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

美国有个小镇，每当有人去世，不论他尊卑贵贱，小镇居民都要降国旗向他致哀。

人们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社会的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为世界贡献了一生。人们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生命个体的崇高敬意。

我们的心目中，政治家、科学家、企业家、大学生这样的高精尖人才是国家的财富，平凡普通如我辈者，那里配享如此的荣誉？这一细节，并不在于他们的独特创意，而在于自身显示出的无与伦比的大家风范。对普通人的尊敬，说到底是对人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所以人们能坦然为一个流浪汉或一个乞丐降旗致哀，令人充满了敬意。

视其待逝者以仁，知其养生者以善。在现代社会中，让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活的更像人，有人的独立、自尊、自由，才是衡量文明发展的一把坚硬的尺子。功利主义者漠视弱势人群，追求精英资源，人为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更有甚者，把动物世界的那一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理论搬到人类社会中，那是对人性的污蔑不恭，对人格的羞辱轻贱。

我们的教育是培养精英、淘汰弱者；但很多西方国家则是倡导全民教育，努力不让每一个孩子掉队，不轻易浪费每一个孩子成长的机会，平等地关注每一个人。每个孩子的命运都与国家息息相关，这似乎有点夸大其辞，但决不是矫情。

我们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则是努力消除个人的色彩：个人是渺小的，无足轻重，只有融入到集体中才有自己的生命价值。无怪乎我们要怀疑：我会是这个世界缺一不可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上司眼里我可有可无，在同事眼里我人微言轻，在生活中我忍气吞声、百无一用。我们身边嘲笑一个人微不足道，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有你不多，无你不少”。恐怕我们很多人都处在这种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尴尬境地。

毋庸讳言，经济第一，功利至上的思想充斥我们的社会。道德沦丧，使得地沟油假奶粉屡禁不止。知识贬值使得博士生去竞争北京市挑粪工的职业。我们的学校教育不重视“人”的健全人格教育，高中教育更是已经全体沦为高考补习班的尴尬。分数，成绩，它们决定孩子的前途，决定老师的福利、奖金、聘任、评优，其余的似乎都不在考虑之列。比如，一个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得到了帮助，一个成绩倒数的孩子有了几个名次的进步，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有了学习的信心，在升学率这个不容置疑的标杆面前，都不会被看作是教学成绩、工作成绩。因为这无法量化。少有哪个上级会重视。学校不关心，老师不关心，社会不关心，即使有人过问，也仅仅是因为这些因素的存在，已影响了升学率这个屹立不倒的前提。某些领导曾经叫嚣，“线下一万等于零。”分数线以下再好的学生也等于无，等于没有，等于虚空。问题学生教育方式的简单粗暴使的师生关系日益紧张，网络里师生互殴的视频让我们的教育者与被教育者都无地自容。

曾被很多科学家认为是多余的的盲肠，现代社会已经证明它不可或缺。可是很多学生在老师眼里，却已经被视为无物。一个失足的孩子，对庞大的社会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一定是灭顶之灾。上司不喜欢的员工，他们则是子女眼中的阳光和大树。他们的存在，使孩子不会流入社会成为问题少年，他们蚂蚁一样地辛劳，可以为社会创造一个美满的家庭，奉献给世界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每个小家庭的每次变故，都会引发周围世界的一次小规模地震。

一个起早贪黑平凡的踏板车的母亲，她的背后是生病的丈夫，卧床的老婆婆和三个上大学的女儿。她的重要性并不逊于航天英雄或是国家元首。谁也无法取代她的位置。你能说她的离世不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这种算法也很功利，抛开这一层，即使一个人已双目失明，需要人长期照料，或是他已成了植物人，对这个世界浑然不觉，但他们的呼吸仍然牵动着许多人的心。他的生命是许多善良人的精神寄托。曾有过报道，一个丈夫十几年如一日地照料在车祸中变成植物人的妻子，在他和女儿的眼中，他们的至亲决不是多余人。

