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漪梦

大春的病彻底将雪莲从重逢的片刻喜悦中带到了孤独无望的无边深渊……仅仅一夜之间，她从一个美丽活跃充满魅力的少妇，变成了一个神情忧郁寡言少语的沧桑老女人，她匆匆盘掉了酒店的经营权，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从此踏上了为丈夫治病的漫漫坎坷之路……
雪莲的真诚打动了大春那颗用层层虚伪包装起来的心，他在市医院的又一次血透之后，告诉了媳妇一段得病之前的隐情：原来他在东北当装修包工头的时候，勾搭上当地的一个年轻美貌的离婚少妇，而且二人还私生下一个女儿，为了承担两个家庭的生活负担，他经常陪着工人加班熬夜，弄得自己的身体日益虚弱，而更过分的是，那个和他相好的女人又在外面不停和不同的人鬼混，极度的淫乱让她沾染上了肮脏的性病，同时她把这病传给了不知情的大春，再后来，这女人又染上了毒瘾，当她榨干了大春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的时候，又丧心病狂地抵押上自家的房产，偷卖掉刚刚两岁的女儿，然后在人间蒸发了……走投无路的大春同时破产了，他被感染的性病由于没钱得不到及时治疗，终于导致了他的肾功能衰竭，为了活命，他欠下工人的一大笔工资偷偷跑回了家……
听完这些，雪莲恨不得立刻掐死自己的男人，然而她只是恨恨的咬咬牙，她实在不忍心对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下手，她呆呆的走出病房，望着家乡的方向，流下两行冰冷的泪水……也许这就是命！她想：也许是胡同的风水真的与大坑有关，现在胡同马上就要拆迁了，大坑也马上开发了，等以后这里彻底变了样，也许胡同所有的命运都会发生逆转了……听小意说，开发完大坑之后，胡同所有的人就会住进高档的小区楼房了，到那时候，大家就和城里人没多大区别了……嗯，那将是一个多么另人神往的境界……
是的，开发大坑和拆迁准备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由何魁带领着的水利局的工作人员开始提前抽取大坑里的水，几十台大型水泵昼夜不停地轰鸣起来，一股股黄色的泥巴汤裹挟着大坑里的鱼虾青蛙之类的小动物，翻着滚儿沿柏油路一侧的排水沟直扑小唐河而去，一群群兴奋的大人和孩子们，不顾现场治安人员的劝阻，拿着各种各样捞鱼的家伙什，在大坑四周和排水沟两侧打捞的好不热闹……
另一边，小意带领派出所的几个队员，跟着村镇县三级领导组成的临时动员班子的屁股，开始挨家挨户让拆迁户主在合约上签字。一开始签字还是比较顺利的，多数人都认为胡同的风水可能和大坑的风水相克之类，三年内死伤了那么多人，没死的还得了大病，几乎胡同的每家都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创伤……虽然最有钱的胡来财暂时还没啥大麻烦，但是据懂事二大爷提供的口风说，他早前一个午间去换面粉的时候，他遇到了轧面条的老四家黄苗子正在大放狠话，好像说什么胡来财又看上了他仁兄弟家的一个刚入厂当会计的小女孩？然后又把老四家给冷淡了，那意思是说胡来财喜新厌旧，她早晚要把面粉厂一把火点了！唉唉……懂事二大爷一边叹着气，一边又抽起了旱烟袋，刚刚点着烟吧哒了一口，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了看满屋子站着听他诉说胡同新闻的三级工作人员，其中的何会计……不！现在应该说是何支书了，老何正拿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黑着脸用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奶奶地！俺咋把这事忘了！懂事二大爷尴尬地挠挠头皮，心想：老四家不正是何支书他弟媳妇嘛！这事整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唉唉……
小意上前扯了一把犯傻了的懂事二大爷，说：二大爷，现在也不是听你说评书的时候啊！俺知道你平时爱听收音机里的故事会，嘿嘿，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着，是不是先把合约给签了啊？呵呵呵，回头没事的时候俺再来听你讲故事。
何书记把手里的文件夹硬塞进他手里，埋怨道：耍什么嘴皮子啊？成天云山雾罩地瞎扯，还懂事二大爷呐！以后改成糊涂二大爷算了！讲个故事也不分场合，哼！
懂事二大爷接过文件夹，眉头上已经渗出一层密密的小汗珠子来，他尴尬地笑着，应付道：是是是，我这都是吃盐吃多了闲（咸）得！嘿嘿……可是，这名字俺还不知道咋签哩……
何书记给他指了指，道：在这里，按手印也行！
懂事二大爷看着递过来的印泥，手指头一哆嗦沾了点印泥，然后举起那根手指来看看四周期待的目光，感觉自己像举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他在犹豫中缓缓把手指头放下来，道：俺咋感觉现在像杨白劳呐？
屋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何书记黑乎着脸说道：看你这话说得！政府又不是黄世仁！再说了将来受益的是你们！反正上级说了，凡是今天签上字的，镇政府都在拆迁过渡期间免费给租赁房子住，如果你不想签也可以，我们再去别的老乡家里看看，等你啥时候想好了再找我们的时候，恐怕就没这样的好事了！
懂事二大爷听了何书记的话后，又把带印泥的手指头举起来，终于，他把脚一跺，心一横，在满怀悲壮中使劲把手指头肚按了上去……

