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老王

《遗失的手稿》



我十七岁的时候，嗜书如命。那时刚学会读书，知识的诱惑就让我痴狂不已，家乡是真正的穷乡僻壤，我是个阅读饥渴严重的放羊娃。而书，在这个黄土深埋的世界里确是真正的奢侈品。为了有书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拜访村里所有可能有书的人家，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要套出珍藏着的书来。

整年中，每当放羊回家，晚饭结束后，我就匆匆地走出家门，隐入黑暗，去敲久久 诱惑着我的一个个陌生的家门，以一个晚辈和不速之客的身份去软硬兼施的找书。

那是一个风沙漫天的春天，一个地痞来我们村里渡难。我通过其外甥借来了他的一大包书。拿到书后我乐坏了，迫不及待的就一本一本的翻开了。就在我翻一本厚书的时候一本小册子从中掉了出来。

这是一个书名《致，询问真主在哪里的人们》的小书，好奇不已。书的主人是个臭名卓著的坏蛋，他的一包书全是武侠小说，竟然藏着一本有关教门的小书！

记忆中迫不及待地读了五，六遍，那是一册认主学答问的摘要。对于其时迷茫的我，它给我指出了一个朦胧的方向。

一直以来就听说过村里一位老阿訇家里藏有不少汉经。而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算计老阿訇的书了！他到底有什么宝贝呢，怎样才能够全部看到呢？一个多月我都在想方设法中煎熬…。

偶然从书中读到这样一则传说:圣门弟子中的贤哲伊本，安巴斯，先知逝世时只有十五岁。为了能学到先知留下的知识他不耻下问，时常徘徊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圣门弟子的家门前，为了能收集到一则圣训他可以纠缠很久，甚至，对方在睡觉他就在其家们前等候，哪怕三天。若对方答应给他讲述，他就铺下自己的长衫让其坐在上面，以示尊重，最终在不懈的努力下他得到了所有在世圣门弟子的可！

一时豁然开朗，晚上，我就坐在了老阿訇的门廊下。

老阿訇在路边开一间小杂货铺。此时屋子黑着，不远处的清真寺正灯火通明，看来是寺里礼拜去了。

等寺里的灯灭了，巷道里就有了卓卓人影。老人孤独地走来，回了我的问候，就开门请我进入。没有想到，他不认识我，我只好自报家门。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看到他好奇，我抓住机会向他详细的说明了来意。

出乎意外的是，老阿訇热情的接待了我，高兴的答应我，我可以读他家藏的所有书，条件是绝不能损坏了。

走出老阿訇的小屋我激动不已。他住在村子的最东边，我家在最西边，相距一公里。我抱着一纸箱书，走在黑夜里，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里！

真没有想到，老阿訇的藏书会这样丰富。虽然宗教内容占绝大多数，但都是今天看来特别珍贵，重要的书，而且其中还有一定比例的文学和故事，以及革命类型的书。

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的痴迷啊！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深秋又来到，我深陷阅读而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推移。

我每次把读完的书送回和老阿訇换书的时候，他都会和我聊一个晚上。他给我讲他对马坚翻译的《回教真相》的理解;问我陈克礼《从穆罕默德看伊斯兰教》能不能看懂…，有时候，他甚至问我对婚姻的考虑。

年少轻狂的我把他当成了知己。总是畅所欲言。让我高兴的是，老阿訇的几个儿子见到我也热情了很多。

时光就这样两年，匆匆而过。

那年深秋，国家开始搞封山禁牧。年谨又旱，所有养羊人都面临着失业，甚至破产的威胁。整个秋天，父亲总是和我商议，我家该怎么办。商议拖延了很长时间。冬天来了，封山开始了，出去放羊的人被狠狠的罚款，有的羊只还被没收，羊群被堵在圈里。望着草原没有了出路。

只有卖了羊群结婚了。不然，我近十年的劳动会被消磨殆尽了。仓促的事情忙碌不堪，那个冬天我几乎在慌乱中渡过。等我结婚后，没有了羊群，我接了父亲的活开始种田，他闲在了家里。

生计的变动让我疲于应付。同时也解除了羊群对我的禁锢开始接触外面的世界了。有了家，又能在外面买书读了，所以，我老阿訇那里去的少了，而且也去了就走，几乎不和他聊天了。

等再一次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变成了农民，农闲的时候开始打工了。没有了羊群，家里经济困难，我忙里忙外，书读的少了许多。

