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六十二)
个人日记
支书的话云遮雾罩、无主无宾,却谁都知道他在说几天前辞世的瓦屋朱叔。朱叔肝硬化晚期几年了,跟父亲一样,送医院就告不治,只是父亲脊髓癌潜伏期几无迹象,春节我还把他从搬至多年的公路边接到大哥独占的山梁房屋,爬坡虽明显吃力,却拒绝搀扶,还拍胸扭腰笑称:真当我老了?好好的,至少还活十年!唯一与病情相关的表征是啥菜都说咸,我却仅把菜用开水涮过再给他,没想到电解质紊乱。个多月后大哥电话说他饭量骤减消瘦异常,我回家惊呆了:个多月不见,他竟站不稳,掀开裤腿,小腿几无肉影,皮肤空荡荡悬着似与干瘦骨质分离,再撩衣襟,胸肋嶙嶙,小腹却硬硬鼓凸,查清病情,就据他身体骤变情况知道医生“回家止痛加调养”的建议绝非仅为医疗资源,而是他病症潜伏期长、爆发迅猛,病相外露就伴肝肺肠胃等多脏器衰竭,能做的唯有减轻痛苦并努力延长一天、一时甚至一分、一秒生命,使他能多赐我们一点相守相伴缘分,因此坚拒医生建议且不顾“没必要浪费”的劝谕,每天给他输入昂贵人血白蛋白,直到确已命若悬弦才接回。朱叔查出肝硬化就腹水,同样不可逆转,只能尽力于临终关怀,但由肝脏及别器官的功能何时彻底衰竭?谁也难以定论,病情稍稳只能回家调养,这一“调”就几年,腹水消了涨、涨了消,肝昏迷来了去、去了来,准噩耗一次次召回远近儿女,他却顽强地活着。春节时又“不行了”,我赶去探望,他住在搬斩龙垭多年的长子家。长子楼房正当公路,一楼铺面,其余居住。去时,拜节及探望他的儿孙都在楼上吃饭,仅他躺一楼铺面后屋里。我径自到床前,他正呻吟,见我便唤着乳名紧拽我手向传来隐隐猜拳声的楼上喊送烟送茶,我忙止住,再坐他身边说话,临别塞他五百元钱说儿子一点孝敬,他哭了,紧拽我哽咽着反复念叨:再见不到你了,这是我们叔侄最后一面了。我明知数百里距离及忙碌,再见真不易,仍一遍遍安慰:有时间一定来看你。个多月后再回家,虽几次经他门前,却只顾接父亲入院再天天守病榻,只听偶尔来一趟的大哥说他病情。大哥几次说他已昏迷、就两三天的事,多个两三天过去,他总能挣脱昏迷,直到尊老人不能走在家外的习俗办父亲出院手续,大哥还戏言“该不会等一路吧,真一路还麻烦,人手扯不开”,经其门前已花圈簇簇。回家安顿好父亲赶去敬香,别人都一两个孝子跪拜还礼,我到灵前众子女都跪两旁,说老人咽气前还念叨:XX啊,见不到了,给五百块钱,儿子孝敬的……他们所说应属不虚,因为给钱时他们无一在场,老人不说如何知晓?且老人就躺灵牌后,魂魄虽散余温犹存,谁敢当亡者瞎说?想着朱叔念叨的声调、神情及紧拽的感觉,眼眶不禁濡湿。敬香、磕头、焚纸毕,其长子送一幅长孝,我不解,悄悄问人,被告知:那是尊你为儿子样的亲人,女婿才五尺孝!我唯恐玷污这尊重,忙戴上在灵前守一阵才赶回,此后刻刻守父亲,有时望着气如游丝的父亲也想:两人同年出生、同样好强,在人们眼里亦敌亦友争斗几十年,现相继而去,冥冥中真有啥定数?
表侄兼同学没在意这“定数”,却把多或少活几天当作他们较斗的胜负结果。我很窝火。人生苦短。两人都高寿,相继而去都白喜,但在绵绵不绝时间之流里不过弹指。弹指一挥缘起缘灭,他们曾经的艰难困苦、希冀梦想、悲欢离合,以及为这一切的苦心孤诣、拼搏奋斗、熬煎磨砺都倏然乌有,仅剩他们再不会回答的现在之所是和我们再不知其灵魂所在的空荡。这空荡却是每个生命的必然归宿,走向、进入、沉坠其中是精卵相触那一刹那就注定的唯一目标,也是“活着”的唯一要义。人生虚渺如此,相继而去岂非携手相伴、同起同灭、相互慰藉、共赴虚无的奇缘?为何偏与较量、争斗、胜负相联,且以多或少活几天为胜负尺度?相对永远不在的生命,相距万年也同为寂灭,相差几天价值几文?因此没容他说完便肃然制止:少胡说!都一堆肉,比啥?
