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五十六)
个人日记
第一次游斗的仅公社书记和主任四五人,都挂写黑字打红叉纸牌。书记勾腰弓背走最前,手中比别人多一面锣,边走边敲,敲几下喊一声: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曹XX!身后几个挂牌子的依次跟着喊: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XX(或李XX)。再敲,再喊:我是刘少奇忠实走狗曹XX!身后再依次:我是刘少奇……第二次增加很多,有公社干部,也有大队支书、队长,三四人一排,长长一串,仍挂写黑字打红叉牌子,书记和社长多一捆“黑材料”——高高一摞书和笔记本,草绳捆着挂弯弯扭扭木棒上,书记和社长前后抬着,锣仍在书记手上,边走边敲边喊:我是……跟着喊的只有社长。书记作为公社最高领导,就这里的王,谁把他们整来游斗的?那时太懵懂,啥都不明白,后来把这事忘了,就没想弄明白,现在想起更不明白了,甚至疑惑他们纯为搞出“革命”气氛的自编自导自演,因为映象里钟姓姐夫等也曾造反,但整个公社没形成能批斗书记的真正“组织”,而且游斗后书记还书记,社长还社长,公社干部还公社干部,各归其位,仍都挎着印“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草绿包包骑着车子或迈双腿在公路上来去,到各大队传达最高最新指示、宣讲国际国内革命形势、下达“抓革命,促生产”任务,仍对革命社员颐指气使、对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喝来吼去,后来成立革命委员会,书记不变,社长、副社长、大队长、副大队长改叫主任、副主任,其他照旧。不过,不管他们“游街”咋回事,都被革命过、批斗过,“文化大革命”结束都以受害者身份继续端坐主席台,用鼓噪十余年“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唇舌,继续宣讲“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四项基本原则”,这是我亲见的事实,同时也亲见两次“游街”父亲都没参加。第一次他看都没看,听声音就躲进草棚,并把看热闹的我吼进去,说有啥看的?搞怪!第二次他站我身旁,我站瓦场边,不仅告诉我书记和社长抬的书和本子是“黑材料”,还招呼队伍中熟人:游啥?到屋喝水!然后嘀咕:毬莫名堂!
除这两次外,公社领导是否还被批斗过?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公社领导都至少被批斗两次,对其他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孝子贤孙的批斗还能少?仅我“撵路”参加的批斗会,至今仍映象深刻的就有好几次。
一次是本队批斗会,在两河镇大院坝召开,斗争对象是许姓富农遗孀,一个背脊弓驮、白发如雪、缠过的小脚明显承载不起自身重量、没支撑站都筛糠般的老太婆,却被弄到八仙桌上,脖挂写黑字打红叉纸牌。八仙桌搁院坝西头竹荫下,社队干部排一排坐她后面高凳上,革命社员和她儿女挤成堆坐她前面矮凳或石头上。批斗程序和内容都忘了,只记得她被民兵弄上桌就瘫下,有人吼:站起来!她颤巍巍爬起,没站稳又瘫下,又有人吼:站好!父亲站起指着吼的人:站啥站!她站不稳嘛你叫她站,就坐到!紧跟一片附和声“坐到,坐到,叫她坐到”,社队干部都转头拧脸装做没听到,默许了她坐着。后来群众批判发言,有的站原地咕噜几句,有的冲桌前吼几声,没想她长子也嗡着鼻子揭发,引一片响亮咳嗽、擤鼻、吐痰声。批斗会结束,社队干部起身散去,她儿女挤出人堆到路口站着发呆,只有父亲到桌前帮她摘下纸牌,同时大吼她长子:许XX,不背你妈回去?走远的队长回应:许XX,把你妈背回去!她长子悻悻转回,与父亲一起把她抬下桌,父亲蹲下边揉她腿脚边骂:你日妈还揭发,是人啦?她是你妈……没走的社员也纷纷围来,跟父亲一起指教她长子。我站人圈外,看见太阳已落山,山顶射来的红霞好像把稀疏的竹梢点燃,竹叶都变成漆黑一线,周边腾着红红火苗,黑线和火苗又都在风中摇。那天夜里,她长子拎一把面条和几碗米进了瓦场草棚,在父亲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委屈。父亲坚辞不受他拿的东西,直到他说是娘要送的,娘说你不收就给你跪下。
