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

 

去年冬天我搬入了橄榄城小区，进出的时候便注意到小区里有一片卵石堆岸、亭榭错落的花园，只是因为季节的原因，水瘦得很，花枝也都沉睡在梦里，没有什么可恋的景致。几乎每天午后，都有小区的奶奶们到那里去坐一坐，或是聚在一起谈谈，我猜想说的都是些柴米油盐的家事吧。

今年春天，厚厚的写作计划堆在我的案头。为了缓解码字的疲乏，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我也到楼下的花园里走走。女贞开过，是花期更长的迎春。在溪水的倒影里，花朵似临照的美人，和风中隐隐地透出一段娴静从容的态度。连续几天，我都会看到一位奶奶独坐在溪边的木椅上，不喜欢和其他人那样热闹地聊天。她有时凝着涟漪叠叠的波面，有时又瞩着一朵未开的花苞出神。看她的衣着打扮，头上没有簪花，面上没有施粉，也实在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几天下来，她好像也有注意到我，尤其在我走近她的时候，她的眼中便会显现出一种近于渴望的神情。我心里想，她不会是需要我的帮助吧。终于有一天，当我在她混浊的眸里又一次读出这样的渴望时，我微笑着坐在了她的身边。

奶奶说：“孩子，我听别人说，写那些悲欢离合故事的就是你吧。”她能认出我，我并不惊奇。只是我惊诧于她一口标准的吴越软语，从咬字到发音，都是地道的江南的原汁原味，那样精致，温润，每个字在舌尖上都裹成椭椭的圆，像是荷叶上缓缓滚动着的晶莹的露珠儿。

“你写的故事我都看过，每一篇都看，我真得很喜欢呢。我记得瞎麦儿的眼睛治好了，她来到西山的墓园里去看他，在冰冷的石碑上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模样，他比她相像的还要年轻英俊，透过薄薄的珐琅镜片，用细长温良的眼神，笑吟吟地看着她。仿佛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她会来这里看望他。如果是我，我也会和瞎麦儿一样，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墓碑上，两只手把墓碑死死地搂在怀里。因为我感觉，搂住墓碑也和紧紧地抱住他一样。”我更惊诧于奶奶的表述方式，因为她早已进入垂暮之年，不再是为情所困的年轻女孩儿了。我写的故事情节，经奶奶用略感苍凉的嗓音道出来，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花样年华》里张曼玉身上的旗袍。

“还有梅珍。多么质朴的女孩子，为了成全他的前程，心甘情愿地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可是自己又真得熬不过那一份浓烈的相思，怎么办？去找他，那便等于毁了他。一个人在夜里，只好去吃断肠草。到了生命的最后，她多么想再见他一面。可她又是多么后悔把一张枯槁的病容给他看见。因为在她的心里，哪怕死去，也愿留给他青春的美丽。孩子，你真得猜到了女人的心理，把最美留给最爱的人，是天下女人共同的心愿吧。”我想告诉奶奶，这些我都不是猜的。我也目睹过好端端的白月光忽就成了粘在衣襟上的白米饭，招怜爱的美人痣又成了令人厌恶的蚊子血，我便笃定，无关深浅，那不是真的爱情，只是一场动物性的冲动。

忽然她停了下来，眼眶里涌上了闪烁的泪光。她颤动着嘴唇说：“对不起，我又落泪了，我想到了为给心上人治病打催乳针的她，还有为陪着爱人批斗打成残疾的他，还有一辈子孤身一人等着与爱人团圆的她，你最后这样写——尘封的岁月后面，光阴列车一节节远去，透过暗昧的车窗玻璃，有她窈窕的身影，嫩黄的衣衫，莞尔一笑，深情不语。我还忘不了那个她，当着全团战士的面大胆地说出‘我疼他’，用真爱和身体送他走上赴死的战场，电光石火之间让人分辨出了她最圣洁的品质……他们爱得那么真真切切，轰轰烈烈，他，她，她们，太多太多的人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呀！”

从奶奶的眼睛里，我断定她的心中深藏着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我说：“奶奶，别难过，她们没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她们却留下了心中最真挚的情和爱，这就足够了。每个人都有一场刻骨铭心的情事，奶奶，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吗？”下面便是奶奶的讲述，请允许我隐去她的名字并转为第三人称——

