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粮食

个人日记

 闲话粮食

大约二十多年前吧,我看过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狗日的粮食》,虽然作者的名字忘掉了,可是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却如刀刻般铭记在心里。小说写的是上世纪60年代初河南农村的事。一对农民夫妇在大跃进前后“跃进”出五个子女,本以为到了共产主义了,可以天天大米白面管够造了,可是没想到三年“自然灾害”来了!粮食吃光了,糠麸吃光了,每天靠野菜树叶活命。有一天女人在下工路上看到有几摊新鲜的牛粪,几摊露出几十个玉米粒的稀牛粪——农民朋友都知道,牛吃玉米是整吃整拉,不消化;如果要喂牛,必须是把玉米面掺在饲草里喂才行——女人便小心翼翼的用小树棍把稀牛粪中的玉米粒子都拨拉出来,竟然有五六十粒。她把玉米粒捧回家,用清水洗干净了,然后和野菜放在一起煮,一家七口香香的吃了一顿。

我是含着泪读完那篇小说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可是那一家七口饿吃的样子却始终在脑海里刻着。我从小在省城沈阳生活,虽然也挨过饿,但是当时如果有人要我吃牛粪里的玉米,我是死也不会吃的!那颜色,那气味,吃得下去吗?可是下乡之后才知道,这种事在咱们东北农村也并不稀奇。我所在的五队的老社员给我讲,60年队里春天种花生,为了防备饥肠辘辘的社员偷吃极珍贵的花生种,老队长赵六子想出个绝招——用稀牛粪水拌花生种,结果失败了,种地时好多人偷偷的用衣服把花生种上的牛粪搽几下,香香的把花生种嚼吃了。第二天有人想出来妙招,又在牛粪水里加了六六六,才管用了。

1975年,我结婚了。我的岳母和妻子给我讲了很多挨饿那三年的辛酸往事。我家下放那个中固村,那时叫开原县中固公社中固大队,全村有10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大约有三百多口人。岳母说,1958年那年是风调雨顺啊,庄稼长得特好,社员们老高兴了!那时候上面说,我们中国已经进入共产主义了,各家各户再不用自家烧火做饭,把锅交给大队,砸碎了炼钢。每个小队建立一个大食堂,每天饭菜管够吃,管够造。那年的秋收,像打仗一样,叫“秋收大会战”。公社要求在短时间内必须把庄稼割完收完,紧接着就是秋翻地,深翻地大会战。地里的高粱苞米大豆还没有拉利索,后边的东方红拖拉机就跟腚上来翻地,黄澄澄的大苞米棒子眼瞅着被扣在泥土里,社员心疼啊!可拖拉机不心疼——报纸、广播里天天放卫星,亩产都是几千斤,几万斤,十几万斤,咱中国的粮食多得都没处放,连毛主席都发愁,扣地里点儿算个啥呀?“秋收大会战胜利结束,紧接着就是“深翻地大会战”,公社要求土地必须深翻,全体男女劳力齐上阵,红旗随风舞,锣鼓闹喧天!翻地的深度从一尺二尺增加到三尺四尺,像挖战壕倒粪堆似的。老农们心里嘀咕“活坑人”,“劳民伤财”,可反对深翻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就是反革命,谁敢说呀!只能听命令瞎干,把好好的黑土地翻成了黄土橛子,还增什么产哪!

报应很快就到了。58年末,上边根据下边放的“卫星”产量,多征收了不少粮食,各小队的粮食储备都很少。到了59年末,吹大的牛皮终于冒了炮。大食堂再没有了往日的热热闹闹,欢欢喜喜,高粱米小豆干饭变成了稀米粥,窝窝头变成了苞米面稀糊涂,后来稀米粥苞米面糊涂也喝不上溜儿了,每人每天的粮食定量从6两,半斤,降到4两,3两,挨饿的日子开始了。

3两粮食吃一天,还没有肉,没有蛋,没有多少油水,菜也少的可怜,人饿成啥样,可想而知。上边后来推广“粮食增量法”,其实是自欺欺人,画饼充饥;号召“瓜菜代”,可哪来的那么些瓜菜呀,只好挖野菜、剥树皮充饥。有人脑筋活,打上了老鼠的主意。秋收后,上冻前,有人去挖耗子洞,竟然挖出来半口袋苞米粒儿!人们竞相模仿学习,谁也不知道吃老鼠粮会得什么什么病,都拎着铁锹到处找耗子洞挖,果然大多都挖到了粮食。老鼠的口粮救了农民的命,可是却要了不少老鼠的命!被铁锹拍死的粉红粉红的老鼠崽子不说,就是绝望后在豆秸树杈子上,上吊自杀的老鼠妈妈又有多少呢?没有人统计过。那时候大人孩子的模样,用“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来形容,都有些不够用了。慢慢的,很多人开始浮肿,胖肿的腿肚子,一按一个坑。人们绞尽脑汁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各种野菜、树叶树皮、麻雀青蛙泥鳅鱼蚂蚱,甚至蛇,老鼠,都成了救命的食品。我们5队有个老徐头,因为吃了几天的粉渣子,大便干燥,拉不下屎,活活憋死了。我的岳父因为饿上加病,没挺到61年冬天,就死了。粮食!粮食!粮食!粮食就是社员的天,社员的命啊!那时候,不要说是马粪牛粪里的粮食,就是看见大粪里的粮食,饿疯了的人们,也会抠出来吃啊!

