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五十七)
个人日记
按照对“文化大革命”纷乱复杂的历史“宜粗不宜细”的原则,《安康地区志》对十年“文革”及“红三司”、“六总司”掀起的血雨腥风,仅以“述略”方式作了记载,即便“述略”,透过那简而再简的文字,依然可读到令人发指的浓烈硝烟气息和血腥味儿。据“述略”载,这两大派别成形于1967年初,分别由学生为主的小股、分散“造反派”和厂矿企业造反派组成的六大“造反派司令部”发展而来。以学生为主的谓之“安康专区红色造反第三司令部”,简称“红三司”;六大“造反司令部”与安康地区汽车运输公司(安运司)联合组成的谓之“六总司”。两大派别形成后分别与西安和各县造反派勾联,为争夺“真造反”的地位和头衔,各显其能,竞相揪斗地县干部,栽赃陷害各级党政领导。江青提出“文攻武卫”后,原由各自组织的“武工队”、“夜老虎”进行的小规模袭击,升级为佩安全帽、持刀矛棍棒、用车辆运载的有组织械斗。8月19日,“六总司”持械围攻地委、专署办公楼,打伤干部百余人,砸毁办公设施,抢走部分档案,并把受伤干部押到安康军分区向军方施压,翌日,“红三司”向其发动攻击,抢走受伤干部后撤到农村,自此形成“六总司”控制安康新城和老城、“红三司”控制农村并包围“六总司”的局面。23日,双方开始真枪实弹战斗,宁陕、石泉、紫阳、汉阴、平利等县两派分支也投入安康城区和汉阴草沟等地战斗,被谓之“八县联防”或“九县联防”。战斗中均使用了迫击炮、机关枪、冲锋枪、步枪、手枪、手榴弹、炸药包及自制装甲车和飞行炸药包等武器弹药。最激烈时,一派在安康(现汉滨)、汉阴等地设电台昼夜向“上级”呼救,明码电报将安康武斗消息传遍全球,引起国际关注;一派设架设电话专线,设总机5部、控制单机1340部指挥,致安康城区电话中断5个多月。1968年4月4日,第二次大规模武斗爆发,“红三司”将“六总司”大部分成员围困在安康老城,宁陕、石泉、汉阴等县“六总司”人员在石泉成立“西线指挥部”,向汉阴、涧池、恒口发起多次进攻。平利县一派阻击安康“六总司”突围人员,一派在“六总司”策划下成立“西进武斗指挥部”,抢走县人民武装部全部武器,其他各县纷纷卷入。安康武斗愈演愈烈,震惊中央。4月12日,周恩来总理指示两派停止武斗,各派三名主要负责人赴京听取指示,翌日,周总理再次指示两派代表“火速赴京”,省军区和安康驻军也按指示发出五次紧急呼吁,两派置若罔闻。17日和18日,中央经陕西省军区两次传令无条件落实总理指示、19日19时前全面停火,双方仍置之不理。23日,中央被迫派专机接两派代表进京,在北京达成24日停火协议,却无一方执行。5月9日,周总理第三次指示立即停止武斗,两派均称停火,实际却战斗不止,甚至喊出“打一场第四次国内革命战争”、“打一场人民战争”口号。6月2日,中央决定派兰州军区8163部队进驻安康制止武斗,部队入安后用装甲车组成隔离带、实施警戒、摧毁障碍物,才恢复城区平静,各县武斗仍时有发生。
“红三司”和“六总司”持续一年多的武斗,使安康成为“文革”中全国闻名的重灾区。仅安康县直接死于武斗的477人,乱打滥杀248起致死425人;一次武斗死亡最多达30余人;一次活埋达13人;城区街巷烧毁11条,城墙炸毁8352立方米,水塔被毁,县档案大楼被烧,53所学校及工商、外贸等57个单位被炸(烧)毁,3431间民房化为灰烬。紫阳县仅1968年5月后被“二六派”采取“坐土飞机”(背炸药包)、“下饺子”(沉江)、“鹅包石掺汤”(乱石砸)等酷刑虐杀的持不同观点群众、对立派别人员家属和“地富反坏”分子400余人(见《安康地区志》、《平利县志》、《紫阳县志》)。鉴于安康惨烈的武斗屡禁不止,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7月24日发出毛泽东钦批“照办”的《7·24布告》,向全国亮出武斗红牌。布告称:
最近以来,在陕西省的一些地方,连续发生了一些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中央认为,这是属于一小撮阶级敌人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坏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反革命罪行。为了迅速予以制止,中央特再重申:
(一)任何群众组织、团体和个人,都必须坚决、彻底、认真地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准的“七·三”布告,不得违抗。
(二)立即停止武斗,解散一切专业武斗队,教育那些受蒙蔽的人回去生产。拆除工事、据点、关卡。
(三)抢去的现金、物资,必须迅速交回。
(四)中断的车船、交通、邮电,必须立即恢复。
(五)抢去人民解放军的武器装备,必须立即交回。
(六)对于确有证据的杀人放火,抢劫、破坏国家财物,中断交通通讯,私设电台,冲击监狱、劳改农场,私放劳改犯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以及幕后操纵者,必须坚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依法惩办。
