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犁春泥

2014陈润生自选诗歌

《春天的悲痛》

1
绝望，自远方
如十面埋伏的马蹄
我盔甲雪亮，持枪而立
墙头
听不见突围的号角
2
大雪下了九十九天，北风吹灭狼烟
派出求援的士兵一个都没有回来
3
长安城内烟花盛开
官民同乐，娘子们长发及腰
一次次将离别虚设
诗人与词人称兄道弟，逢人便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4
冰消雪融，围城敌军不见踪影
东城墙脚，阳光照着士兵和战马的尸骨
白森森，四处横竖倒下的刀枪
闪着不肯生锈的寒光
5
终于有一个派出求援的士兵，捎回很多家书、口信
说将这包能抵万金的废纸烧给阵亡将士们吧
父母长辞，妻离子散的消息已毫无意义
6
他缓缓讲了一个途说的故事，然后
向那面随风飘摇的褪色战旗
慢慢跪了下去
7
大河决堤，一片狼藉
长江以南，舞榭歌台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2014.02.03

《雾霾》

在东莞时，有人问我去北京干嘛？
“去天安门看毛主席”我回答。
骑着三轮车到处找地住，呼吸困难
我想，我会不会死在首都。

东莞除了大街上冷清些，空气还算干净。
就是气氛有些紧张。

早知道皇城雾霾重，还不如呆在东莞。
我真是个立场不坚定的家伙！
唉，心中没有祖国，哪都不是故乡。
2014.02.26


《夜路》

从辛店阿钰小屋出来，已经九点半
阿钰的大棉衣很能挡风，村里突然间蹿起的狗叫会突然吓人一跳
马路上，除了偶尔急驰而过的汽车
就只剩下黑压压的建筑保持沉默，精神病院亮着灯
我拍开小堡北街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盒长沙烟
咬了咬冻得发紫的嘴唇
怀念那个骑走我三轮车的小偷
然后轻轻念了声“阿门”
2014.03.10

《一路向南》

1
春天，火车一路向南飞驰
夜色淹没了低过树梢的村庄
淹没了青青的麦地，麦地上无碑的坟墓
2
当火车睁开合了一宵的眼睛，我已身在湖北
天空下起细雨，打湿怒放的油菜花
村庄露出清晰轮廓，隐藏于大地上的墓碑
也已刻上名字
（经过多年以后，你告诉我们的儿子，这是我们爱情唯一的证据）
3
火车继续向南飞驰，它说它跑了2225公里
日夜兼程只为见一面心爱的人
心爱的人啊，你是我春天怒放的油菜花
朴素 纯洁 美丽
可你的名字，我只能含在嘴里
像一颗抹了蜜的牛扎糖
4
我要建一座茅草屋，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2014.03.29

《我在深圳西丽等你》

西丽地铁F出口马蜂窝一样的监控器下
美女们从我身边来来去去，紧身牛仔裤与超短裙
曾一度唤醒我原始的本能
摩的司机在使劲叫喊，而我却不知去往何处
天渐渐暗下来，我渐渐变得焦急
想丢掉手中新买的雨伞，冲进凌乱的雨中
变成一只鸡，摆上爱情古老的餐桌
或者变成一条鱼，忍住七秒的呼吸
深圳的春天，是个发霉的雨季
2014.03.31

《荷叶裙》


我很多漂亮的裙子,你若在深圳，我每天换个样见你
——题记
关于荷叶裙的秘密，是被风声在不经意间走漏
那是一个多情的雨季
荷花还未盛开，荷叶很绿
绿的让人心惊。我还未见过城市中有如此异样的荷
这注定是个意外
但我更意外于荷也是水做的，清澈、透洁、明艳

