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湄

夜半醒来，子规啼叫声声入耳，一种紧迫感瞬间笼罩了思绪：要回家割麦子了！定神细思，麦事却已遥远。十多年不再稼穑，却为什么年年闻子规啼而焦灼？

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结婚以后，每年忙天妇随夫唱——我要回老家帮先生完成农事。因为夏收有了骄阳的威胁，记忆就格外深刻。

我在娘家上有大姐、二姐和兄长庇护，加上自幼读书，很少参加劳动。而到了婆家，与老家近的就我们夫妻，婆婆年迈，忙收忙种的任务自然由我们完成。

天刚蒙蒙亮，就被唤起吃饭。“不吃饭不行，地太远，忙起来就顾不上回家了。”先生逼迫。子规啼声中，沐着晨风，我坐上先生拉的牛车，摇荡在盘旋的山道上，黄橙橙的原野里已随处浮动着忙碌的身影。

第一晌割麦，我往往干得很出色。左手拢麦，镰刀远远伸过去，“嚓”一下杀过来，麦子即扑满臂膊，一种沉甸甸的喜悦刹那间溢满心怀。先生更厉害，“嚓嚓”声连续发出，几行麦子同时倒地，镰刀一划拉，一行麦堆瞬间矗立。不过他常笑眯眯地表扬我：“不错，我媳妇能干！”割下一大片，他便要去装车，把麦子一捆捆码到车上，夯实后再用粗绳子和车子一起前后左右捆缚，由我护送至正路，再一个人驾车往家里拉。在他离开的间隙，我给自己定的任务是要割下一整车麦子，这样就不会影响整个进度。

   第二晌割麦我的效率就慢慢低下来。上去猛杀一阵，个把小时功夫，臂膀就酸困得不行，需要多次休息才能缓解。夜是最好的医药，经过一晚上睡眠，第二天就又精力充沛，不过耐力再比不过第一晌。

那时候我有两怕，一是骄阳。看看火热的太阳头顶对视，我心里怕到了极点，不是怕晒黑，而是怕它那滚着火球的阵势，似乎谁要逆它行事，后果严重自负。下午三四点上工的时候，我心里都要猛打一阵鼓，不过往往投入进去一会儿，太阳的淫威便自动败阵。白居易《观刈麦》中写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很是形象，劳作者满心都是怎么尽快收回麦子，谁还顾得上额头的汗水和头上的骄阳？如果不是很旱的天，还能嗅到潮潮的泥土的气息，顺垄而来的凉风，还有田野里特有的香气，加上为自己定的指标的激励，心里都有一种既紧张又舒服的感觉！

二是翻车。先生少小离父，自学成才，很多农活他并不精，尤以装车和拉车。麦田离家远，为了赶活，上午回家往往要到一两点，下午回家也多是照着手电。午时左右，我在后面看护他拉上这一晌的最后一车麦子回家，饥肠辘辘，骄阳灌顶，一心巴望的是早点一壶茶、一个凳、一片阴凉的舒爽。然而一个沟坎，一处弯路，车与地面着力不均，我随着他高声的指导紧张地照顾着什么什么方位，不幸还是会随时而至：车子倾倒，麦子散落一路。好在他都机敏，人和牛安然无恙。那一刻我感觉家在天边，茶水和阴凉都已茫茫无期了。先生这时候脸色黑到了极点，坐下来吸根烟，然后扶起车子，一捧一捧地再重新装载，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滚，他伸出胳膊，用衬衣袖子在脸上擦一把。如此再三。

真正不容易的是先生。他要劳动规划，要割麦拉麦，出了岔子又得善后。到家里他也并不清闲，下车，堆麦，翻麦，全部停当方可一碗茶、一片阴凉。后续的打麦、晒麦，耕种的繁琐就更不用说。不过落好的是我，从做新娘个把月后开始下地，到土地被收回前的十多年间，村子里熟识不熟识的乡亲们人前人后地夸赞我，说我能干，说老杨家找了个好媳妇。这话传到娘家，母亲笑笑，她才不信她家那个连拉风箱都拿着课本的妮子是庄稼好手呢！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年年在子规声中回家收禾，渐渐地，子规啼鸣已经和农事紧密地连在一起了。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日子一去不返，那难忘的记忆也只在误入城市的子规啼鸣声中被一次次温习。然而土地的厚载、无欺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血脉里。悠悠子规啼，有焦灼，是为该收未获的不安；有恐惧，是置身其外时候的自己吓自己；有苦累，更有心悦，看到忙碌十多天就堆积如山的粮食的那种感觉呵！

前一段时间和吟秋聊天，说到“我们都是乡下人”都挺骄傲。是的，种地不种地，有地没地，我们都是乡下人，乡下生乡下长，乡下来，最终也要乡下去。乡下已经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了。

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不后悔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过农活，更不窘迫我是乡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