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月

一

在鞍山市北部有一条小河，叫西沙河。

河水很浅，只能蒙到脚面，河底全是柔软的黄沙，冬天来临的时候，河水结冰，附近的居民把雪堆到河道里，春天开化时河水一片混浊，春汛过后又现出河底的黄沙。

小河的南面是生机勃勃的城市，北面是工农杂居的郊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曾经多次来到西沙河边，因为我的小姑那时候就住在这个地方，夏季的傍晚我曾经陪着小姑坐在河边乘凉。

二

第一次去看小姑，是在大一那年寒假。

我小时候有好几年住在奶奶家，是小姑带大了我。我九岁那年，朝鲜战争爆发，小姑恰巧初中毕业，怀着保家卫国的热情报名参了军，但是一直没能去朝鲜。五四年转业被安排到大连一家纺织厂的行政科当干事，不久结婚，后来调转到鞍山。我整整十年没见到她了，十分想念。

在六十年代从抚松到小姑那里去一趟很不容易，我得先坐二小时的汽车到仙人桥，再坐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到通化，然后在去沈阳的过道都站满人的火车里挤一夜，到达立山车站时已经是上午十点来钟。我按照二哥给我画的图，顺铁路向北走了几百米，就看见一条冰封的小河，过了小桥，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

小姑就住在一个靠河的小院里，我推开那扇漆黑的门，小姑正在厨房里忙着什么，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记忆里的小姑曾经是县里有名的美女，而眼前的她穿着一件半旧的黑棉袄，裤脚可能怕风用布带扎起，脸瘦瘦的，几乎是皮包骨，个子也显得矮了许多，我的心头止不住一阵酸楚。

那天夜里姑夫没有回来，小表妹玩够了睡着了，我们躺在炕上唠到大半夜。家里的一切小姑几乎都问到了，最后我问：“小姑，听说你们在大连过得很好的，怎么搬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小姑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

我们家以前就二哥见过姑夫，在他的描述中，姑夫仪表堂堂，为人豪爽，工作能力强，第二天晚上见到他时我微微有些失望。姑夫其实算不上漂亮，只能说是精神头十足，他特别能说，说起话来别人插不上嘴。

姑夫大概对我的印象也不算好，说我太老实，不如二哥响快。

姑夫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出差了，我在鞍山那个星期里，只见到他三、四面，都是在晚上。姑夫的工作也调到了鞍山，据说在公路管理段当调度员，工作特别繁忙。

和小姑在一起相处的这几天虽然短暂，却让我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这是母亲去世后我没有感受到的，然而在师专毕业以前我再也没有去过小姑家，一个穷学生，走到哪吃到哪，我不愿意给小姑添麻烦，也不愿意让姑夫不高兴。

三年后再次去的时候，却感觉小姑家有一些异样。那年寒假，我在小姑家住了二十多天，却一直没有见到姑夫的面。毕竟我已经挣工资了，加上年轻力壮，忙年、买年货，凡是出力的活都是我帮小姑干的。小姑说姑夫去南方出差了，过年不一定能回来，但是我感觉小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自然，我想是不是小姑和姑夫闹矛盾了，或者是姑夫嫌小姑有病有外心了。只是这些猜疑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在小姑的面前露半句。

腊月二十八那天上午帮小姑蒸了几锅馒头，下午给表妹糊了一盏灯笼，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我躺在炕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小姑翻来覆去好像也没有入睡。忽然，窗外好像有什么响动，仿佛是皮鞋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吱咯吱咯声，似乎有人轻轻地走到我们窗前向屋里窥探，从脚步声上判断应该有二、三个人，我猜想一定是一伙小偷年根底下想进来偷什么东西。“小姑！”我轻声呼唤，小姑隔着表妹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出声。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消失了，不知一会儿还能不能来。那是一个惊魂的夜，过了好久我才睡着，相信小姑也不可能睡好。

第二天上午，小姑领着我和表妹到立山一家浴池洗澡，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被翻过了，新买的红灯收音机被拿走了，抽屉被撬开，可能还拿走了什么东西，在书桌的醒目的位置上放了一张搜查证。当天下午，来了两个人把小姑带去问话，一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再对我隐瞒已经没有必要了，小姑这时才将实情告诉我。

四

小姑只当了三年兵，转业到大连纺织厂那年只有二十三岁。小姑身高大概不超过一米六0，但身材好，人长得漂亮，在纺织厂里很引人注意。姑夫那时在供销科当副科长，一米七五的个头儿，精明强干，能说会道，很快就俘获了小姑的芳心。

他们是厂里人人羡慕的一对儿，结婚最初几年小姑感觉特别幸福。遗憾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二岁的时候患急性大页性肺炎死去了，这给了小姑沉重的打击。不久厂里体检时，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肺结核。

