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五十八)
个人日记
那天夜里我做了啥?忘了。只记得隐隐约约一声猪叫,接着是凶狠急促吼骂,迷迷糊糊挣醒,辨明是父亲和大哥声音,他们已在院坝里坎山上,再撑开眼,月亮不见了,竹簸里就我一人,母亲和大姐端油灯站门口吼着驱狗赶野物的声音。我明白来了野兽,慌忙跳起冲向母亲和大姐,抱着她们腿往油灯映得黑洞洞的山上瞅。一会儿,父亲和大哥吼骂变兴奋的喊:跑了,狼跑了!母亲和大姐急切地问:猪呢?他们同时答:在,猪在!母亲和大姐:没咬死吧?他们:没有,好好的。接着有了猪哼哼。母亲和大姐“啰啰”唤着举灯迎到坎边,我挤她们中间。父亲拽着猪耳大哥在后面赶着下到院坝,母亲忙把油灯凑近看猪是否囫囵。那是体格已成型的架子猪,只待催肥长膘杀了过年,平时稍饿就满圈撒野,常跳出圈栏四处疯跑,见吃的就张大嘴叉乱拱滥啃,害我和大姐绕草棚追来撵去,此时却耷着狼咬出几个眼的耳朵呆站那,宽大体魄和粗壮腿脚筛糠般抖,喉里不时挤出低弱哼哼。看清除了耳朵再无伤痕,母亲“啰啰”一声轻唤,父亲拍它一掌,它紧蹭母亲身子跟到圈前。把它送进圈再将狼弄垮的圈栏加固,公鸡扑扇翅膀扯出雄劲长啼。鸡叫头遍,破晓时分,正是梦香时刻,大家却再无睡意。这失而复得的猪不仅是母亲和大姐近年时间的辛劳成果,更是过年及年后十多月全家肉食油腥的唯一来源,若不是父亲和大哥狼口夺回,不说过年及年后肉油,仅它百多斤块头能买五六十块钱,也近乎其他家当总值。因此,猪再回圈,大家惊魂难定、兴奋异常,尤其天天喂它的母亲和大姐,似乎不敢相信它还在圈里,不时举灯出门探视,再反复追问狼口夺猪细节,父亲也不厌其烦一遍接一遍讲述:听到猪叫,嗞啦一声,感觉不好,睁眼一看,哇,狼刁着猪耳朵跳出圈,狗日好快,我爬起来,狼一头咬猪耳朵一头尾巴在后头打,一下到了坎边上,猪哼都不哼,跟着跑,狼多快它多快。我撵过去,狗日嗖地上了坎。XX也爬起来撵,还拿个扬叉。我们撵上坎。狗日才不怕呢,拖着猪跑,边跑还边看我们,眼睛绿茵茵的,我们撵上去,用扬叉打它,它丢了猪耳朵跑几步,坐那看我们。母亲和大姐问:狼呢?父亲:可能还坐那,我们往回走,它坐那不动。似乎为印证父亲的话,一声狼嗥嗷然传来,声音雄阔悠长,恍如一瀑喷射的水柱,先低缓再高亢,然后带着撕裂沙音瀑散。我朝父亲腿间凑,油灯在大姐手中抖,灯苗闪几闪,母亲和大哥瞪眼看门外,草棚里空气骤紧张。父亲稍愣怔,拎一把锄头出门也一声长吼,母亲、大姐、大哥和我紧跟出去也扯嗓子吼。狼嗥悠然沉落,然后无声息。我们吼一阵进门,父亲突然意识到啥,来回瞅我和大哥,再揽着我对大哥说:下回遇到可不准撵了,做啥也不准撵了!母亲懂了父亲意思,颤声嘀咕:我的天!再莫叫娃儿睡外头了。接着对大姐:早上到公路边扯猪草,扯多少算多少,莫去山上。
这是我与狼第一次最切近的接触。此前虽从狼外婆的故事知道它长的跟狗差不多,装外婆必须把长尾巴藏坛子里,不小心还会叮咚叮咚响,吃人手指头就像嚼炒黄豆样嘎巴嘎巴,想像里却总是队上几个老妇的样子,尤其是被批判过的许姓富农遗孀。这次听到它嗥叫,看到它在猪耳上咬的眼,其形象却仍在父亲和大哥讲述里。真正见到它是几年后的事,还是在这瓦场,却已搬离五六年,我在迁往的大队小学已上完四年级,开始每天来回二十里到斩龙垭的公社七年制学校上五年级。那天清晨,我和刘姓伙伴经瓦场外公路匆匆往学校赶,一阵长嗥从河对岸传来。我熟悉这声音,虽不知是不是几年前那一只,那雄犷的野性却使我瞬然断定就它:狼!伙伴将信将疑,我说:就是狼!说话间循声望去,看到三只狼在对岸河边相挨而坐、引颈长嗥,雪白卵石和黛青河水把它们褐黄身影衬十分清晰,高昂的颈下那圈有别于身上的灰白毛色依稀可见。我和伙伴奋然吆吼,同时忘了公路外是宽阔水田和河滩,不停拣石头向它们扔。吆吼被呼哗呼哗河水声吞没,石头都落水田里,狼们动都不动,继续一声接一声先低浑、再雄阔、然后嘶沙着铺散地长嗥,直到有汽车驰来,高亢喇叭压过它们嗥声,才拖着长尾转身隐入树丛。