这是我迄今所见党、政、军最高领导机关发布的与安康直接相关的唯一文告。此前七、八年,安康饿死人的消息也曾震惊全国,但那时全国各地饥荒肆虐、饿殍遍野,再响亮的哀号,也被同样的凄唳淹没,除了地县领导大洗牌外,不会再引起多大震动。此后十五年,1983年“7·31”特大洪灾曾使安康城区遭受毁灭性打击,国务院派万里、李鹏两位副总理同时亲临,指挥救灾、部署重建,其意义和影响也很难与惨烈武斗引出的《7·24布告》相伦比。《7·24布告》发布前,中央针对广西柳州、桂林、南宁等地武斗已发布《7·3布告》,提出与《7·24布告》完全一致的“立即停止武斗”,却仅“号召广西无产阶级革命派和广大革命群众,在广西革筹小组的领导下,努力实现”。《7·24布告》不再“号召”,也再无地域限制,且特别强调“任何群众组织、团体和个人,都必须坚决、彻底、认真地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准的‘七·三’布告,不得违抗”,在“立即停止武斗”后还加上“解散一切专业武斗队”的限定,语气之强硬、态度之坚决、范围之广阔、要求之明确,跃然纸上,成为全面制止全国武斗的重要通令。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安康“红三司”、“六总司”两大派别无视中央禁令的武斗,对毛泽东下决心平息全国武斗起了重要作用。《7·24布告》发布第三天,毛泽东指示“首都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数万队员开进清华大学宣传停止武斗、收缴武器、拆除工事,遭到“井冈山兵团”武力抵抗,致大量工作人员受伤、4人惨死,引起毛泽东强烈不满,当晚即召见蒯大富等造反派头头,对“广西布告只针对广西,陕西布告只针对陕西”的谬辩,发出如下严厉警告:那就再发一个全国布告,谁如果还继续违犯,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放火,就是犯罪;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毛泽东年谱》1968年7月27日)!并随之作出一系列制止武斗的部署,使全国武斗得以平息,全面动乱得到暂时缓解。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安康子民,看到先辈在“文化大革命”中如此独特的表现和“贡献”,真不知该骄傲还是悲哀!长歌当哭。我无意搅扰众多武斗中殒命的灵魂,不愿以今天的观念去映照他们满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革命豪情的杀人或被杀,更无资格去评判他们为之倾情、为之疯狂、为之献身的意义与价值。我只能默默奉上一炷心香并祈祷:唯愿中华民族永远牢记这场浩劫,唯愿他们不知其所的死能时刻警醒后人!死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近四十年过去,杀死他们的“敌人”、他们没杀死的“敌人”、“敌人”没杀死的“战友”,大多殊路同归,纷纷走入凄凄荒草,健在的也都享受着邓小平开创的改革开放成果一步步迈向荒草,新一代中国人鼓着腰包、挺着腰杆四处彰显暴发户的荣耀。然而,十年“文革”摧毁的文化、道德、精神体系是否已全然重构?“文革”埋下的“革命”基因是否已彻底涤净?“文革”留下的各种废墟是否已完全清除?“文革”可怕的梦魇是否已永远离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答案在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心里,在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灵魂深处,在我们每一个中国家族奔淌的血脉中。
文章评论
孤雁随风
真没想安康“文革”及“红三司”、“六总司”掀起的血雨腥风是如此惨烈。“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安康子民,看到先辈在“文化大革命”中如此独特的表现和“贡献”,真不知该骄傲还是悲哀!”
七彩莲花
“武斗”这个模糊的字眼在小时候依稀从父辈嘴里听说过,它的凶残性因为没见识过并未在心里留下任何影子。你的文章叫我平生第一次对武斗这段历史有了清晰的了解。你的文章不仅文笔绝妙,内涵深邃,也是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细化,历史书上捕捉不到的信息都可以从你的文章中学到。读你的文章,既可以提高文学素养,陶冶情操,还能学到很多额外的历史知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