现在肺结核已经算不上难治的疾病了，五、六十年代它却曾经像癌症一样可怕，首先是因为当时医疗水平低下，医院里没有什么有效的医疗手段，其次是因为这种病传染，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小姑的病情发展很快，不久就大咯血，厂里把她送到千山结核病疗养院住院，X光检查发现两肺上有三个手指肚大的孔洞。小姑在疗养院住了三年多，姑夫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一看，给她带来罐头、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小姑一直感觉两个人感情很好，直到行政科科长来看她，告诉她姑夫已经被开除党籍、撤消供销科副科长职务时，她才知道姑夫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他跟厂里的一个有夫之妇鬼混，被女方丈夫发现，闹到了厂部。组织调查发现，他还借出差之机，勾引上大连一个叫王琳的大学生。小姑没有怪姑夫，她认为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得那种病并且长期住院，姑夫就不会犯错误。姑夫撤职以后，没脸在纺织厂继续干下去，托人找关系调转到鞍山市交通局公路段，小姑也把工作关系转了过来，但是新旧两个单位差距太大了，在纺织厂，上下都认识，遇事能给点照顾，新单位没有熟人，接收你就不错了，什么照顾也谈不上，有时候还因为小姑长年病休发几句牢骚。但是这些小姑都顾不上了，搬到鞍山后在西沙河边租了二间房，就再也没有住院。小表妹是在西沙河边生的。姑夫骑着自行车每天往工地上跑，小姑在家侍候孩子做饭。姑夫经常夜不归宿，开始时小姑没有什么想法，后来逐渐就产生了怀疑，段里的人时不时的到家里来，其中有个仓库保管员姓陈，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小姑有时发觉他们俩有时背着她说悄悄话，表情看着也不正常。小姑想要问姑夫，后来想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没了，干脆图个清静，不管那些闲事，只要他对自己和孩子好就行了。

腊月二十四，我来鞍山的前一天，姑夫像往常一样早晨六点天没亮就骑着车上班去了，九点多钟却急急地赶回来，小姑问出什么事了，姑夫说没事，单位派他出差，回家拿点钱。小姑问，怎么没在单位借点差旅费，姑夫说事急，出纳不在，自己先垫上，回来再报销，说完拿上钱和几件换洗衣服就走了。临走对小姑说：“我这次出差时间比较长，年前赶不回来了，你和兰兰好好过年！”小姑觉得有点不对劲，以前出差三、五天就回来了，这次怎么连年都不能在家里过？没等她问，姑夫骑上车就走了，姑夫的样子似乎有些慌乱。

当天下午单位来人找姑夫，小姑问找他什么事，来人说对对账，有些账目不清，小姑说你们不是派他出差了吗？等他回来再对吧！单位的人说，我们没派他出差呀！从那个时候起，小姑意识到姑夫出事了。那个春节我和小姑都没过好，公安又几次派人来问姑夫回来没有，如果回来了，动员他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但是姑夫一直没有消息，仿佛是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

五

听到姑夫被逮捕归案的消息，是在那一年的暑假，放假后我一到小姑家，她就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姑夫是在王琳家被公安抓到的。王琳结婚以后仍与姑夫保持着那种不正常的关系，每隔一、二个月，姑夫就借出差的名义到大连与她鬼混。从家里逃出来以后，姑夫先到外地藏了几天，后来钱花光了，想找王琳要几个钱，偷渡到国外去。大概是偷渡这件事把王琳吓坏了，她由此猜测姑夫一定是做下了挺大的案子，就借着买菜的功夫报了案。

不久，判决就下来了，姑夫的罪名有三项：一，贪污公款九百多元，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二，流氓成性；三，企图叛国投敌，判处徒刑十五年。

可能是我那时太年轻，姑夫很快就被我忘到了脑后。小姑也很少提他，现在想，要小姑完全忘记他是很难的，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留在小姑心上的，除了那些伤害，大概还有一些温馨。

有一天小姑让我陪她去找姑夫那个小老婆算账，那个女人住在铁西，原先我以为她会是一个妖冶的狐狸精，见面后发现她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比小姑稍高，大饼子脸，小眼睛，上身穿着一件男人的旧衬衣，下身穿的是一条花衬裤，赤脚趿拉着一双鞋，脚后跟上残留着不知多久的污垢，炕头上睡着一个周岁大小的孩子，地上放着一个大洗衣盆，里面泡着一堆衣服。见我们站在门口，赶忙回身把洗衣盆端开，给我们腾出站的地方。她和小姑很熟悉，对我们的到来一点儿都没吃惊，她说一次在仓库里给姑夫洗衣服的时候，被姑夫占有了，说着掉了几滴眼泪。小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倒好像是有些同情她，回来的路上也是默不作声。

六

那年秋天，我回到学校不久，小姑就去世了，小表妹被送到姑夫在农村的父母家。

从那时起至今，几十年了，我再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有两次出差坐火车时路过立山，我想看看小姑住过的小院，但火车太快，一晃就过去了。

我猜想西沙河的模样如今大概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条清清的浅浅的小河也许像许多地方的小河一样已经干涸了，也许它变成了一条垃圾河、臭水河，当然也有可能因为划入了市区，变成了一条景观河。但是在我的心中，它始终还是我去的时候的那个样子，流水潺潺，绿树成荫。

姑夫大概早就放出来了吧？我已经不再恨他，他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出来的时候应当在八0年前后，以他的精明和大胆，说不定也能混成个人模狗样的，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