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指柔】红绡三尺泪/语笑嫣然

个人日记

【 日出 】
陆沅离站在微光里。破晓时分的晨曦将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再多的词也形容不够他的潇洒出众。但他的眉间凝着愁。仿佛聚满不可说的厚重心事。
无夜就那么看着他。
远远地。不惊扰一草一木。
也是凝着愁。更多的愁。胜过漫天的朝霞。
不多时。身后的羊肠山道气喘吁吁地走来一个女子。浅紫色的裙裳,随着微风轻轻摇曳。陆沅离说,你来了。
同时露出似有还无的一点笑意。
女子跺了跺脚,喘着粗气道,你约我看日出,我怎能不来。可是,陆沅离说,日出最美的那一刻你已经错过了。
浑圆而炽烫的一轮,彼时早冲破了云层。
金光万丈。
女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已是尽快赶来了,最多我下次再重新陪你看,陪你在这山崖从天黑一直等到天亮。
陆沅离便朗朗地笑起来。笑声回荡在脚底空旷的深渊。
站在远处的无夜,脸色逐渐阴沉。漫天霞光好像也无法照亮她最深最隐蔽的黑暗。一阵风吹过。陆沅离揽着紫衫女子款步走远。
背影依旧沉实而饱满。
却也透出些许破落和荒凉。
【 胭脂 】
日出是无夜喜欢的。她说,清凉山顶的日出,美得仿似人间仙境。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兴奋而憧憬的光。她那样说,陆沅离就回应她,你若喜欢,我每天陪你看又何妨。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两年后,陆沅离的身边,再不是无夜。而是一个生就偏爱紫色的少女,名叫银玥,她成了陆沅离未过门的妻。
物犹在,人已非。
他们相识,相知,温柔以待。
此时。云锦张,影落明湖。又是一个清晨。日光熹微。陆沅离携着银玥漫步于青翠的堤岸。三三两两的路人,偶有或高或低的嬉笑,脚步皆是悠闲,场景很是怡然。
陆沅离道,金岩始终未有消息,他不在,你我的亲事,无论如何也要缓一缓的。
银玥乖喜欢古风小说加我扣扣:17008060顺地点头,牵着陆沅离的衣袖,好像指缝里全是璀璨的未来。无夜觉得,大概在她最爱陆沅离的时候,也不曾对他如此顺从吧。她也想起陆沅离口中的金岩。陆金岩,是陆沅离同父异母的兄弟。虽有正出与庶出的区别,但陆家兄弟的感情尤其好,甚至陆金岩曾为了救陆沅离而几乎丧命,那以后陆沅离对他的弟弟宠爱并感恩,他因而也认定了倘若自己成亲,弟弟是断然不能缺席的。
无奈陆金岩三两个月之前离了家,是不告而别的,就在陆沅离宣布他即将同银玥完婚的消息之后,陆府上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陆沅离心存担忧,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音讯。
陆沅离说,一日未能获得陆金岩平安的消息,他是怎么也没有心思成亲的。婚事也便因此耽搁下来。银玥没有半点埋怨,陆沅离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她对他乖顺服从,视他为天地。那份付出,相较之下,无夜觉得她自己亦不免汗颜。
只是不知道陆沅离是怎样看待的。
无夜不知道。银玥也不知道。
陆沅离比山高,比海深,难以攀爬难以测量,他的心里好像有一扇门,关闭了,任谁也走不进。倘若不是两年前的那场变故,无夜想,陆沅离本应该是简单快乐的模样,并没有深邃的悲伤,没有隐匿的郁结,喜怒都形于色,是繁华的盛世,没有虚假的太平。
突然,平静的堤岸起了骚动。奔跑与呼喊的声音,将无夜的思绪打断。她急忙循声看去。竟是银玥不知怎的滑进了水里。
陆沅离吓得呆了。
他是忌水的。也不会游水。可是片刻的僵硬之后他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他要救她。满脑子都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无夜拔足狂奔至堤岸。
围观的百姓亦越来越多。好几个人在陆沅离之后跟着跳了下去,七手八脚地,救了银玥,也救了陆沅离。陆沅离其实没有分毫的贡献,他唯一做的,就是将银玥的手紧紧地抓着,紧得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救命的稻草。无夜退出了人群。
类似那样的细枝末节,无夜还看见一次。
那是在银玥和陆沅离经过胭脂铺的时候,女子笑盈盈地走进去,精挑细选,拿不定主意,便问陆沅离,你觉得哪个颜色最好?
