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渔樵

　　打开电脑，想放一段音乐，一开播放器却传来“众——烈士呀——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这是著名秦腔演员齐晓春演唱的《下河东》。听着这高亢、激越的大秦之声，不由的悲从中来。 ­

　　透过泪水，一个苍老的身影渐渐的清晰了起来。在一个小镇的街道上，一个驼背的老人，他剃光了的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一张爬满了皱纹的脸上饱含着人世的沧桑，半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只扣了第三和第四两道钮扣，手里捏着几块破纸片，步履缓慢但沉稳的向这边走来，满身的尘土，再仔细看时鼻子上还可能有一块黑。刚赶上前去叫声外公，耳边传来的回应却是“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圣，又好比……”。无情的现实又一次把我从真情的幻境中拉了回来。 ­

　　外公在我心目中的另一个形象却不是我亲眼所见，是小时候不知是听邻里还是亲友描述的。只觉的小时候人们一说起外公，就是说他扛着铁锹来到地头，把铁锹往田梗上一插，然后把上衣一脱，往锹柄上一挂，就光着膀子开始拨草了，一晌午也不停一下的。 ­

　　长大后才听说外公的一生是很苦的。外公出生在一个边客家庭中（家乡过去把和蒙古人做生意叫跑边，跑边的人就叫边客），家境本来很好的，可是8岁那年父亲因病去逝了，其兄不善持家，没几年就败落了。其间外公也上过一两年私孰，十二岁就开始在离家四十多里的煤矿背煤了。从小受了太多的苦，所以外公很“吝啬”的，记的前几年有一次，那个经常给他剃头的理发师少给他找了一毛钱，他就再也不让这个理发师给他剃头了。 ­

　　外公很爱看书，到了痴迷的程度，就是地上的废纸，只要有字，他也要捡起来看个究竟，时常也会翻着看看小孙子们的作业，只是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从来也不说写的好不好。最爱看的还是野史小说，小时候，家里忙的时候我就住在外公家，外公白天干上一天活，别人都累的早早睡了，可他还要看书看到深夜才睡。他还爱给别人讲野史故事，可能是由于姓氏崇拜吧，尤其喜欢讲唐代的野史故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巷口的小卖部里讲《隋唐演义》等书中的精彩片段,直到夜深了，他不讲了，众人才边走边笑并谈论着他讲的那些英雄好汉，开心的回去了。我不明白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咋就认识那么多字呢？后来才发现他经常在我和表兄弟们的书包里找字典。外公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八十多岁了，看书还查字典的人。

　　有一次，我和妻子去看他老人家，一进院子，只见外公坐在台阶上晒太阳。他一看到我们两个来了，赶忙站起来，招手让我们跟他过来，说有个重要东西让我们看看。边说边转身就去找，我俩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跟在他的身后。回到屋里来到炕边，只见外公从毡下边抽出一本老黄历，翻到折着的一页，转身递给我，对我们说：“好好看，是男是女？”我一看，是一张预测生男生女的表格，这才明白是他听到妻子怀孕的消息了。我们看了看，对他说可能是男孩。他马上笑起来，并举起拳头，高兴的对我和妻说：“要是生了女孩，爷爷把你们一人一拳。”

　　在我记忆的最深处，还是那曲魂牵梦绕的秦腔。记得小时候每当家乡唱戏，必定能看到我们祖孙二人的身影。那时我也看不懂戏，只是玩，干挠外公看戏时他就会发火，大骂让我滚回家去，再别跟他来看戏了。可是等我们看完戏回到家，见我贪玩，不好好吃饭时，他又会对我大吼：“还不敢快吃饭？下午的戏就快开演了！”直到后来我到外边上中学了，每当家乡唱戏，他都会在戏台下靠前边多占个位置，等看我会不会来，可是我却…… ­

　　外祖母去逝后，外公常会来我家住几天。每当我看见他把手中的《封神演义》合起来放在一边，而不是顺手扣在桌上时，我就会明知故问的说：“外公，你想看什么了？”他就会一边举起双手伸个懒腰，接着用右手在我的肩头打上一拳，一边拉长嗓门说：“下——河——东——。”我则是在已经准备好的影碟机上按下播放键……每当他在吃早饭时，顺手把所看的书放在客厅中最靠门的一个抽屉中时，这就是说他吃过早饭要回家了。从来是步行，不要人送，任谁留谁劝也没用的，而且是饭碗一撂就走。 ­

　　去年（2007年）二月二，是我们村里的庙会。中午，我回到家中，本想下午去陪外公看戏，这本是我今生今世最后的一次机会，可是我却…… ­

　　第二天早上舅舅打来电话说外公病了，可能是昨天晚上看戏受凉了。一听，不由我心头一惊，就暗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昨天就没去陪他老人家？外公已这么大年龄了，我还能陪他几次？ ­

　　等见到外公时，见他只是走路时要人扶着，精神状态还是很好，才放下心来。众人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就大骂：“我活了八十二岁了，我就是明天死了，别人也不会说我短命。不去！” ­

　　后来众人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去检查。可检查的结果出来，我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外公的腿不要紧，重要的是得了严重的肝病。医生说老人已经不起折腾了，让在家中药物治疗。 ­

　　在家治疗的这段时间我也抽空去看过几次。二月二十六日我请了一天的假来陪外公。整整一个上午，他用那粗糙有力而且温暖的手握着我的手。我问他想看什么？他微微喘着气说：“还是《下河东》吧。”我打开碟机他还是那么的投入，可是我却，心里七上八下的！看完戏,他面带微笑，用慈爱而略显呆滞的目光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也微笑着，四目相对时，一股暖意流入心田。暗想外公已经陪我走到而立之年了，他还会陪我很长时间的，可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不由的扭过头去…… ­

　　二十九日凌晨，忽然母亲叫我快起床，来电话了，说外公病危。母亲说着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边套衣服边跳下地，趿拉着鞋就往外走。家中什么交通工具也没有，别的人家还都没有起床。母亲边跑边哭，我扶着母亲，心中默默祈祷。祈求上苍，让我再听外公说句话，那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好！黎明前的黑暗还是那么的静，静的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跑了四五里田间小路，来到外公家时，只见众人都乱做一团。我扑上去握住外公的手，那长满老茧的手还是那么的粗糙有力，但却已无往日的温暖，一阵冰凉顺着手臂，迅速传向我的胸膛。过了很久，坐在外公身边的我，伸出自己似乎麻木的手指，笨拙地按在炕头的影碟机上，随着耳边传来的高亢、激越的大秦之声，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众——烈士呀——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