公社召开的批斗大会我“撵”去过两次。一次在公社机关,去时,在三四里公路上我和父亲边走边捉知了,到铁索桥时,用构皮扎着腿根的知了已长长一串。铁索桥跨度大,摇晃厉害且间隔很远才有木板,我兴冲冲跨上桥就退回,父亲背我走几步也不敢动了,只能牵着我一步步挪,捉一路的知了只得放生。胆战心惊跨过桥,再一层层绕田畻,然后拐过一道山湾、爬一面陡坡,终于到了山顶四合院。不知四合院过去干啥的,但它比叫“两河镇”的四合院更宽阔、规范,尤其那墙体,从外看,比普通房屋至少高出一倍,院内的墙只半截,上部分都木板。院内挤不下众多社员,我们在门口看一眼黑压压人堆,只好退出到门外菜地里,批判发言和口号声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浮呜呜嗡嗡谝闲之上,不时有干部和民兵出门吼:莫说话,好好听!大家便噤嘴跟着高音喇叭传出的口号懒懒举手喊一片呜呜啰啰。我很快被呜呜啰啰催眠,醒来时已散会,父亲背着我站在下陡坡路口,一个接一个让人先走,直让到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出现。地富反坏右似乎约定一般,各隔一段距离颤缩缩挪移,见我们都垂头勾腰远远站住,父亲喊他们先走,没一人搭理。到河边,父亲等我完全清醒才上铁索桥,过了桥都气喘吁吁全身汗透,饿慌从肚里泛起,融化了我腿脚。父亲或许也饿了,不管我咋哼唧,只牵着我从这个树荫挪向那个树荫。地富反坏右等不住了,纷纷绕过我们,地主许世第绕过时父亲喊一声“许老表”,许世第望我们片刻便一起往前挪。他明显被打过,脸颊青肿,左眉外有血斑,走一步扯一下嘴角,身子同时右歪。父亲问:厉害吗?他说:肋巴好像断了。父亲说:屋里有颗铁棒槌,晚上给你送来。然后再没声息。回家父亲找出铁棒槌,我才知不是敲砸物品的榔头或棒槌,而是大小和形状都类似花生米的黑粒,至于与肋巴断了的关系,直到写此处时才从“360百科”查到:铁棒槌,乌头属草本植物,生长在草坡或林边,分布在云南西北部、四川西部、青海东部、甘肃、陕西南部和河南西部,块根对骨折止痛有效的外科用的草药。
一次在我们即将搬去的共和大队学校。公社或许汲取集中开会场地小难组织的教训,把大型批斗会改为分片开,以崭龙垭为界,崭龙垭及以东四个大队为上片,在共和大队学校开,崭龙垭以西四个大队为下片,仍在公社机关开。“撵”到即将搬去且后来“发蒙”的学校开会,总体情形都忘了,只记住一个姑娘用竹梭标狠戳站课桌上的富农父亲腋窝,戳得摔倒在地后还揪着衣领拽起脸猛唾几口。之所以牢记这细节,是不久后我们成了邻居——她家窝棚就在我家东侧坎下,相距不到两百米,她两个兄弟,大的稍长于大哥,小的稍长于我,分别成了大哥和我的伙伴,尤其小的,我俩先相伴拣柴禾、打猪草,又相伴“发蒙”上学,同级同班整整七年半后,我因考试成绩第一终获高中预备生资格,他因富农出身回队当了记工员,后来我在外工作,他离家出走,每次回家问及,都说人还在,却不知在何处,也不知境况如何。
其四是安康地区造反派组织“红三司”、“六总司”、“八二炮团”开始武斗的消息四处传扬,且越传越神,这个说昨天打到石泉县城了,打死谁谁谁多少人,那个说亲眼看见的,前天下午就打到两河了,百多号人,都七九步枪、冲锋枪、机关枪,凡是不戴毛主席像章的、背不了毛主席语录的,见一个逮一个,捆一起,用尿罐子做的炸药包炸,砰嗵一声,我的天,到处肉花花……没谁知道消息真假,也没谁不心惊肉跳,恐慌迅速蔓延,公路边的住户开始往山上躲。起初只把老人、孩子送山里亲朋家,男女社员照常上工、收工、开会,晚上轮流值守,有嘈杂人声就往山上跑。接着有人在山上挖地坑、搭棚子,把粮食、铺盖和锅碗搬去,建起夜间生活的另一个“家”,白天在公路边家里备粮备菜喂猪喂鸡,傍晚收工到山上的“家”伺候老少吃喝再安然大睡。或许为“撵新来户”父亲捎带骂了一圈人,各种武斗的消息瞒不住他,却没人告诉他晚上躲山上。既然夜夜躲山上,就要躲的很正确,于是,昨晚过去多少队伍的见闻日复一日在赛口响起,且明知都是假话,还一个紧跟一个附和、补充,把昨晚极清静的公路渲染得血雨腥风、鬼哭狼嚎。夜夜如此恐怖,我们却天天无恙,另一消息传开:他咋不躲?做生意,到处跑,交往广,朋友多,战斗队好多朋友,那人,得罪不得……没人说“他”和“那人”是谁,却都知道指父亲,甚至有人“亲眼看到”几十号人战斗队挤满瓦场,带队的人高马大满眼杀气,在父亲面亲点头哈腰问有没有人欺负他?谁要欺负杀他狗日全家!就有拎面条、红糖和白酒的来,跟父亲东拉西扯间反复插入“得罪了”、“莫见怪”之类,弄父亲满头雾水。后来弄清原委,他把张家的送王家、王家的送李家,一圈下来,表面还了人情,实际一一退回,然后又在赛口骂人了:见他妈鬼了,该死毬朝天,不该死万万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老子交往广?交往广咋?交往广也犯法?现在怕杀了?怕杀就莫做亏心事啊……他的叫骂既是对被当异类的愤懑,又是一种宣示:哪来队伍!就有,不做亏心事怕啥!却给夜里躲进山的都戴上“做了亏心事”的帽子,引满赛口侧目,又都虑于传闻敢不敢声张,只在内心狐疑:这么张狂,真有战斗队撑腰?狐疑难求证,心里更惶恐,更不敢在公路边家呆了。母亲、大姐和大哥知道别人晚上都躲山里,也惴惴了,不时冒一句:不怕吧?父亲总亮声回应:怕啥?睡觉!