陆沅离拣了海棠红。
那是无夜曾经最喜欢的颜色。红中带暗,沉稳而端庄。无夜看见银玥的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她顿时明白,她是在试探他。她的双眸其实早已锁定旁边的那盒银红。可是没有人再能提点陆沅离了。从前,有陆金岩在,他还会出声,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从前,当陆沅离第一次送胭脂给无夜。买的城里最名贵的秀妆坊的胭脂,是最火红的石榴色,鲜则鲜矣,却有些俗气。而无夜向来是喜欢海棠红的。她却丝毫也没有表示出嫌弃,反倒欢喜,将那看得却用不得的胭脂捧在手里。
陆金岩从假山背后跳出来,道,你不喜欢这胭脂。
无夜立刻噘嘴,谁说我不喜欢了。沅离送的,我都喜欢。
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陆金岩把玩着腰间的佩玉。斜着头看无夜。无夜将脚一跺,嗔道,多事。陆金岩便嘿嘿地笑,问,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古风小说加我扣扣:17008060,我去跟大哥说。无夜虽觉得这样也算使诈,不过,能让陆沅离获知自己的喜好,再看他是否懂得亡羊补牢,考验他于细节处是否做得周到,也未尝不可。她便告诉陆金岩,她挚爱海棠红。
果不其然。第二天,海棠红的胭脂便到了无夜的妆镜前。她满心甜蜜,与陆沅离深情相拥时,看见陆金岩站在窗外向她使眼色,仿佛是炫耀自己做了一桩天大的好事。
陆沅离始终还是不曾忘怀的吧。无论是日出,还是那海棠红的胭脂,都是无夜的喜好。就仿佛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在陆沅离的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
他甚至也许不曾意识到。
就那么一举手,一投足,似极当年。
似当时恩爱。
无夜却不知,她到底应满足骄傲,还是应流泪欷歔。因为陆沅离的牵挂是毫无意义的。他最好彻底忘记她。抛开与她相关的一切一切。
因为,他们之间是再没有可能的了。
四月十九。
对无夜,对陆沅离来讲,这都是一个不可磨灭的日子。陆沅离准备了香烛祭品,也带着银玥,出城去了清凉山。
山脚微风习习。
他们站在一座半新不旧的坟墓前。墓碑上,手指粗细的笔画,以朱色墨汁填染,勾勒出一个淡雅的名字——
霜无夜。
她已经死去整整两年了。
【 山洞 】
站在坟前,看自己的墓和碑,听别人对自己絮絮地讲诉,分明将所有声色都纳进眼底,却是透明。这样的感觉,无夜并不陌生。
两年间。无数次。陆沅离来祭拜她。
只是这次他带来了新的女子。他以为将银玥呈于墓前,像话家常一般,介绍给黄土掩埋的女子,他以为她并不知道她。却不想她始终徘徊在他的身边未曾离开,将他的生活尽收眼底。她对她已经很熟悉了。陆沅离说,无夜,以后有银玥照顾我,你大可放心了。银玥便恭敬地跪拜,道,无夜姐姐,银玥定当竭尽所能地对待沅离,不让姐姐担忧。
无夜凄然一笑。
陆沅离一直站在坟前,每次他来,都那样迟迟舍不得离开。银玥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道,你自己先回去吧,我想再多留一会儿。
银玥点了点头。
忧伤的神情再度布满那张本娇美的脸。
她走几步,又回头,反反复复,看陆沅离温柔地抚着墓碑,她眼皮一沉,咬着嘴唇,疾步而去。
