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二十六)
个人日记
一场彻底改变中国历史进程和数亿黄皮肤黑眼睛中国人命运和价值观念(富裕是罪恶,贫穷是最宝贵财富)的土地改革运动,他绝不可能只有这点经历。那毕竟是中华民国的大厦轰然倒塌、新中国的太阳爬出山巅的年代,巍峨在上千百年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骤成了历史垃圾,祖祖辈辈被压迫被奴役的贫雇农倏然从地底耸出,成了社会的主人,转瞬间的天翻地覆造就了垃圾与主人同等的惊愕,同时也充满价值指向绝然相反的疑惑与惶恐,都眨巴着惶惑的双眼瞅着进驻乡村的新政权工作人员或曰干部,前者期盼眼前一切都只是酒足饭饱后的恶梦,后者则惧怕从梦中醒来,直到新政权反复宣传动员教育引导,以及对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实实在在的清算、镇压。随着罪大恶极者被逮捕或枪毙,坍落者终于确信原来依附的大厦已真正倒塌,曾有的权势与风光一去不返,主人们则通过目送一个个曾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财东被新政权“咯儿嘣”,并真实咀嚼、触摸、把握、占居、耕种分得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的粮食、器具、牲畜、房舍、土地,原来的漠然、观望、疑惑、恐惧逐渐被温饱、舒适唤起的维护已有财产权益的自觉所代替,对剥夺他们财产乃至生存权利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的仇恨、愤怒和对新政权的拥戴,伴着切切实实占有财产的满足与幸福,以自利的方式从内心深处绽放,于是,都怀着享有财产的快乐和财产或再失去的恐惧高举握得嘎巴脆响的拳头奋张终于享受到魇饱的嘴,自发地喷出“打倒地主恶霸”的呐喊,并情不自禁地哼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啊,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父亲未出世丧父,刚始龀失母,辗转漂泊至成年,又在生意场上跌宕起伏,两次被抓壮丁以致血本无归,彻底齑碎重振demaozhen字号的梦想,这一切都源于黑暗的旧社会,然而,却与眼前被镇压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无多少关联。他少年苦难虽可追溯到旧社会腐朽没落的文化乃至族权,但要把已不可考证的曾祖母掌掴祖父、逼祖母改嫁而致他(父亲)为遗腹子和孤儿的命运都归咎于黑暗的旧社会,却有失公允。毕竟那腐朽文化和族权普遍存在,而抽儿子耳光致其郁郁而终、逼儿媳改嫁甚至不惜毒死孙子,不说在汉阳坪极小的地域内,即使推之全国,也是不多见的个案。既是个案,就不能全归社会了,主要根源应在于曾祖母个体灵魂或血液中的恶毒。至于两次被抓壮丁,虽直接反映了旧社会的黑暗,但那特殊的兵役制度却是旧社会维护者与新政权缔造者相互搏杀的产物,若无两者紧接着死伤数千万之众的抗日战争进行的搏杀,960万平方公里国土上又怎会白骨累累、伤残遍地,以致兵源紧缺劳役匮乏,不得不把任何政权下都必须的兵役制度变成“抓壮丁”?更何况即便四处抓壮丁,也绝非壮丁全被抓了,若非他年少轻狂,自恃见多识广加长衫、礼帽、墨镜、手表、金牙、文明棍和白花花银元撑持,谁也动他不得,又何至本钱蚀尽还挨一枪子儿?再者,不管他作为遗腹子、孤儿,还是被抓壮丁蚀尽本钱险丢性命,都与他土改时所在的筒车坝无关。在筒车坝他只是被三姑婆收养的“客便”,三姑婆家人及乡邻作为他所处“社会”的直接构成者,对他,只有难以报答的养育之恩和照顾之情,何来压迫与剥削?因此,在黑暗旧社会他的确饱经苦难,但“旧社会”对他来说,只能是时间概念,而非苦难根源。