    即使是那些以乞讨为生的流浪汉，也并不在一定消灭之列。是他们刺激着人类的良心，度量着人性的道德水准。他们提醒我们要珍惜自己拥有的幸福，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缺不全。就像我们曾经认为多余的盲肠，它警示我们这个狂妄自大的族类自己仍不完美。正如苏格拉底自喻为牛虻，叮咬着对真善美麻木的城邦公民，使之不断清醒。可他们却仍被许多大都市视为寇仇，被认为污染了现代都市优美的环境，必拘留遣送、赶尽杀绝而后已。甚至一些小商小贩，也不断成为城管暴力执法的牺牲品。那些自诩充满信仰的人也没有想到，至善的安拉、慈悲的佛祖、博爱的基督，他们宽容的心灵总是在贫困的人群流放，啃着冷面包，躺在战乱疾病的人床上呻吟；而不是在豪华的私人游艇上欣赏旖旎的海上风光，啜饮着贮存百年的葡萄美酒。

    是的，没有一个人是被忽略的，我们的世界，就是由普通人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交织成的一张捕捉幸福鱼群的大网。

极端功利性的价值观充斥每个角落，漠视全民百姓的权利、利益、忽略他们的价值，使我们不尊重人、更轻视其它的物种。设想，哪一个物种是毫无意义应该被彻底消灭，即使苍蝇、老鼠、蚊子这些我们极不喜欢并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贱种？它们扰乱了我们的生活，不错。反过来说，人类对所有的物种构成威胁，是否也应在毁灭之列？它们在我们的诅咒中健康地繁衍，正是对自以为是者最大的讽刺和挑战。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曾把一封给两千年以后人类的信埋入地下，里面有很多伟大的预言和善良的忠告。但有人断言，两千年后挖出金属瓶子来的，很可能不是我们的子孙，而是浩劫之后一群进化的更加完美的老鼠——人类早已灭绝，只有它们为地球生命的进化做着无人企及的孤独贡献。这种猜测有点耸人听闻，但谁敢肯定我们比自己的祖先更趋于理性而不是更加疯狂，更加节制而不是更加贪婪？我们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是载着我们冲向天堂的宇宙飞船，还是带着我们沉入地狱的核能潜艇？说到底，存在即有其合理性，活着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意义。

远古的商汤田猎勿尽，网开三面，恩泽遍施，及于禽兽，从而万众归心。孟子则宣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这种推己及人、克明竣德的暖意光辉令人怀念。无独有偶，中世纪的欧洲，每到春天，农民都要去掉骡马的蹄铁。他们认为春天是大地怀孕的季节，坚硬的蹄铁会惊动大地的胎气。对生命的敬畏，对大自然的仰视，使人们像孩子一样心存感激的生活，而不是作威作福的以为自己君临大地，可以代替造物主随意安排宇宙的秩序。

现代科技也已经表明，一棵大树也能表达痛苦，一只蝴蝶也会产生恐惧，一只蚂蚁也有找到同伴的喜悦，也有暴雨来临的忧虑。同我们这些地球上的暴发户相比，它们才是地球的土著。所有生命的进化并不逊于我们，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或不愿意相信罢了。地球生命的平等，决定我们全体有意义或无意义。否定他们的存在，无疑是否定我们自身。坐而论道，萨特早就说过，生命是一团荒谬，毫无意义可言。我们不相信他的悲观虚无，其实是没有相信的勇气。而“意义”，说起来，也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欺的借口——人类对地球有意义吗？地球的存在对太阳有意义吗？太阳对广袤的星际空间有意义吗？遥远不可及的星球对人类有意义吗？恐怕没有，有也不多。

所以，我们以为生命的存在是宇宙的梦幻，但如果宇宙有知，或许它以为生命是它不得安宁的梦魇。如此而已？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