一天,父亲真领回一支队伍,却非传说的枪炮齐备、子弹上膛、横声夺气、满脸凶煞,而是东倒西歪、呕吐不止的红卫兵。他们该是从西安过来传播“革命真理”的。父亲见到时,十几个男男女女全躺两河镇外公路边呕吐,说吃了树上果子。看他们指的树,啥果子?榨桐油的桐子!能吃?父亲赶快把他们带回家,先一人一碗渥酸菜的浆水,再铺满院坝包谷壳让他们躺下,然后烧开水、弄吃的。结果,撒满院坝白色呕吐物,吃光一锅蒸红苕,啃光一堆生红苕,走时留下一本《毛主席语录》、一套毛泽东“四卷”(《毛泽东选集》的别称),还送我一枚白底彩色戴八角帽的毛主席像章。这像章我保存多年。它白色圆底光滑腻润,戴八角帽佩红五星和领章的年轻毛主席眉头微锁、凝目远眺,从哪个角度看都沉静深邃地望着你。当时,我周边的像章都金属的,无论大小,都红衬底、金黄或灰白浮雕头像,无一枚跟它相同,不仅我稀罕,公社干部都有来瞻拜的,能哄我拿出的无不啧啧称奇不忍释手,哄不转我的只能扫兴离去。送我像章的是男是女?咋送的?全忘了,却记得说是夜光的。当晩我一次次弄熄灯,挨训后又躲黑角里看,最后沮丧地告诉大哥:人家说夜光的,狗屁啊。大哥拿它对灯照一阵再熄灯,黑暗里浮起一团淡蓝光晕,清晰地映着毛主席面容。全家都都骤然兴奋,一一拿它对灯照、再熄灯,话题也围着夜光展开,纷纷猜它是啥宝贝做的,猜不透,父亲讲起夜明珠的故事,故事里的夜明珠是龙王眼珠,皇上和阎王都想据为己有。我知道它绝非夜明珠,却跟故事里的皇上和阎王一样,对它极珍惜,不管是公社领导或队上伙伴,不待见绝不给看。几年后,别针生锈加反复扯拽,底部烂了露出里面海绵,我才知道它是塑料的。不过那时像章已满天飞,尤其上山下乡知青带来各种材质和样式的像章,已遮没它的稀罕。毛泽东“四卷”当时也独一无二,公社曹姓书记都来借过。父亲没参加他“游街”批斗,也没把书借他,只拿出让他翻了翻,没多久家家户户必须一套《毛泽东选集》,父亲说我家有,不买了,遭大队干部严词拒绝,于是我家有了两套《毛泽东选集》,至今我书柜还有一套,不知它是红卫兵送的还是买的。
红卫兵走了,走时天色已昏暝。父亲先告诉他们:再几步就到崭龙垭,有红卫兵接待站。但虚弱的红卫兵们似乎把与牛鬼蛇神战斗的勇气也吐净了,下到公路都不迈步,紧望着瓦场的父亲反复问接待站在哪、咋去、如果不接待还有住的地方吗等问题,明显不愿顶夜色离开有吃有喝的草棚。父亲看穿他们心思,草棚却绝对容不下十几个男男女女,只好下公路带他们走,还说:不接待你们再回来!那天,父亲半夜才回来,红卫兵咋安置的,他没说。第二天,公社曹书记到赛口表扬了父亲救助红卫兵的革命善举,还登门瞻拜《毛泽东选集》和像章。这是他“撵新来户”被父亲弄很难堪后第一次登门。此前下队常被安排我家吃饭,这次他主动提出,还钦点石窝舂大蒜辣子,父亲一句没粮,母亲接一句苕都红卫兵吃完了,使他和随行大队干部再次难堪。公社书记和大队干部怏怏地走了,却让社员们明白:父亲不带我们躲山上,与做没做“亏心事”无关,而是根本没有见人就杀的战斗队!
那天夜里,躲山上近月的住户都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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