当时他与母亲虽寄住三姑婆家偏厦,严格意义上讲属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无产者,但刚成家无负担,做点小生意已与真正贫雇农别于天壤了,何况几年前曾长衫、礼帽、墨镜、手表、金牙、文明棍招摇过市,不管现在日子怎样,众人眼里他就是官话叫“工商业者”的生意人,根本不属于以种地为生的贫雇农,眼前虽落魄,却十一二岁独闯江湖,黄屎痂痂没掉尽就揣大把银子还乡,那份富裕和张狂曾惹多少同龄人及父母暗骂自己或儿子馕霉饭的。作生意就是赔赔赚赚,富可敌国保不准一闪眼折了本钱蚀蹋了,穷得叮当响也可能逮住机会就咸鱼翻身盆满钵满,这种人能分田分地分财产?对他来说,在筒车坝的日子集中在八至十二岁,小屁孩一个,又有强悍的三姑婆及吕姓夫家罩着,既无啥让人剥削,又有谁敢压迫?没有被压迫,与眼前被镇压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就没有纠结不清的怨仇,没有被剥削,那些地主恶霸土豪劣绅的财物也就与他无关,既无分得的必然权利,也无分得的潜在奢望,即使分得了,或许反添占有不义之财的惶恐。因此,土改运动初他极逍遥,只顾用刚攒起的小本钱不停地买进卖出,针头麻线草鞋旱烟茶叶中药菜苗苕秧,无论大小,能见利且买得起就买,至于分田分地斗地主,只当吃饱了看热闹,直到三姑婆家两榜定为地主才想方设法钻入乡土改工作队。以此观之,他虽参加了土改运动,目的却仅在于改三姑婆家成份,从未考虑自己会被定啥成份,更没想到分财产,而他作为“工商业者”,也不可能分到财产。这或许正是他从未提及土改中分得过田地、房屋和其他资财的缘由。是的,记忆里他多次说过汉阳坪有房子,四爷家房子是他修的,修房时没人敢抓壮丁,在脑萎缩已很明显的晚年,更多次闹着回去住,在说话已缺少连贯性的状态下还独自去了一趟,临终前谵妄中还不断吐出“汉阳坪……四爷……房子”等只有儿女明白的词汇,但他从未说过筒车坝有房屋。我有幸两次随他去筒车坝。一次是1981年春后,那时我正上中专。去的目的是啥?我忘了,或许就为我考上了中专挣脱了穿草鞋的命运,给他这曾漂泊浪荡的孤儿争了光,专门去显摆?一次是1991年秋,妻子小弟大专毕业到那里的医院工作,我去送,他跟随。那次他所以跟去,目的很明确:我已于一年前由两河初中调入当时的地委,在他眼里地委就是安康的皇宫,比10年前刚上中专更荣光,同时还送去一个大专毕业的医生,是自家亲戚,两者相加,更荣光。两次里,我随他访亲会友寻故旧。他带我踏过三姑婆家田塍,给我指点山弯沟谷间小路、房舍,以及曲折狭窄小街上的戏楼、药铺、酒馆,甚至一个山包、一弧水湾、几块残阶、半壁坍墙,时而眉飞色舞吹侃过往趣事,时而沉郁低婉追忆亡故旧人。那条蜿蜒不足千米的小街和生养了母亲的殿坝都留下了我俩足迹,却从未听他说过哪间房屋曾属于他或他住过。
未分到房屋、土地和财物,却不影响土改运动对他的鼓舞与激励。新政权刚建立就忙着分田分地,目的就在尽快明确农民当家作主的地位,激励大家发展生产,支援革命和建设,维护新政权的巩固,让农民早日过上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对属于无产阶级同盟军的农民如此,对虽具有两面性却可以团结争取和利用的小工商业者,自然也不例外了,何况众多过去扳长年打短工的农民现在要独立自主搞好生产,仅靠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家分来的工具是根本不够的,当地又不可能啥工具都能生产,即使能生产,原材料也不可能全靠就地取材,被称为“工商业者”的商贩依然是发展生产必不可少的环节,通过它可获得更多更好生产工具,也只有通过它,才能使更多更好工具生产出的产品走向社会。深谙生意之道的父亲必然窥透了新社会带来的重大机遇,因此,土改运动结束,或者说实现了改掉三姑婆家地主成份的目的,他便脱离工作队,继续在生意场上奔波。