我曾经问过岳母,每天那么一点儿口粮,人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岳母说,唉,苦熬呗!其实,最苦的是各家的父母啊!每天从大食堂打回来饭菜,父母总是让孩子们先吃,大人吃剩下的。虽然上边不让自家烧火做饭,但是人们还是把从地里挖回来的野菜用开水焯熟,加一点盐,吃了充饥。也有实在挺不住的人,顾不得要脸了,走得远远地,到县城省城去讨饭。讨来的一个窝头半张饼,自己也舍不得都吃掉,要攒下来送回家,给老人孩子吃。但是我的岳父岳母人穷志不短,是宁可饿死,也不丢那个人的!岳母和我妻子淑珍最感激的,是我的姨丈母娘一家!姨家住在开原县曾家屯公社红花甸大队,姨夫姓杜,是生产队队长。也许是山沟里日子好过一些?也许是敢瞒产私分一些粮食?反正是姨夫一家救了岳母一家的命!淑珍说,每到实在饿得挺不住的时候,姨夫都会像救星一样出现在中固街!有时背来半口袋苞米面,有时又送来几十个大饼子,五六个大窝瓜,让姐姐家不至于饿死。有时岳母还带上老闺女,坐一百多里汽车去妹妹家吃上十天半月的,好让老伴和小儿子能多喝两口人的稀粥。我的大舅哥俊庭已经在沈阳当工人,每月都从很可怜的三十几元工资中省出几块钱,邮回家里,添点口粮。二舅哥国庭跑盲流,“流”到黑龙江七台河桃山煤矿,混上个电工,没有再饿着。电影《地道战》有一句台词,叫“各村有各村的打法”,我想,在那几年,各家也都有各家的“吃法”吧?要不,大家怎么都熬了过来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的生命力,真的比野草还顽强啊!

我家下放那年是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了劲儿,大食堂已经被取消了,各家各户又买了新锅,又开始自己做饭吃。每人每年能分到三百多斤皮粮,省吃俭用勉强可以吃到新粮快接头。尤其是每人都分了一点自留地,社员都叫它“救命地”。我们5队每人的自留地是一分七厘,种上苞米高粱之外,还可以种些蔬菜,极大地填补了粮食的不足。后来文化大革命时批判刘邓,才知道,那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资本主义“馊主意”,可是天知道,刘邓的“馊主意”救了多少庄稼人的命啊!

1962年下乡,1966年初中毕业,1967年参加生产队劳动,1978年上大学,期间整整当了12年农民,也算个老社员了。那些年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应该就是粮食!每年冬天分口粮,顶多一口人三四百斤皮粮,“够不够,三百六”,能够吃吗?像我,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三百六皮粮,还不够半年吃的呢。我们社员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大家天天都能吃饱饭,大饼子熬白菜,顿顿管够吃。我现在仍然清楚的记得,每天上午10点多,接近午休时饿极了的那种感觉,肠子都疼啊,像要饿断了似的。粮食啊,狗日的粮食!什么时候我们中国的农民可以饱饱的把你吃个够呢?

大学毕业,当了二年中学教师后,1982年,突然听说农村要包产到户了,要搞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大家开始还将信将疑:什么?包产到户?那不是复辟资本主义了么?后来看报纸,听广播,才慢慢知道,有个安徽,有个什么小岗村,有十几个人胆大包天,偷着搞包产到户;听说有个省委书记叫万里,竟然敢支持他们!后来看见县里、公社下来了工作队,开始开会,学文件,宣传农村改革。后来5队真的开始了包产到户,分地,分车,分牲口;后来我家老婆孩子竟然真的也分到了水田旱田,邻居老郭家竟然把生产队的大马车赶回了家——我才真的相信,真的是联产承包,包产到户啦!短短五六天的功夫,五队的600多亩地分到了60多家,大车小辆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吃了24年的大锅饭终于吃到头啦!但是结果到底咋样,大家伙心里并不落底儿。搞了20多年的人民公社、合作化,难道就这么说黄就黄了?单干、联产承包真的能比合作化强?上边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再来个土地改革,把土地和牲口再收回去呀?

1982年的春天,是我们五队最热闹的春天,最忙碌的春天,也是最快乐的春天!没有队长指导员的领导指挥,不用组长打头领着下地,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大小孩丫齐上阵,种地喽!丈夫刨坑儿,媳妇撒种,儿子扔肥,闺女培土,遍地都是人,到处是欢声笑语!往年生产队要种半拉月的地,现在不到一星期就都种完了。真是人勤地不懒,老天也帮忙。那一年风调雨顺,事事遂心。男女老少们快快乐乐的干到秋天,迎来了大丰收!细心的刘老农仔细估算了一下,水田平均亩产1100斤,玉米平均亩产也超过了1000斤,五队的600亩地,打出了超过生产队时900亩地的粮食!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辽北的农民兄弟,终于可以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自由自主的种地了,终于可以每天放开肚皮吃饱饭了!中国的农民兄弟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饱大米白面猪肉粉条啦!

过大年了,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我到几家街坊邻居家去拜年。看到那一幅幅充满喜庆的对联,看到家家都有高高大大的装得冒尖的苞米楼子,户户都有装满囤子的水稻,大人孩子都穿着簇新的衣服,满院子根儿嘎欢叫的鸡鸭鹅狗大肥猪,我心里特高兴!大伙儿都说:还是联产承包好啊!感谢共产党,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联产承包,以后,咱农民再也不用担心缺粮食了!

 

2014-8-16  修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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