老阿訇那里，我半年没去借书了。

一个初秋的下午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工回到家里。和一个多月没有见面的父亲聊天，他突然对我说:
"你把事情办的很遭哦"突然的谴责让我迷惑！那时父亲脾气暴躁，看他有气，我不敢发问。

"奴哈阿訇最近来家里了"父亲严肃地说"你曾跟他借书两年为啥不让我知道？"

我从来都是隐藏自己对知识的热爱的，没想到父亲还是知道了。

"老阿訇很喜欢你啊"父亲的口气和蔼了许多"但是他很多心你很长时间没有去看他了！"

真是惭愧啊！！

"他想见你就来家里了，你却没有在。"
"他抱怨说，我们家看不起他呢？？"父亲一脸严肃的看着我。

…………

父亲看我一脸茫然，悠然地说:
"他说，刚开始他对你好是因为，他认为你是看上她的女儿了。可是他等了很久又问了你，你却没有答复他。"

父亲 严肃的看着我。

"你去探望他吧，看不上人家的女儿也不能不理人嘛"

真是天大的误解啊！扪心思考又觉得奇怪，也许是我每次去都是晚上吧，两年多了，却没有看到过他的老伴！！只是有一次阿訇给我两册崭新的《召唤》杂志，意味深长地说，是他正在念阿语的女儿送给我的。其时粗心，看完之后感觉很不错，因为是穆斯林杂志就顺手送给一位向我找伊斯兰图书的汉族放羊老汉了。

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阿訇的女儿，也没有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想过啊！当时若明白老人的暗示，也许现在真是他的女婿了呢！暗暗心惊！


那是个初秋的午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老阿訇路边的杂货铺。正埋首读经的他，看到我喜出望外。他竟然亲自为我泡茶。

按家乡的辈份我是晚辈。而他却待我如兄弟。他开口就宣布，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谈！

至今想起老人矮小和枯瘦的身影令人心碎。那天，他给我讲起了他的满拉生涯，和他对家乡教门传统的了解。从清朝末年讲到解放。

令我叹服的是他对遥远的满拉生涯有着深切的怀念，对川流不息的教门传统了如指掌，并且充满了尊重。

而讲到解放以后他的表情黯然失色。他说:"我二十岁的时候遭遇了文化大革命，当时清真寺里有四个满拉。老师父被打倒了，我们都年轻气盛，其中三个人参加了红卫兵。只有一个经念的差，为人老实的下地劳动去了。

我们被社会气氛感染，胡闹了十年。这期间老师父遭受了非人的打击，我们三个也和他划清了界线，只有那个老实的满拉常常偷着去看望师父。

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我四十岁了。经学已经荒废了。老师父刚得到了平反。很快，老师父被请去大清真寺开学了，他老人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他的三个干过红卫兵的徒弟永远也没有资格开学了。他们属于教门的败类！！"

老人悲哀的说:
"师父在解放前就是韦州以北的经学权威。十年了，那一代能与之对等的老阿訇有的逝世了，活着的被摧残了。而他正年届六十，精力充沛，而且这十年他一直在偷偷自学，尤其他本就记忆力惊人。

因其为人刚正不阿，治学严谨对教门事物一丝不苟的态度，文革后他成了绝无仅有的经学权威。其言论得到被彻底的尊重。

所以，我们三个当时就被判了刑。他们两个终生都没有开过学。我被伊协推荐去西海固开了二十年学。只到老师父逝世才回到了家乡。

那时候我整六十岁。经历旺盛，盼望做了半辈子阿訇能开家乡的清真寺大。我等了五年，清真寺不请我，我继续等。十年，也没有。这时我相信了师父的威望，对这一辈子开学彻底失望了。"

此时，不远处的清真寺传来了宣礼的声音。老阿訇不让我回家。他说礼拜回来他有事情要给我说。我和他第一次一起去寺里礼拜。

从清真寺出来太阳已经很低了。巷子里已经有泛黄的阳光。老阿訇似乎很高兴。

走进他的小铺子。他就拉开了话夹子。他有些欣慰地说:"去西海固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回家乡的日子也就是我阿訇生涯结束的日子。所以，开始的时候我很痛苦。那时，伊协常会寄来报刊杂志。尤其是《中国穆斯林》和《阿拉伯世界》我非常喜欢。