据说,看他能写会算,乡上留他在以生产互助为主的信用社工作,但他看不上一月两担萝卜的工资,坚辞不就。这事,他临终前,我从请来勘阴宅的谭姓表爷处得到印证。谭姓表爷就那时到信用社工作的,直到乡信用社主任,因总与女人纠缠,数次离婚结婚,每次都免不了折财,60年代末那次离婚加结婚耗尽家财,就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了几百元,被开除公职,搬入宁陕县太山庙深山中,住在一个叫女儿岩的石洞内,靠耕种无人管辖的荒地养家糊口,父亲得悉,专程把他一家四口接到我家住了近两年,一个女儿就在我家病殁。后来他又去了宁陕,靠一本麻衣相法和几本中草药书籍蒙混点钱财过日子,没想几十年下来,竟成了远近闻名草药医生和阴阳先生,几年前在市委机关就听一位领导说他勘阴地如何神奇,领导还细数了一串请他勘阴地的更高级领导名号。得益于父亲和社会多年无神论教育,我从不信鬼神,也不信天天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我们工作的那些领导会拜倒在江湖郎中脚下,更不愿知晓领导们秘密,那位领导的话不仅没放心上,甚至暗自好笑,直想告诉他:我使用至今的名字就他说的阴阳先生当年掐指头起的,说是我命中火重,缺水,金能生水,便让我的名沾了一个“金”旁。在我记事后,他还给我和大妹推过命理,记得那是他带家人离开我家后的某个夜晚,他又来作客,饭后惬意,把我和大妹生辰八字用拇指在其他指关节反复掐过,然后将结果写在两张烟盒里的锡纸背面,整体内容我忘了,只记住我有两个“文昌”,大妹有两个“才官”,用他的话说,我带双“文昌”,大妹带双“才官”,我当不了官,能为文。大妹天生官运。但几十年下来,我没当官,却混迹于共产党市委,偶尔到基层,只要能弧假虎威扎足势子,还是能蒙出一丝半缕官样,大妹却在一所中医学校当几年教师后继承了父亲衣钵,杀入深圳当了新时代药贩子——药品推销商或曰“医药代表”。他给我起的名字,虽曾让作家和谷先生酒后阐解为“文昌笔锐,古月之诗”,让我窃喜又见了一个“文昌”,但此“文昌”和彼“文昌”一样,一个以歪歪扭扭钢笔字迹留在废烟盒的锡纸背面,一个以酒后狂草墨痕留在过时挂历背面,或许正是书写的纸张不好,缺少庄重,以致带双“文昌”的我“文”不得“昌”,“官”就更不待言了,而且既算出我缺官运,起名时为何不做一些化解?火重缺水,为何不直接让我的名带上克“火”的“水”,却偏要弄一个被“火”所克的“金”旁,连“金”能生“水”克“火”却又被“火”所克的道理都没想到,这就是那位领导说的狗屁“神仙”?或许被自身“火”克着的“金”正是我混迹市委多年却始终趴在科级的原因呢……心里对谭姓表爷和吹嘘他的领导如此鄙薄着,父亲临终前却还是去请了他。然而,在宁陕县城山边一幢破旧小楼内找到他时,我不仅惊惑,甚至震撼:原来那位领导绝非虚言,楼上楼下楼里楼外挤满等他抓药的人,还有从安康赶来的。他听我说明来意,丢下戥子就要走,却被众人堵住,这个说病人快不行了,那个说昨晚就来的。我只好主动要他抓完药再走,他却说:快走,哪里抓得完?然后拱手一边向大家保证一会儿回来一边往外挤,害得低头紧随的我只觉满脑勺满背脊被怨怒眼光抽出的寒热。挤过人堆上了车,话题便紧绕着父亲,他在详细询问病情后,眼里漾着泪光慨叹道:唉,人一辈子太快了,一晃,他都八十多了,该走了,跟他一起,我还是小娃子,他刚二十出头,嫌信用社工资低……
文章评论
酉酉
[ft=,2,]拜读,受教了![/ft]
安然
老哥,我看了你的《父亲》心里有很多的感触,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像一粒尘沙而你却像大海……有你我觉得好骄傲,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和你现在的地位,我只因为有你就是骄傲! 老哥保重身体,我希望你永远健康平安…我不求你名利双收,只求你健康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