表侄兼同学的话却非个案。别人只不对我说,其实都在比。奔丧吊唁的,帮办丧事的,三人一堆五人一伙,都在围绕他们性情、经历、苦乐、福祸、成就及后人状况、丧事排场比,甚至咽气时辰与天气、寿衣品质与层数、棺木材料与角数(几块木材制成即几角,角数少说明木料粗大质量好。我偷偷寻买的棺材虽经多次油漆已难辨材质。却能看出底、盖都整板)、吊唁人数与层级、花圈多少与大小、席口宽窄与质量、烟酒价格与口感、孝子礼数与态度……都在比之列。细想,我也在比。不比,会不顾医生劝谕每天给他输入五百多元的人血白蛋白?不比,会不顾大哥颜面偷偷另觅棺材?不比,会把他接回就着手筹划与购置?不比,会向数百里外安康、西安等地朋友报丧……我只不认同他们间所谓较斗,没把他们相继辞世与较斗相联,潜意识仍在以刚办完的朱叔丧事为镜,不愿输他儿女。
众人都在比,且都以他们多年较斗为前提,把他们间任何差异都涂上斗争色彩,视为斗争胜负的结果,这现象之根源何在?生于“文革”前的我辈,毕竟深受阶级斗争理论浸润,深谙“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伟大教诲,深悉揭发、批判、打倒、镇压等阶级斗争情形,习惯以占有或被占有劳动将人划为不同集团或层次,再以与某集团或层次的关系决定自己的立场、观点、态度,同一集团或层次的,就休戚与共、生死相依,反之则坚决站在对立面,凡是其反对的就坚决拥护,凡是其拥护的就坚决反对,这种深融骨髓的思维定势,无论怎样涤荡、冲濯、磨砺,都可能某一时刻、某一情境、某一瞬间迸出,控制我们思想,主宰我们情绪,决定我们行止。“文革”后出生的人们,既未耳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等教导,又未目染惨烈阶级斗争情形,却把生存奋斗与博弈视为人与人之间残酷争斗,甚至视他人为地狱,在拼搏、竞争等语境下,把团结、和谐仅当斗争手段或斗争达到的相对平衡,且因对“一个集团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无深刻认知,也就无命运与共“集团”意识,斗争也无“集团”属性及其凝聚、协调、指引和约束,以致人人都为自我,人人都主体、核心、目的和意义,人人也都客体、对象、方法和措施……这观念据说来自西方,源于资本主义自利,是尼采宣告上帝死了后,马塞尔、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萨特、加缪等窥透个体生命失去皈依、彻底自由后的孤独和飘零而绽出的惊恐喟叹,对整个20世纪乃至当今世界都影响深刻。然而不管这喟叹有多惊恐和沉重,对于黄河、长江滋润的九百六十平方公里国土,他们叽哩咕噜洋语和晦涩艰深分析,都仅少数精英听懂或听过,至于仅识些方块字的普罗大众,尤其我那些顶多高中毕业的农民乡亲,他们何知萨特、加缪以及存在、异化?但他们视他人为地狱的意识却不输于萨特、加缪,只不过换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知人知面不知心”等纯中国式表述。这表述不仅比“他人即地狱”更直白,且久远得不可想象,萨特、加缪不过是重复了中国祖先多少辈前刮出的牙慧,岂能说是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专利?它更深地蕴于我们国土,蕴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汉民族文化,蕴于五行相生相克周而复始的二元辩证法,蕴于儒道佛混溶的中华文化对自然、社会和生命本体的认知,蕴于“孟婆汤”在六道轮回里凿出的直通唯物主义的缺口,蕴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和由之而来的千百年来换汤不换药的王朝更替……这看法或许使无数高薪豢养的文化思想大家鼻都不值一嗤,但我看到的事实却是在众乡亲眼中父亲与朱叔同年出生、相继辞世绝非啥奇缘,仅只是他们前世羼杂不清纠葛在此世的应验,他们相互依存与较斗恰似姻缘线牵的中国式婚姻,走到一起并非为相亲相爱,而只是前世姻缘,至于因缘是啥,早湮灭于孟婆汤里,以因果推之,无非债主或冤家,再度聚首无非还债、索债或报恩、报仇,不然,中国夫妇怎会互称“冤家”?父亲与朱叔就类于此,既是冤家又是伙伴。说冤家,是他们1967年相遇就较斗不休,在乡亲眼里,他们此后人生就是双方较斗的过程,且不知传朱叔及家人耳里是啥,我听到的无不是父亲光明坦荡、胆壮气正、敢打敢冲、直来直去,朱叔审时度势、老谋深算、机智灵活、深藏不露。说伙伴,是他们年岁相同、经历类似且都聪慧机敏、见多识广、思虑周全、独谋善断,两人互斗,各显其能、不相上下,同御外敌,齐心协力、密切配合,除他们内斗互伤,别人是欺负不了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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