当红卫兵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汉语。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荒废了十年，我讲解经典已经很吃力了。而且再学习阿拉伯语自己也已精力不足了。所以我只能每天晚上下苦工慢慢地啃了。我从杂志上了解到，当时有很多关于伊斯兰经的书已经有出版了。我就借助伊协找这些书来读，我几乎找到了当时能看到的所有关于回族和伊斯兰教的书。令我欣慰的是，我的两手抓，竟给我荒废了的经学得到了满意的补充。"

老阿訇缓了缓气。平静地说:"在我等待开学的前五年，我就在想，若以后没有学开，就没有满拉教了。那么，我学了一生的‘阿林’<知识>该怎么办呢？等死了带到坟墓里去吗？？

我这样拷问自己十年啊！！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从炕头的里首抱出来一个纸箱子。他打开箱子，拿出一摞用牛皮包装的书来放在桌子上。我数了一下一共十五册。他拿起一本递给我，看了我一眼继续说:
"当我终于失去了开学的希望后，我突然想到了书写。是啊，我为什么不学前辈的大师们把‘尔林’写成书呢？

从此，我把自己的一生所学写在了这些本子上。十二年，我写了十五本。"

真是惊心动魄的故事啊！我详细的端详手里的册子，有280页书左右厚。封面是自制的硬书壳。翻开来，竟然是用白纸自制的本子，和书一模一样。第一页空白，第二页干净的纸张上方用阿拉伯语写着书名，下面写着《教义手册》。纸底写着‘2002年’肯定是书写年月了。翻开正页的内容，用蓝色墨水写的钢笔字，字体斜着，很整齐。引用经典的地方用红色墨水写着阿拉伯语原文，阿文娟秀美观。书法非常漂亮。

老阿訇对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两个月前，我完成了书写。就去找你，想让你帮我看看，文字表达是否通顺。可是当时你不在家。

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其实，从我回到家乡，就没有职业，后来又给儿女们结婚。一直生活的很穷，就以这个小铺子和种点地为生。老伴很抱怨我没有本事。开始写作以后，我为了清闲就和她分开过了。只是为了儿女好看住在一个院子而已。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印刷啊。

这件事情包括我的儿女都没有让他们知道，他们都是劳动人，也不懂这些。我只所以告诉你，我是指望，如果我口唤到了，我会让守我的人把手稿给你。若将来安拉的口唤来了，你帮我让它能够出世！！"

说完了这句话，老阿訇如释重负，用期望的眼睛看着我。我心情沉重地念了一句‘印沙安拉’<若主意欲>。

和老阿訇是在昏礼拜后的清真寺里告别的。走在这一公里的土路上，头顶星斗灿烂，内心却五味杂陈。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祈讨。主啊，若有手稿送来的那一天，盼望没有什么纠吧！盼望能全美他的希望吧！！

那年冬天我和几个朋友到内蒙打工去了。直到过年的时候回到家里。

那天清晨，和父亲去故乡上坟。初升的朝阳把对面的山坡和荒废的村落照的明亮如洗。走进坟院不远，父亲指着一个新坟对我说:"这是奴哈阿訇的坟！"

我一时心惊。短短两个月老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严重失语。

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他的后辈没有送什么给我吗。父亲表情复杂地说:
"我只是听到别人背谈，说你曾经对老阿訇图谋不轨。"

回到家里，我赶紧给在老阿訇常礼拜的那个清真寺开学的妹夫打电话。告诉了他详细情况。拜托他打问手稿的下落，妹夫答应我他会尽快去拜访老阿訇的儿子们，让我等十天。

一周后，妹夫来找我。他说:"我拜访了老阿訇的儿子们，他们都说不知道老人有手稿的事情。没办法，我又访问了他的孙子们，他们说，老人让把所有的经舍散了。只剩下这一本了，至于手稿没听说过！"

说完，妹夫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我面前。他走后，我打开纸包。是一本大书，外面用牛皮纸包着保护套，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所磨损。打开封面，第一页也是加上去的牛皮纸，空白着。第二页也是制作加上去的，页面上用阿拉伯语和汉族分别写着《中国穆斯林》底边写着1982年。

原来是八册《中国穆斯林》杂志的合订本，是老阿訇自己制作的合订本。依然是娟秀美丽的字母，依然是斜立着的汉语书法。

只是不知道，这手迹后面的痛苦与积累，和那颗殷殷之心，那一生的心血去了哪里！

2015/4/6日〔初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