我十年前曾见过荷，当时荷叶裙还是个秘密
未被风声走漏
我在荷叶裙的风情中惊讶，绝望
又期待荷在某天
倔强怒放
2014.04.03

《乞丐》

我没有名字
只听见有人叫我乞丐
我不知道父母亲是谁
我不识字，不知道家在何方
也不知道会在哪个城市死去
我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
一对夫妇把我从老家带到了东莞
（后来才听说他们是河南驻马店的）
我和七八个小孩住在一间黑屋子里
他们给我们吃馒头，用强有力的大手掰断了我们的手脚
用硫酸烧坏了我们的皮肤
我们喊痛却无人听见
后来我们只能像狗一样趴在一块带有四个轮子一条铁链的木板上
在街上滑行着乞讨
我出没在车站、广场、工厂等人群密集处
饿了就啃一个馒头或包子，当破瓷碗里的散币满了
就会有人来收走
晚上我会被带回到一个破旧的烂尾楼里
每当有鸡腿吃时，我就在墙上画一道痕迹
我在街上乞讨时一般都低着头
偶尔听见警笛鸣响，我会抬头目注警车呼啸而去
在广场乞讨时，我会看着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和金光闪闪的国徽出一会神
但我没计算过这些年我到底讨到了多少钱
我真的没有计算过，只记住了讨到钱
才有馒头吃
没讨到钱就会挨饿挨揍
2014.05.16

《向日葵》

小屋旁的草丛里，挤着几株向日葵
上月开出了瘦小的花
下雨时低头，天晴时昂首
天时雨时晴啊，一不小心就会扭断脖子
今天，它们低着头
结出瘦小的果实
站在我面前
像犯了错的孩子
2014.07.27

《漏雨的老屋》

老屋一直漏雨，怎么补都无济于事
父亲说没事
谁家的老屋不漏雨

城里的高楼大厦不是你的
漏雨也是别人的事
父亲说的很对，只有老屋是自己的
只有在漏雨时才感觉到老屋的存在
也像父亲头上的白发
父亲老了以后头发才会白
白发中才隐藏着多少漏雨的心酸

父亲还说
人穷不要怪屋基
房子漏不要怪瓦片稀
2014.07.22

《杀猪》

打开圈门
两个人揪住猪耳朵，一个人揪猪尾巴
将猪按在板凳上
屠夫手起刀落
鲜血喷了一地
猪惨叫几声后就死了
我问屠夫，杀猪有技巧么
屠夫回答，没有技巧
猪杀多了之后自然就知道从哪下刀，并且一刀致命
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感觉凉凉的
2014.08.16

《文武状元坟》

我们的祖先，住在高山上
慢慢往山下迁徙。慢慢迁徙到城市
只有祖先的坟还留在原地和时间对峙。一文一武状元坟
被破四旧的红卫兵，掘开
抢走了埋葬千年的骨头、精神。我从城市回到高山
寻根，山明水秀
浩气长存。
文武状元柱高高矗立，坟前水库里的水
好冷。
2014.08.24

《散灵》

人总要死，灵
也总要散。同村的杨大爷死了
子女们从城市赶回来送他上山
做了五天道场
过了头七，他们就回去城里打工
杨大娘会守着空荡荡的家
再过几年，杨大娘也会死
子女们也会从城市赶回来
做几天道场
过了头七，他们也会回去城里打工
父母亲的灵魂就这样散了，散落在山中
散落在包谷土里，稻田中
没有影子，没有声音
无迹可寻。
2014.09.12

中国梦

看抗日神剧时，我的中国梦是
杀光小日本，将他们赶出中国
看韩剧时，我的中国梦是
所有的美女全是我的
看小时代剧时，我的中国梦是
我是那些富二代
流浪异乡时，我的中国梦是
明天不挨冻能吃饱饭
写诗时，我的中国梦是
网络和报纸上不再有溜须拍马一脸媚骨的人写的假大空伪文字
现在，我的中国梦是
早一天还清政府的贷款，早一天让四梅和孩子过上平淡幸福不被剥削的生活
如果我的梦都要贴上一个中国的标签
如果中国只代表统治阶级
我宁可没有梦。我的中国不是一个梦
我的梦只是一棵草一棵树的呓语
我和我的中国，不要被贴上梦的标签
2014.09.19

《祖国，我是你偌大的悲伤》

我的祖国，除了歌颂
只能歌讼

祖国，我在贫穷的大山中练习书法
诗歌已死
看抗日剧时热泪溢眶
看新闻联播时突然沉默

不！祖国
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农民
已逝世多年
我也不是你的孩子
你伟大富强啊，孩子不可能
像一只流浪狗
或落汤鸡
祖国，我是你偌大的悲伤
如今我在大山里割谷
瘦弱的稻谷才是我的孩子
除了贫穷，不会有人提及