那样的细节只有无夜看在眼里。她知道,银玥是不可能不介怀的。她一定不喜欢看日出,不喜欢游湖,不喜欢海棠红的胭脂,也不喜欢随陆沅离来祭拜一个死去却还留着阴影的女子。但她为了陆沅离,将这些统统做齐,做得温柔漂亮,只因深爱。
可陆沅离却不自知。
无夜守了他两年。两年来,他所有的举动,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着属于她的标签。他听她爱听的戏,读她爱读的书,连吃菜也吃她最爱的小葱豆腐和红烧鱼。她时而喜,时而忧。既盼着他走出阴霾,却也不想他忘记自己。
后来银玥出现了。那是陆沅离死水一般的生命里唯一的涟漪。他开始逐渐生动,活跃,尽管依旧未能挣出泥潭,却已经有了抓靠,半截身子见了光。无夜也忌妒,但嫉妒忌益。她看着银玥对陆沅离的好,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渐渐地放开了,希望她就是与他携手同老,予他欢乐的女子。但陆沅离却好像始终有束缚。
他站在坟头。呢喃,无夜,你可知我有多想念你。
清泪涌出。
女子低声啜泣。
有时候,银玥会想,陆沅离推迟完婚的时间,是否属于拖延,他是依旧未能投入,不够去到与她同偕白首的地步吗?
如果,陆金岩回来,他是否还有新的借口?
他到底是爱得不够深,有别人的影子,她始终只能存活于怯懦卑微担惊受怕之中。
银玥感到无所适从。
同样的想法,不乏存在于无夜的脑海里。她知道陆金岩去了瓷鸠谷。
她是一缕缥缈的魂,可以浮于半空,无声无息,她亲眼看到陆金岩匆匆地出城,跟了他一段路,发现他骑马前往瓷鸠谷的方向。她想起她以前讲过的一个传说。
瓷鸠谷,是依附于里面居住的神秘部族而得名。瓷鸠族的人,可以种出七彩的石头,他们将石头打磨成光滑的颗粒,用渔线串联,倘若有人将这样的七彩串珠赠予自己的心上人,那么他们便能得到神的庇佑,生生世世相爱在一起。
无夜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进瓷鸠谷讨上一串,然后双手奉予陆沅离。
那时侯陆金岩便笑她,传说而已,你怎能当真,虽然瓷鸠谷就在清凉山西面的悬崖底,但是地形险要,从未有人进去过。你总不能盲目地去冒险吧。无夜撇了撇嘴,讨厌的金岩,你何时才能不浇我的冷水,不与我抬杠呢。
陆金岩揉了揉鼻子,故作夸张笑得更大声了。
陆金岩顽劣,话多,也好管闲事,不似陆沅离稳重踏实。他自愿为无夜充当军师,出过不少的鬼点子,也立了些功劳。
他去瓷鸠谷做什么?
他不是不相信七彩石的传说吗?
无夜想不出答案来。她宁可将心思投入到陆沅离和银玥的世界,也懒得去跟陆金岩。她便折返了。只是没有想到陆金岩进了谷,便一直不见归来。
然后陆沅离以此为由推迟了婚事,无夜才想起这件事情,她索性去瓷鸠谷寻找陆金岩,如果陆金岩回来,陆沅离就再没有借口,必须同银玥完婚了。他的尘埃落定,也是她最大的盼望。
迷离险峻的瓷鸠谷。
瓷鸠族的人,比无夜想象的更加野蛮可怕。她看见接连的洞穴,洞口布满狰狞的红油漆,绘着诡异的头像。洞穴外是成片的荒地,但却划分成整齐的方块状,插着细小的竹签,上面分别写赤橙黄绿青蓝紫,无夜想,那也许就是他们栽种七彩石的地方吧。
无夜在其中一个洞穴里找到了陆金岩。
囚禁,折磨,是闭塞的瓷鸠族人对待外来闯入者的方法。陆金岩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手脚都被铁链锁着,侧躺在潮湿的山洞角落里。无夜不禁心疼,轻轻地俯在陆金岩耳边唤他,金岩,金岩你醒醒。陆金岩死鱼般的眼珠子转了转,无夜,是你吗?
