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

 四月的上海，春天的气息很浓郁，财大的校园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那是我很喜欢的味道，清淡，沁人心脾。那时我的生活比较规律，每天差不多六点半的样子起床，洗漱，骑着从二手市场里淘来凤凰自行车赶着去地铁站，中间路过某个小摊会顺便解决早餐问题，然后从三号线的江湾镇进站，中途在某个站换乘别的地铁线或者下站台换乘公交，赶上运气好的时候，地铁三号线可以直达的我要去的地方，省钱又省事儿，那便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了。相信初来上海的人大抵都是如此，每天早出晚归，穿梭在车水马龙中，淹没在高楼大厦里，起初是为了多年的梦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后来是为了下个月房租找一份凑合的工作。如此，当天南海北的两个人因为同样的目的在茫茫人海中相聚在同一个屋檐下时，说缘分未免过于戏谑，说遭遇又过于心酸，大家都是为了生存，递根烟寒暄两句相互介绍一下算是个意思了。在这个换工作比换衣裳还频繁的城市里，“同事一场”只不过是争吵时拿来说理的噱头而已，所以我们经常在这句话之前加上“好歹”两个字。

我和万江就是这样认识的，一家叫做唊唊乐的餐饮连锁公司刚成立要招聘为数不少的实习经理，我们俩都去了。一报道就是为期十天的培训七天的军训。培训那段日子，我和万江稍稍熟悉一些了，可能是因为他也学法律的缘故，在众多的同事中，我觉得他稍稍亲切一点儿，聊的话题也宽泛些，后来因为顺路，我也经常载他回家，慢慢也就熟络起来，休息的时候也偶尔相聚着玩一下。

餐饮行业因为要避开客流高峰的缘故，我们晚上的员工餐大约是九点的样子，用当天没销售完的食物原料煮个火锅或者蛋炒饭，因为饭后就要准备打烊事宜，所以大家煮火锅的时候都会不急不忙的，尽量拖延用餐时间。华贵便是这方面的偷懒高手，对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掌握的十分到位，一顿饭少则二十分钟，多则半个小时，每次煮火锅的时候，他都笑嘻嘻地对我说，“咱不急，咱小火慢慢焖”。而下班的时候他又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整装待发，像编号89757一样，“十分钟内房间打扫完毕，三分钟内楼下开车等你”。值得提一下的是，他的座驾还是很不错的，全景天窗，无极变速，百里耗油量为零，唯一不足的是只能二轮驱动。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我们相比，他的优势还是相当明显的，他玩的是七成新的捷安特，比我的二手凤凰还是拉风很多的。如果赶上他和我还有万江三个人一起下班的话，他会主动邀请万江坐他的车回家，美其名曰“让你享受一下捷安特带来的快感”。海南人就是这么幽默风趣并且善于寻找生活的乐趣，华贵还在某次茶余饭后跟我讨论过生活质量的问题，“我们岛上的人不大喜欢大陆仔，你们不懂得啥叫过日子，你看看上海，那些穷人挣点血汗钱舍不得花就为了过年了有钱带回家；那些富人晚上应酬到很晚才回家，天蒙蒙亮就要开着车子出门了，生意经营好了，身体经营垮了。而那些中层阶级每天朝九晚五地忙碌着，早上挤在地铁逼仄的空间里吃早餐腾不出手，晚上睡在出租屋狭窄的小床上睡觉伸不直脚，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海南人活的就比较舒心，有钱的过的悠然自得，没钱的也图个三饱一倒穷开心。不过你还好，算是个例外。”我带点儿赏识的味道回应他，“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内涵，眼睛虽小看的还挺明白”。现在想起这些话，突然意识到华贵之所以认为我是一个“例外”是因为我当时生活在无梦想状态。对比现在，我甚至连理想都没有了，却已然连“例外”都不是了。

吃完晚饭之后是打烊时间，整理厨房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偷懒，总找机会出去上厕所时顺便抽根烟，有时也是抽根烟顺便上个厕所。可万江总是一丝不苟地默默的干着，拖地、擦桌子、洗碗，我在旁边看到他一个人在那不知疲倦地忙个不停，多少有些惭愧，只好帮衬着做点事。吃亏不是傻，老实也不是笨。在他的眼里，最好的管理就是用实际行动去告诉每个人，做好平常的小事就是工作中的大事。我知道这么写有点像小学初中的作文，但是他着实是这么实在的一个人。

我在那做了两个月就辞职了，辞职的时候我们的人事经理让我好好考虑，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清楚，顺便把公司的宏伟蓝图再次熟练地向我描述了一遍，三年打败海底捞五年打败豆捞坊七年打败绿色小肥羊，到时候你们这些开店功臣就都是总公司的部门总监了。听得我热血沸腾，摇摆不定。我心存感激地说道：“好吧，容我再想想”。在我还没想清楚的时候，我的人事经理就已经提前想清楚先我一步辞职了，领导不愧是领导，总是先知先觉的。这让我想起高中历史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是因为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大多数人云里雾里摸不着门路的时候，他却能够看清前进的方向。”

辞职以后我盘点了下手中的积蓄，如果不奢侈不浪费不生病住院不请客送礼，足够我粗茶淡饭好几个月了。于是我又重新拿起了课本，每天出入上海财大的自习室和图书馆，简单的生活，颇有一番“久居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意味。那会儿和万江依然保持着双向联系，他会在电话里问我看书复习的状态，我会问他公司的经营状况，偶尔他会来我这里小聚，我会把表弟江山喊过来，几个人烧俩小菜喝两瓶小酒，也算是其乐融融。

