，一定采取了什么措施，以至于使表姐丧失了生育能力。

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姐是在三年前，表姐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背也驼了，看不出年轻时曾经是个俊俏的女子。她告诉我姐夫去世两年了，提到何老二她的口气是冷淡的，听不出她说的曾经是她最亲近的人。

表姐爱过那个男人吗？她曾经幸福过吗？

表姐定亲时已是五十年代，她搬进何家那年是五九年，那时候婚姻法已经颁布多年，她完全有权力要求婚姻自主，即使在失身于何老二之后，她也完全有机会这样做。但是她当时却选择了顺从。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是旧社会妇女们的无奈的选择，因为她们没有社会地位，没有谋生的手段，现在再有人这样做，就是悲剧了，表姐恰恰就是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物。

不知道表姐后悔过没有，我猜想她很可能也后悔过，甚至后悔过无数次，只不过越到后来，就越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