所以祖国，如同那些卑贱的生命一样
我可能一生都无法让你记住
只有你的管家才会记得，每月来催贷
只有每一个流下苦涩泪水的人
才有一个悲伤的祖国
2014.10.1

《秋意浓》

扫完楼顶的落叶，天空更高了
屋后的萝卜菜呵，绿得发亮
野生的八月瓜吊在油桐树上，有几个已自然张开
蚂蚁正在享受甘甜的果肉
五倍子树上的黄叶，一片一片有意无意地飘着
刚扫完的屋顶又要扫了，四梅让我先别扫
等落满了再扫，我忍住溜到嘴边的那句话
笑了笑，看了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一屋顶不扫，何以扫天下”。
2014.10.15

《幸福生活》

九月的雨天，凉
铁制的回风炉燃起通红的火焰
炊壶冒出纯白水气
烤红薯熟了，腊肉就吊在烟囱旁
博尔赫斯的诗集被四梅丢在窗台上
十块钱一斤的包谷烧
向我招了招手，泡菜缸里的泡菜
散发出诱人的酸味
四梅在淘米做饭，菜板上的排骨已剁好
手机里王杰将《浪子》重复唱了十多遍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
萝卜菜和白菜绿油油的
五倍子叶一片片落下来
偶尔有一辆越野车从门口经过
司机会停下来给我递一支烟
再说几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四梅什么时候生孩子之类的话
一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也练练书法
四梅说我们过着猪一样的——
幸福生活
2014.10.23

《松鼠》

雨停。开往三桥镇的中巴车上
人声鼎沸，阳光
缓缓从白雾中漏出来，明亮
而又温暖
两只淡黄色的小松鼠，在公路边的板栗树上
跳舞
它们有小小的幸福，无人打扰那种小幸福
四梅靠在我肩上，握着我的手
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四梅是一只
怀孕的大松鼠。
2014.11.05

《闹》

小屁孩，你要做哪样
晚上使劲闹，白天睡觉觉
东一脚，西一脚
妈妈肚子受不了，觉也睡不好
小屁孩，爸爸在摸你
不能使劲踢，武术不能练
书法也只能练小楷，不要写狂草
小屁孩，乖乖啦
睡觉觉
2014.11.10

《不要害怕啊，孩子》

孩子，你就快降临人间
你妈和我都止不住欢喜
虽然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很富裕，但你妈和我却很穷
你妈在深圳怀上你之后，我就将你带回贵州大山里
不是不喜欢繁华的城市，而是因为城市太热
吃的全是被污染了的东西
孩子，你就快降临人间
我已经给你交纳了农村合作医保
也给你取好了名字，男的叫小烤鱼，女的叫陈千金
我每天都苦练书法，尽管它现在一文不值
我种了好多蔬菜，经常上街买新鲜的猪肉给你妈吃
只为你生下来后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孩子，我现在没钱了，诗集也卖不出去
孩子，你就快降临人间，你不知道
在医院生你要花好多钱
昨天晚上我给你四爹打电话借钱
你四爹说我这么大个人居然一无是处
生孩子都还要借钱，她说她也没钱借给我
对不起，孩子，我真的没本事
你父亲就是一个只会写几首破诗的傻逼
但是孩子，你不要害怕
再苦我都会想办法让你平安的降临人间
以后还要教你烤鱼写书法，但不教你写诗
因为写诗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贫穷的
孩子，你不要害怕
等你降临人间之后，我就去工作地上打工
就去城市里捡垃圾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会想法赚钱养活你
不要害怕啊，孩子
2014.10.22

《人民陪审员》

被告席上
因阻止强拆而引爆炸药炸死两名武警的小何
目光呆滞
公诉人和辩护律师读稿完毕
审判长征询陪审员的意见
一位长得像刘胡兰的女孩
缓缓站起来，轻轻打开记录本
上面写着三行字：
生的伟大
死的光荣
——毛泽东
2014.12.05

2014.12.05润生自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