是我。
无夜自黑暗中逐渐现出轮廓来,轮廓加深,很快便与平常人无异了。陆金岩看见她,没有丝毫怯懦,反倒轻轻地笑起来。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来接我吗?
不会的。无夜嗔他,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沅离还等着你,你坚持住,我这便回城,找他带人来救你。无夜心急,话一说完,便像一阵轻烟似的飞出了洞穴。陆金岩想要抓住她的衣袖,伸手,却只拂过如水流般涓细的空气。
那一定是梦。
陆金岩重新闭上了眼睛。
【 偕老 】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当无夜在陆沅离的面前显身,男子神态如痴。伸出手,触摸到无夜的面颊。轰然泪落。
无夜。你回来了。
月明花黯,烟笼疏竹。
陆沅离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若狂。他说,无夜,你没有死。女子却凄然一笑,摇头道,沅离,你看见的,是我的鬼魂。
鬼魂竟然能触摸?不是冰冷的,也与常人无异?陆沅离不敢相信,退了退,笑容削减了。换上一副愁眉。
无夜语重心长,道,你看,我是没有影子的。
果然。
陆沅离重新泯灭了光。无夜叹道,我现身,是想告诉你,金岩在瓷鸠谷。他的处境很危险,我必须带你去救他。她不想将过多的时间留给缠绵的感伤或叙旧,直截了当,以免有太多的负累和难舍。可是,她带他出城,过清凉山,下瓷鸠谷,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时间,他们还会同过日落与日出,清凉山的熹微晨光,恰好,将他们深情笼罩。
却只有陆沅离单薄的影子。
无夜。他问她,你会一直这样留在我身边吗?
不。无夜斩钉截铁,好像连片刻思考也不需要。陆沅离咬着牙,为什么。我已经不属于这里,迟早是要离开的。
但你为何……
我只是,依然不放心你。无夜截断道,我以为我会与你终老,谁知却逃不过一场天灾,沅离,我必须看到你有新的圆满的生活,才可以安心地去属于我的地方。但是你——无夜说着,停顿了,陆沅离倏而明白,她带他营救陆金岩,或许也是为了他的那句承诺——如果金岩未能出席,我成亲便是不完整的,倒不如等他回来,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无夜看穿陆沅离所想,点头道,我知道银玥是真心待你,你切不可辜负了她。
陆沅离并不否认。他说的那句承诺,在他自己看来,真的仅仅是字面的意思而已,他觉得他待银玥也属真心,他也想与她缠绵到白头,只是,有那样一个人,一个深邃的影子,在他的心里占据了最恒久最刻骨的位置,他放不下。他因而怀疑自己的决心,怀疑在他的身体某个部分,是否依然有沉溺于往事难以自拔的成分,他甚至怀疑,他对银玥的山盟海誓,究竟,是出于一颗真爱她的心,还是仅仅因为他要逃离悲伤的泥沼。
他们终于到了瓷鸠谷。
陆沅离雇的一众保镖,摩拳擦掌,以为将要有一场恶斗。谁知,愤怒的瓷鸠族人却告诉他们,奴隶已经逃了。
奴隶是指陆金岩。
就在陆沅离进入山谷的前夜,陆金岩挣脱了铁链,瓷鸠族人亦不知道他逃去了哪里。陆沅离空手折返。
无夜并没有与他一起回城。她在半途向他道别,我要继续替你寻找金岩,你且回城等候消息吧。
你要走了?陆沅离不舍道。
无夜点了点头,又摇头,你能否答应我,不论金岩有没有回陆家,你都要与银玥姑娘成亲。陆沅离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睛,藏着无夜的隐忧。女子再度逼近,道,沅离,你难道忘了,银玥溺水的时候,你那样奋不顾身去救她,你的心里,是有她的。
陆沅离倏而想起在湖畔的那一幕,那一刻他感觉自己魂魄都要爆炸开,看着银玥惊恐挣扎,他想,也许无夜说得对,他对银玥的感情,虽然掺有杂质,但却不能否认。他抬起倦意融融的眼睛,看着无夜,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为我担忧。
陆沅离开始加快脚步。他想早一点回到陆家,告诉银玥,他要重新筹办他们的亲事。他想她若得知必定喜上眉梢。
他想看到她的笑。如清亮的月牙。
可是。
整个陆府,里里外外,都不见了银玥的踪影。有丫鬟说,银玥小姐在老爷出城后的第二天便带着包袱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走了?走去哪里?为什么要走?