她，出生在江南小镇上一名军人家庭里。父亲转业安置在县城的物资公司上班，在那个年代，物资公司可是人人眼红的肥缺儿。初中毕业那年她才十六岁，因为没有考上理想的高中，她便闲在家里。父亲托人找关系为她办成了县印刷厂的合同制工人。为此她还不得不将年龄改大了两岁。第一天到厂里报到上班，当她一步跨进装订车间里，便直直地盯上了英秀俊朗的车间主任。慢慢地她了解了他，一个来自“被运动”家庭的苦孩子，一个凭借自己努力奋斗赢得领导器重的有志青年，一个刻苦钻研技术的优秀工作者。带着少女懵懂的情怀，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并奋不顾身地一头撞了进去。她害上了只有他才能解缓的相思。只是他已成家，她不知该不该向他表白。

他又何尝感知不到？那深情炽热的眼神，那欲语还休的言辞，那体贴入微的关心。她年龄那么小，竟然比他的妻子还懂得去关心人。她为他学会了织毛活，为他学会了拌野菜，为他学会了洗衣裳。她知道他喜欢打篮球，便偷偷从几个月的生活费里省出钱来，为他买了一双厚底的回力鞋。而他能给她什么呢？除了工作上技术上多多帮助她，他什么也给不了，甚至连一个承诺也无法给予。哪怕她明白，他的承诺只是安慰一颗少女苦涩的心。他愈是若即若离，她愈是日思夜想，越陷越深。他的正直、善良、忠贞和担当，都叫她不能自已。于是她大着胆子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她天真得以为，只要他来赴约，给自己一个表白的机会，这段情也许就可以放下了，就可以变成他生命中一段美好的记忆了。

只是这封信不知怎的就落到了厂长的手里。当他和她被叫进了厂长办公室，看到一屋子领导满脸凝重地坐在那里，他们都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可是当她看到厂长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的时候，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厂长只是叫他一个人看了，质问他为什么作为车间主任，要利用职务之便干出这样的勾当。他一时间傻在那里，他懂得如果自己反驳的话，无疑是将她推到了难堪的境地。他清楚像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一旦责任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有被开除出厂这一条路可走。可是他家中的老娘、妻子还有孩子，这个家真得需要他的这一份工作啊。

当她听到厂里要开除他的处分决定时，她孤注一掷地抢过了那封信，一字一顿地盯着厂长说，信是我写的，与他无干，他关心我，帮助我，从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我喜欢他，追求他，他从来没有答应过我，是我缠着他，厚着脸皮不撒手，你们可以到车间里去问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是证明人。厂子没有理由处分他，错是我犯的，后果我承担，你们开除我吧，现在我就卷铺盖回家。说完，她真得直奔宿舍，三捆两绑昂着头走出的厂门口。一时间，小城里传遍了她的流言蜚语，依照当地的习俗，她成了一位铁定难嫁的姑娘。没办法，她的父亲只好将她远嫁到北方的这座小城，远离了家乡的是是非非，与战友的木讷儿子组成了家庭。临出嫁的那个晚上，他偷偷在街角找到她，将一把牛角梳送给了她。她含情脉脉地说，你能为我梳梳头吗？说着话，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下来。他看在眼里，咬着嘴唇站到她的身旁来。那一柄牛角梳凉凉的，在她的三千烦恼丝中游走。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掩在了哭泣的脸颊。她说，我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会好好地活着。因为只有活下去，我才能想着你。真如她所说，这一走就是六十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江南。可是那里的青山绿水、灰墙瓦舍，那含情脉脉的乡音，还有他青春的面容，挺拔的身材，从不曾在她的梦中消失……

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啊？我问。奶奶眼含热泪，幸福地摇了摇头。

奶奶的故事讲完了。我知道她又在自己的讲述中回到了那个长发缠绵、爱恨交加的傍晚。爱，不分对和错。只要是真爱来临，总这样叫人会刻骨铭心。春天将尽的时候，我得知那位奶奶手中攥着牛角梳，在夜里安静地走了。我没有难过，反倒为她感到由衷的欢喜。我曾答应为她写下这段感人的故事，就算没有人知晓她们的名字，我相信，她和他都将在这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情里，永远地活着，并相爱。



                                      作者   贾九峰     编辑   蓝梦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