说到做饭，江山烧鱼是很好吃的，加点儿葱末和姜片，挺家常的做法，虽没有土锅土灶，但味儿还是十分地道。万江也喜欢吃鱼，但并不喜欢南方家常的做法，他们北方人味儿偏重，烧鱼的时候加的作料放的水都要多一些，焖的时间也稍久一点，他们觉得这样才比较入味。有一次万江还特意买来鲫鱼给我们露了一手，确实还不错。他说他们老家有一条河，他父亲经常去河里打鱼回来吃，他母亲是很贤惠的农家妇女，心灵手巧，会用小麦面粉做很多种小吃，烧菜也是一绝，即便是家常菜也能烧的香味四溢，尤其擅长烧鱼，色香味俱全，每次总能让吃过的客人回味。家里虽不富裕，却也是沉浸在美味中长大的。

在一个清脆的夏夜，星星很亮，我和万江吃完晚饭去财大闲逛，坐在校园里的草地上聊到好晚，说起彼此成长的故事，说到飘渺的未来。他说人活着真是卑微，像天上的云一样，随风飘荡，没有方向，一场雨就下没了。我无暇细想他的比喻是否合理，但能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硬气的男人在那一刻流露出来的消沉，真实而透彻。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因为喜欢厦门大学能够瞭望大海的壮阔，毕业以后毅然决然地去了厦门，一边打工一边复习考研，却总是因为英语不能过关而失败。后来，他又只身来到上海，带着沮丧和希望，在城市的底端寻找生命的高度。流浪，何曾不是这样。

在我辞职后两个多月，万江也辞职了，然后再没多久，公司就倒闭了。我们得知这一消息后都感到庆幸，幸亏辞职的算早，要不然就是下岗了。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上海准备在家乡上班了，而他也搬到上海大学城附近一处偏僻的小房子里，在另一个城市重新点燃了厦门大学的梦想之旅。

再后来，万江考研终究是没有成功，他也回到了家乡，准备过完年以后再出去，但是去哪儿他也不确定，“也许还是厦门吧，我喜欢那地方，湛蓝的天空，湛蓝的大海，那儿有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他在电话里自顾自地这么说着。

春节还没过完的时候，万江给我打电话，很着急的样子，说是母亲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动手术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我不经思索地答应了他，说我会想办法的，并让他把卡号发到我的手机上。当时我的存折放在我妈那里，只有三千块钱。我跟家人说明了这个情况，并且表示要拿出两千块钱借给他。但我的决定并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他们的理由是万江不是本地人，和我也只不过共事两个月而已，算不上特别好的朋友，另外他母亲动手术需要花一大笔钱，短时间内可能没钱还给我。我了解我的家人，他们不是舍不得那点钱，他们只是不了解万江，担心我的草率会上当受骗。

我依然如期把钱汇了过去。每次独断专行的时候，我都会拿普鲁士的俾斯麦宰相来作说辞，如果当年不是他力排众议，坚决地推行“铁血”政策，哪有后来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呢。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主动给万江打过电话，我害怕他会担心我是想催他还钱。倒是他隔阵子会给我打来电话，说一下他母亲的病情和他的现状。我得知他已经将她母亲送到北京的医院治疗了，医院都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那段时间他一边想方设法筹钱一边精心细致地照顾母亲，一边面对世态炎凉一边面临生死别离。后来经历一番波折后转到另外一家医院终于找到医生为他母亲做了肿瘤切除手术，病情得到了控制，现在心里宽慰了很多。他在电话里十分感激我对他的信任，坦言收获我的友谊，他去上海也算是不虚此行了。每次通话我都会说很多宽慰他的话，鼓励他无论多么艰难都不要放弃。

农忙的时候，他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母亲已出院回家休养，他正在忙着收割家里的小麦，几亩丰收的小麦除去成本之外赚不了几千块钱，种地的农民一年到头脸朝黄天背朝天，即使风调雨顺，收获也仅仅只能混个饱饭。赶上灾年干旱，还可能落得个颗粒无收，只能靠国家补贴过日子。末了，他强调了一下等麦子卖出去了就把钱还给我，让我把卡号发给他。我赶紧说不着急，等他以后找到工作了再还也不迟。

那通电话之后中间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音讯，再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是个晚上，我和一群朋友正在黄石的一个小饭店吃饭，当时信号不是很好，听得不是很清楚，我说明情况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第二天晚上他又给我打过来了，这次通话的内容让我很意外，他告诉我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刚过完头七。本来母亲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都差不多能下床走路了，但去北京复查的时候说是癌细胞有扩散迹象，要进一步化疗控制，结果化疗的副作用导致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他说那天正是他刚满三十岁的第二天，母亲弥留之际拼命地睁着眼睛看着他，他鼓励母亲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康复以后回家做长寿面和鱼给自己吃。可母亲终究是带着遗憾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年满三十岁尚未娶妻生子的儿子。

万江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他说母亲勤俭节约了一辈子，最后治病花了十几万还是没有活下来，命是注定的，该花的钱老天爷始终会让你花掉。他还说活了三十年未曾对母亲尽孝，以后再也不吃鱼了，权当是对母亲一种特殊的纪念吧。最后他再三嘱咐我这次一定要把银行卡号发给他，要不然他良心上过意不去，也没办法安心守孝。

几天以后，钱汇到了我的卡上。湖北到河北，简单的往返，却承载了太多难以诉说的人世无常。我想，如果苍天真的有眼睛，能否将世间的美丽和丑陋看的真切透彻，让善与恶各行其道，让付出得到回报，让纯真的心灵得到一份完美的皈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