陆沅离感到晕眩。
满眼残局。
而城里亦没有陆金岩的消息,他逃离了瓷鸠谷,却还不见回来,是途中再遇危险,还是,他根本没有回家的意思?他当初离开,究竟是为什么目的?陆沅离觉得,这接连发生的事情快要将他逼得窒息了,混乱的局面,收拾不过来,却还愈演愈烈。他颓然地跌坐在书房里。
风吹落了满地的树叶。
颓然。
【 魂归 】
无夜始终也没有找到陆金岩,从瓷鸠谷开始,清凉山方圆几百里,城内城外,四方官道,她遍寻也不见陆金岩。她非寻常人,有移形换影等神通。她甚至觉得以她的速度,陆金岩的脚力是不可能越过她搜索的范围的,但她何以连半点影子也觅不到?
她的眼皮一直跳。似有不祥的征兆。
她便回了陆家,原是想看看陆沅离的状况。回去了,才知道银玥出走,而陆沅离经受双重的打击,越发颓然。
无夜从暗影里走出。
陆沅离觉得有凉风吹乱了他的衣襟,他循着风的来向看,无夜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她说,是因为耗费了太多力气寻找金岩。但是金岩难找,银玥却未必,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能走多远,我这便替你去找她。
谢谢。
陆沅离黯然一笑。这客套,将无夜轻飘飘的身子略微撼动。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在她和陆沅离之间,已经有了太厚也太难逾越的隔墙。他们之间,剩下的已经不多。也许就只是彼此相扶的一点牵念。一句我为你,一句道谢。虽然明知只能如此,但到来了,还是难免感伤。却也不过是抱以温柔的笑意,回应他,不必客气。
很快。无夜便找到了银玥。在离城十里的驿站。她扭伤了脚,便在驿站休养。无夜匆忙地折返,将这好消息告诉陆沅离。
陆沅离听罢,急匆匆地便骑了马去。
一路飞驰。
驿站荒僻简陋,连桌椅都残缺不全。银玥的房间更是破烂潮湿。陆沅离一脚踏进去,心痛倍增。银玥完全没有料到陆沅离的出现,吃惊得差点再度崴了脚。幸好陆沅离扶了她,问,你为何突然不告而别?银玥扶着椅背坐下,潸然一笑说道,我看见她了。
谁?