屋里的人陆续离开，懂事二大爷呆呆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那根带着残红印泥的手指头，缓缓流出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除了雪莲家没有能作主的人外，其他的十几家都还比较配合，七八个小组成员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看着大功就要告成，几个领导都纷纷对何书记竖起大拇指来，说了一些褒奖的话，然而，好景不长，当小组成员进入最后一站老中医家里时，他们又都被眼前的囧境迎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老中医正戴着老花镜半躺在堂屋的一张老藤椅上翻看着他那本破烂的、老式竖体字的《伤寒杂病论》，而他的老婆马老太则在他跟前戴着耳机听那台老掉牙的三唱机发出的歌声：三更半夜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屋内的情形让进来的人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解放前，原先还有说有笑的人群一下子又安静下来，这种被动的安静似乎隐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
何书记硬着头皮上前，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老大爷！您老人家还好吧？
老中医头也没抬，侧过身子问老伴：我咋听着有苍蝇呢？
老伴摘下耳机子，反问道：老头子，你说啥？马蜂？
七八个人哧哧地笑了，其中的一个县规划局的领导呵呵笑着说：这老头老太太，耳聋眼花了都，竟然说我们是苍蝇！不对啊？眼花也不至于……
谁知道老中医却又转过头来，呵斥道：说谁呢、说谁呢？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谁让你们进来的？昂？这是民宅知道不？看着多有文化似的！一点礼貌都没有。
人群又陷入了奇怪的安静中，何书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自嘲道：俺这耳朵也不大啊！呵呵呵，头也不肥嘛！他说着干咳了两声，又把文件夹捧到老中医的眼皮底下，说：老爷子，您老人家看看吧，您胡同的老少爷们们都已经签字了，您看看是不是……
不签！老中医很干脆地回答完，又低头翻看起破烂的老书本来，而他的老伴也配合着把三唱机的声音调大了，并且，磁盘上的歌已经不知不觉中切换到一首高亢雄浑的老军歌上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
听着这强劲有力的老军歌，屋里的小组成员都哭笑不得，他们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两位老人有点不好对付……
这时镇上的领导韩喜功不耐烦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上前道：老同志，看你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社会上的大道理也懂得不少了吧？今天这签字的事也就是走走过场罢了！不管你签与不签，你们胡同的房子都得拆！
老中医抬了抬头，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说来，就更没有签字的必要了，那么，请你们出去吧？
何书记朝韩喜功摆摆手，又重新站在老中医的跟前，劝道：大爷来，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您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今天在这件事上，您就高风亮节一回，把您的墨宝留下，争取让你们胡同全票通过，这样以后就好给乡亲们在政府多争取一点福利啦！就算是您老人家做了件大善事……
打住！小何三……哦，不对，何会计？好像也不对，就叫你小何福吧！老中医终于扔掉手里的破书本，坐直了身子，争辩道：你们听我说几句行不？
您说您说！何书记虽然觉得被老爷子点了小时候的奶号有点浑身不自在，但是为了拉他这一票，他也只得忍了性子，违心地随声附和着：老爷子，只要您签字，您说啥俺都听着，俺就知道您老人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什么大义小义的咱先不说，我就问问咱们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的一个公民到底有啥权力？老中医用他那透着寒光的眼神逼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似乎让工作小组的人突然间矮了半截……
刚才的那位县领导发话了：这位老同志，你不要岔开话题嘛！咱现在说的是签字……
你少给我打官腔！老中医说着竟然一下子站起来，他指着县领导的鼻子，说：政府再大也不能硬压着老百姓干不愿意干的事吧？我一不违法二不抗税，凭啥说让俺从老宅基地搬出去就搬出去？我在这儿住了整整九十年了！九十年啊！我见过义和团，躲过土匪，小日本来的时候俺还逃过荒，但都还在这片老宅基地上活着，如今解放了，过上好日子了，就为了挖几个老古墓就拆俺的房子？就让俺从住了九十年的老宅子上搬走？
这……何书记和其他几个干部一时语塞，但还是力图劝说老中医服从大局为重之类，但是所有的劝说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几个合同民警开始骂骂咧咧，说是要把老中医关小黑屋，然后再来强拆，说着，他们就要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然而都被小意一一拉住了，这几个年轻人的粗鲁言行彻底激怒了老中医，他气呼呼地从中堂下面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青铜宝剑，指着骂人的几个小伙子，喝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玩意！再不滚出去就怪我不客气了！
局面变得一下子不可收拾，县领导铁青着脸冷哼了几声，说道：这不是暴力阻碍国家工作人员执行公务嘛！

镇领导也随声附和道：说不定那宝剑是从大坑偷挖的古物呢！

几个合同民警一听这话来劲了，嗷嗷叫着说：好嘛！用盗挖的古董来威胁咱们的领导，老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
几个人说着，掏出腰上的电警棍和手铐就要扑上去，却被何书记和小意死死拦住，小意大声喊着：大家不要乱来！他都一个九十岁的人了也不至于上铐！有啥事让何书记再给他商谈商谈就是了。
何书记也为难地看着几位领导，哀求道：张局长、韩副镇长，今天这事必要闹大吧？老爷子也是一时半会想不开……
韩喜功冷冰冰地说：那就让他去镇上好好想想去！
老中医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他手里的宝剑嗖地一声从人群头顶上飞出去，直直地插到院中的一棵泡桐树身上，噗楞楞颤抖个不停，一股新鲜的树汁水从插伤的口处沽沽的冒出来，划出了长长的印痕，像泡桐树流出的泪水……
门口的几个人被老头的这一举动吓得赶紧缩下脑袋，待他们回过神来时，老中医已经昂然站在他们的身前，他朗声道：走吧！不用你们押，我自己就跟你们去镇上、去县府！我就不信这世道没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
老中医高大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他后面，她的老伴又把歌曲切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上去，那慷慨激昂的歌声在胡同的上空久久回荡着，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