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六十)
个人日记
真情是否如此?不知道。不过,父亲整完墙壁和地面,刚着手砍贴墙马桑和狼牙刺丛,经理就带几位宁陕县城响当当人物,从东侧百米外马桑丛中小路爬向地名叫“瓦屋”的朱家。我清晰记得那群人行迹,他们人人拎着东西,大都脱掉或敞开外衣,露出或红或白内衣,步履缓慢、一走一摇;同时,也清晰记得父亲深悉他们来意,背对他们边砍乱丛边对母亲说:有客来。母亲:哪来的客?父亲:说有就有,明天不来,后天一定来。母亲:灶都没得。他丢下刀,四处找石头砌高补实临时支的灶台,再用稀泥抹光。
这群人到朱家,其中两位便随朱叔往支书、队长家爬,傍晚,支书、队长等都聚朱家,边饕餮从宁陕拎来的糖茶烟酒肉菜,边商量咋逼我们搬走,第二天,出纳、会计、副小队长、大队长兼小队长、支书依序轮流登门,目的只一个,先缴60元社员意见大,口头约定只能不算数了,房钱一次缴清,缴不清就不卖了。父亲咋应对的?忘了,隐隐记得好像一声不吭,只听来人呱呱。晚上朱叔来了,他一改白天冷淡,不停敬烟奉茶,朗声与之说笑,却句句带刺、字字如针,弄得朱叔笑怒两难,只能仓促着神情干笑。最后他找递过收条,说都队长支书害人,不说你要房子,害我搬来搬去,条子给你,撕了也行,吃了也行,我明天搬就是。朱叔举条子凑灯前看看,死了心也定了神,收起尴尬也骂起队长支书来,坚决否认要房子,还说莫听,好好拾掇,安心住下,要啥说一声,别的忙帮不上,大娃子、大女子、二女子都比你这几个大些,都能做啥了,不行了叫他们来帮你拾掇。朱叔走时已半夜,他送到马桑丛中还望远去的手电光反复喊:你把条子拿到吧,我明天搬就是。朱叔只得一遍遍回应:搬啥搬?莫听那些狗日的!如此一喊一应,声音伴着狗吠荡满山坡,传入每户人家。原来条子是他亲自用复写纸写的,不仅有60元,房价和余款年终分配中扣也写清清楚楚,还盖了出纳私章和队长手印,把他们说的“口头约定”变成了白纸黑字,母亲招呼一趟又一趟人,已大致明白啥事,轻嘘着问:他们就你说的客?父亲:他们客他妈卖X,睡,客明天来。
天刚亮真来客了——在朱家呆一天两夜的经理和另一“人物”还在湿漉漉马桑丛中就不停喊父亲名字。父亲忙迎去。原来经理姓叶,二十多年前父亲在刘hantao家就玩伴,另一位也姓朱,那时跟屁虫般小兄弟。三人见面异常兴奋,相互拽着唏嘘许久才挪步。午后,应叶叔要求请来支书、队长和瓦屋朱叔。瓦屋朱叔既机敏又圆融,不断揽责任道歉,同时矛头对准支书、队长,说不瞒他哪有这事?突然搬来一家人,我哪晓得啰,大家都老朋友,看这整的,大水打了龙王庙……叶叔不准再提房子,也不准谁揽责任,说啥事都怪他,接着把父亲吹嘘一番,说队上接收了一户好人家,为感谢队上信任和接纳我们,以及将来多关照,他决定以最高价收购一批红缨枪把,前提是只认父亲,只要父亲负责,好多生意都可以商量。两家不再争房屋,还得到一笔好生意,本就被裹进坑还倍受指责的支书、队长连连称好。母亲东拼西凑的菜肴上桌,大家已忘了房屋,只剩谝闲扯淡、谈笑风生,围桌而坐更是觥筹交错拳令震耳,直到夜半碟尽瓶空,个个舌硬腿软两眼发直,仍你拉我拽不愿散去。酒从何来?想不起了,只记得全是当时逢年过节专供领导的半斤装西凤,以父亲实力有钱也买不来这多,何况囊中羞涩近赤贫?