霜无夜。
原来,在无夜第一次出现于陆沅离面前的时候,银玥将当时的情形都看在眼里。她看见陆沅离的软弱,喜欢古风小说加我扣扣:17008060那是他在她的面前从不曾流露过的;她想起看日出,海棠红的胭脂,想起陆沅离推迟婚事,想起他在无夜的坟前凝视与嗟叹;她并不愚钝,或者说,太过聪明,她心知陆沅离的虔诚,也知他的无奈,她深感自己的卑微,活于一个死人的影子之下,永远没有办法取胜或超越。所以,她决定离开。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贞烈。
陆沅离苦苦哀求。
银玥泪流满面。
突然,一阵疾风将薄纸一样的窗户吹破了。陆沅离以为是无夜,轻轻地朝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没有看到什么女子的轮廓,而是一股黑色漩涡般的烟雾,像粗壮的柱子一般撞过来,从他的身体旁边擦过,直直地击中银玥的胸口。
银玥整个人都被这股漩涡撞得飞起,狠狠地砸向背后的墙壁,鲜血自七窍涌出,疼得面目都扭曲了。
银玥——
陆沅离大声地喊道。那黑色漩涡依旧飘浮在房间里,时而变成散碎的一摊,时而又好像快要凝结成人的模样。
无夜?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陆沅离抱起银玥沉重的身体,冲着黑影控诉怒吼。房门发出沙沙的响声。倏地开了。无夜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与头顶的黑气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不是我。她说。
而同时黑气便渐渐地落下来,在角落里汇集凝聚,显现出的,是一个男子清瘦的轮廓。
金——金岩?
无夜和陆沅离骇然地异口同声。
陆金岩的手里,拿着一串七彩石。那是他逃出瓷鸠谷的时候,冒了最大的危险从一名瓷鸠族人的手里抢来的。
他虚弱而惊恐,奋力地跑,谁知,却踩上了松动的岩石。
坠崖身亡。
他的尸体被灌木与荆棘掩盖,所以无夜没有看到他。而她的搜寻重点亦是在于那些可行动自如的活人,她没有想到,他死了。
是为了一串七彩石。
为了自己生前的一句话。
她突然觉得双眼肿胀难受,泛了红,盈盈地蓄起泪水。
泪水,到底是凉薄的东西,挽不回已成的定局。
她吃痛地喊他,金岩。对方浑浊的眸子有一丝振颤,但转瞬即逝,大片大片占据的,只有麻木和呆滞。
可陆沅离不明白,陆金岩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看他脸色苍白,唇鲜红,眉间还有阴森的黑气。
他问他,你为什么要伤害银玥?
陆金岩依旧看着无夜,面上有如铺了一层惨白的石膏,遮盖了他的表情。他托起那串七彩石,僵硬地对无夜说道,你想要的,你送给他,你们就会永远相爱在一起。
无夜顿时明白,此刻的陆金岩,是因为死时心愿未了,郁结于心,从而变得走火入魔丧失理智,他不能冷静地判断是非对错,他只想着自己生前未能实现的心愿,变得麻木,甚至可以六亲不认,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连说话也是机械的,内心不会有起伏,脸上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而他生前未了的心愿,就是赠她一串七彩石。
无夜僵硬地站着,看着陆金岩。她想起他曾经明媚生动的笑脸,想起他捉弄她的时候,却将自己陷进了泥潭,弄得周身狼狈。往事一幕幕,似展开的卷轴,活灵活现充溢在脑海。可是,无夜却不知道,在陆金岩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掩藏的,是他对她深刻而隐忍的爱意。
他爱她。
丝毫不比陆沅离少。
但无夜的心里没有他。他只能退避。将满腔的痴恋化成祝福,默默地守侯。
无夜的死,对他亦是致命的打击。可他却不想看到哥哥流连新欢,他觉得那样对无夜是不公平的,无夜倾尽了所有的心思去爱陆沅离,陆沅离却开始筹备和银玥的亲事,他想,哥哥应该永永远远地为无夜留一个位置,他不可以爱其他的人胜过爱无夜,他深深地纠缠于这样自我的逻辑,他不知,自己的想法却与无夜恰恰相反。当听闻哥哥即将成亲的消息,他便决定去瓷鸠谷,要寻找无夜说过的七彩石,要将七彩石作为贺礼交给哥哥,要告诉他,这是无夜一直想要送给你的东西,你要时刻带着,不能忘了她,她必须是你此生最心爱的女子。
然而,幽深的山谷,花影重鸟声碎,却成了他的葬身地。