其六是瓦场草棚失火了。1967年秋,一把火吞噬了瓦场草棚,也险些吞噬我和大妹。那是“秋老虎”肆虐的午后,在草棚后不远处干活的父母都上工了,十一岁的大姐天没亮就起来忙碌,既打猪草、喂猪、做饭,又照看我和大妹,此时疲累和饭后困倦交织,乘蹒跚学步的大妹已睡熟、调皮捣蛋的我也恹然不振,紧挨大妹蜷竹簸里扯出低低鼾响。我趴那条长凳上也睡了一觉,却被午后燠热捂醒。太阳正“秋老虎”巨眼般把棚外天地燎一片炽亮,热浪一帘帘卷来,捂身上,堵脸上,塞满喉口和胸廊,阻遏了我闲不住的脚步。不能到骄阳下去疯,又耐不住没人搭理的寂寞,便不停搅扰大姐,先反复喊她、摇她,再掰扯她耳朵,试图看清黑幽幽耳孔多深、藏着啥,后来竟突发奇想:能灌多少水?想着就动手,找出我专用的拳头大搪瓷碗,舀半碗水往她耳里灌,正凑近,她一翻身,水全撒她脸和脖子上,她弹身坐起,懵里懵懂望我嘟囔:讨厌得很,睡觉都睡不安稳!这时,吊罐下埋有火种的塘边一片包谷壳燃起,接着燃向墙角包谷壳、包谷芯和柴禾堆。大姐惊呼着跃起,先手刨脚踩,再拎水桶浇泼,我也拿棕叶扫帚扑打。水一瓢瓢泼下,扫帚变成火把,火却越燃越高,引燃墙篱向棚顶漫去,大姐丢下水桶哭喊着抱被子、拖棕箱、扔杂什,我也跟或抱或扔,都忘了竹簸里睡着的大妹,直到竹簸被棚顶坠下的火焰包围,她被燎出撕心哭嚎,我才扑去,在浓烟中摸到一只胳膊拖着往外跑,跑出,父母和社员虽都赶来,竹篱门却被火封堵,棚顶开始坍塌。
现在想来,那火烧得很蹊跷。火起时,家里只有大姐、我和大妹,大姐和大妹都在酣睡,仅我在折腾,这一点很清楚。那么,火塘边最初燃起的包谷壳哪来的?是大姐做饭时没烧尽?还是我折腾中踢入的?即便不是我踢入,它在火塘边孤零零燃烧又咋引燃墙角柴禾的?它们间有片片相连包谷壳?若真有,包谷壳又哪来的?若没有,柴禾堆咋引燃的?是我折腾中踢去……时间已过近半世纪,且那时我仅四岁,虽能辨识一些事物,但四岁的意识又能映照并铭记多少?不说经近半世纪磨蚀,即使火焰沉落的当下,面对满目灰烬,大火燃起及焚烧中许多情景都已模糊,甚至对满院坝家什都说不清咋抢出的,现在又岂能穿越近半世纪时间重幕打捞更多细节?当然,十一岁的大姐肯定比我记更多,但她已殒殁四十多年,与她相关的一切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大妹虽也是亲历者,但那时她才一岁多,两条细腿刚能蹒跚,唇舌仅能绽出似是而非爹、妈、姐、哥等单音,不说我折腾大姐和火燃起时她都熟睡,即便目睹了一切,一岁多眸子又能映照和记住啥?不过,相对大姐和我,她才是最不会忘记那场大火的。这不仅在于她刚起步的人生险被它熔断,更在于她左肘宽大的疤痕是它留下的唯一印迹。当然,她也不会忘记我从火中拖出她,因为这事父亲常念叨,每次念叨还充满感激和夸赞,并不忘叮嘱:XX啊,你的命是你小哥救的!父亲的念叨曾使我自觉很“英雄”,现在却只有惶惑,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是不是火灾的始作俑者,是不是大妹左肘伤痕的罪魁祸首。好在记忆里没大姐和我因火灾被责备的影子,只有被夸赞的骄傲和自豪,尤其火灾刚过,十一岁的大姐和四岁的我在大火中救出大妹、抢出很多家当的事,曾成为乡邻们四处传扬的话题,引来只只陌生的手伴着“你真行”或“了不起”的赞叹落我头顶。至今,那些抚摸和赞叹仍缓解着我时而泛起的惶惑,因为在那抚摸和赞叹背后潜藏着这样的逻辑:大火后父亲不可能不问起因,大姐也不可能不讲缘由,若真与我相关,大姐能不说?我能不受责罚?没责罚且反复被夸,足见与我无关……唯愿真相确然如此,唯愿再无别种可能。
文章评论
孤雁随风
童年往事总是让我们无法忘怀,开篇的好多情节我也有过,回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