房屋争夺以少年伙伴重逢收场,这结果除父亲或许没谁想到。对的,父亲离开刘hantao家二十多年,并不意味二十多年没与叶叔等见过。解放前一片混战且两次被抓壮丁,可能性不大,解放后自娶回母亲再作生意,从赊购三姑婆家土布起步,逐渐成为请人挑银元的行商,“行”之范围由筒车坝周边渐至安康、汉中、西安、武汉、广州等地,宁陕在石泉与西安间,广袤原始森林藏满农林特产和珍禽异兽,中药材和畜兽皮毛都他最赚钱部分,他能没去?搬到两河镇及瓦场,距宁陕县城仅三十多里,生产队非统购农副产品和家用百杂都去那买卖,那里又有对他恩重如山的刘hantao,他能不去?同为刘家童仆后与刘hantao圆房为妾的“二姨”,离开刘家独守近二十年后,就我们住两河镇时他用一辆架子车送入陈姓瓦匠家的,可见他不仅去过,还帮刘家解决过难题。刘家与叶叔等同处方圆不足两里小城,他能没见?除非那时他还深陷牢狱之灾及仓惶离乡的阴影下,自觉混太背没脸见人,只去了不可回避的刘家,没见其他伙伴,使我们此前没听说过什么叶叔、朱叔。但这不大符合他爬起就忘跌倒痛的性格!不过,不管他们见没见过,叶叔等不知道买房的是他,是肯定的。他却不然。既搬到叶叔等身边,见没见,他们对他来说都已鲜明地在场,都会从他心里突兀,他们的状况,他也不可能不关注并知情。即便不知情,以他之精明周密,面对草檐窝棚间长期空置的瓦房,他绝不会不了解就下手?支书、队长等对他也没必要隐瞒啥,尤其经理弟弟想买这房,不仅不会瞒他,反是他们熬撬价格、促成交易的亮点。因此,他决定买下这房就该知道叶叔弟弟谈过,甚至会有纷争,不然,他不会把60元收条写那么详尽,变口头约定为白纸黑字,也不会在叶叔等出现时装没看见,却很肯定宣称“有客来”。
有预料且作了防范,表明他思维缜密、善谋善断,处理方式和过程却暴露了他性格中的偏狭。不是吗?既知叶叔弟弟也曾想买这房子,下决心前或买下后完全可去周知一声,以他们间情谊,叶叔会怎样?自觉没面子或忙于搬家没周知,叶叔等出现在房屋东侧也可请进门说明原委,避免第二天各色人等次第登门。第二天不管谁来,拿出收条即可终止事态,他却非要把自认为幕后主使的瓦屋朱叔逼来,逼来表明曲直也就罢了,何至于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奚落?更何至于对方见收条缴械罢兵后还死缠烂打、乘胜追击,以喊问逼其回应向全队宣告胜负结果?仅以机巧推之,整个过程与面对撵“新来户”的公社曹书记如出一辙,都条理清晰、环环相扣、逐步推进、大获全胜,然而,结合筒车坝闯区公所要粮、汉阳坪拖拽区委书记,以及生意途中被抓壮丁、偷税漏税判刑入狱、走私麝香倾家荡产、酒后撒邪背井离乡,难道不正是这机巧铸就他一生坎坷、步步踉跄?设若没有这机巧,没有机巧蛊惑出的自以为是、锋芒毕露,而是多一些敦纯、宽厚、包容、仁慈,甚至愚钝,对自认为的敌人、强人、硬扎人不存或少一些刺猬心态,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按他常挂嘴边的“将心比心”平和论之,他的人生能如此曲折?逝者长已,来者可追。作为儿子,除了牢记并讴歌他的生养之德、抚育之恩、教导之义,对他丝毫贬评与假设都属不孝不敬。但我仍想探究:他这些机巧是源自姓氏血脉还是后天学识?若与姓氏血脉相关,我血液中尚存多少?又该如何涤除?
文章评论
七彩莲花
感动于你对父亲行为的公正评判。你对父亲那种深切的爱使你觉得贬评父亲一点点不足就是对他老人家的亵渎和不敬,这恰恰证明了父亲值得称颂的勇敢正义的性格和你十足的大孝子情怀!从高瞻远瞩的角度看,你对父亲的评判中也给我们现实中的人指明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何更好地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