他凭着内心强大的牵念逗留于尘世,他的思维已进了歧途,他想拆散银玥和陆沅离,将银玥看成洪水猛兽一般邪恶。他觉得银玥就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倘若不是她,无夜不会失去哥哥的爱意,而自己也不会遭受厄运。就在陆沅离和无夜找到银玥的时候,他也找来了,现身,狠狠地攻击她。他拿着七彩石,眼神空洞,虽然周身布满戾气,可是,却始终像一具会活动的尸骸,没有任何感情。若无夜是良善的鬼,那他便是狰狞的魂。
杀气再度凝聚。
陆沅离抱着银玥,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筑起一道遮蔽的墙。他说,金岩,你若要伤害银玥,便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这铿锵的誓言,却也吓坏了重伤的银玥,她使劲地摇头,推着陆沅离的手,想要拨开他。陆沅离却像泰山一样岿然,他的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从容与坚定。女子潸然痛哭。那眼泪是深深的懊悔。懊悔自己竟然想要离开他,怀疑他对自己的真情。
陆金岩的眼皮轻微颤了颤。
这细微的表情被无夜看在眼里,她知道在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陆金岩也许是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唤的,她慨然走上前,接过了陆金岩递出来的七彩石,金岩,她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陆金岩的杀气微略削减,怔怔地,看着无夜。
然后从齿缝里艰涩地挤出两个字,无——夜——
女子粲然一笑。像一只翩跹的蝴蝶,纵身跃起,宽大的衣袖将陆金岩包裹,身体紧贴着他的,然后,像朝阳冲破云层般,发出刺目的光芒。
那么美。
美得让人窒息。
让人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陆沅离彻底地呆了,嘶声地喊着,无夜,你这是做什么?无夜凄然地回过头来,看着蜷缩在角落紧紧依偎的男女,她说,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她的声音像一阵轻烟,渐渐远去,淡去,像斜阳陨落,漫天的彩霞都化了灰。
一切又恢复寂静。
仿佛这潮湿的客栈里从来都只存在过陆沅离和银玥,没有陆金岩,也没有无夜。她与他,同归于尽了。她知道入了歧途的厉鬼,纵然良知和记忆都被压迫在灵魂里的某个角落,但是,却无法复元——陆金岩已经无法回归原本那个有思想能辨识的善良的他。她不能让他伤害到陆沅离,也不能伤害到一个可以接替自己,带给最深爱男子幸福的人,她宁可消失的是她,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成全那对苦命的恋人。
陆沅离想,一切都结束了吧?
他的眼泪顺脸颊滑落。
滴在怀中女子带血的唇角。是苦涩的,呛口的。
银玥抬起疲惫的眼睛,望着他,想要说话,但是,苍白的嘴唇却无力开启。便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袖。死死地抓着。好像从手心的冷汗与棉布的纹理之间足可传递内心的复杂。
她粲然一笑。笑靥如花。
【 尾声 】
焰火漫天。
最盛大的仪式,将城内城外的黑夜装点得如同白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挂在檐角的红绡,沾了雾,偶有几颗湿润的凝结在一起,成水珠滴落。
似女子晶莹的眼泪。
陆沅离牵着银玥,如牵住自己此生最后的希望。
他们终于成亲了。
遂了无夜最后的心愿。
觥筹交错间,陆沅离渐渐地醉了,脚步虚浮,视线凌乱。他仿佛觉得人群里夹杂着无夜的影子,还有陆金岩,他最疼爱的弟弟,他们双双对他微笑道贺。可是,眨眨眼睛,一切却都不见了。
潮气将他的瞳孔覆盖。他偷偷地低了头,用衣袖擦拭。然后大步大步地朝着那挂满红绸的房间走去。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七彩珠链,像围了一圈璀璨的星光。
他想,那是他最后一次为无夜流泪了吧。
便推开门,缓缓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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