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天涯

一次是1976年初夏，在本队小学上二年级的大妹放学途中，一帮男孩抢食桑椹摔折罗婶四儿手臂。罗婶四儿年龄与我相仿，跟他一起抢桑椹的还有大哥同庚，都当多年社员再上学，相对10岁的大妹已算成年或半成年，不仅再无小学生的单纯，在赛口还学会不少打情骂俏的轻佻，带到学校，突出表现在对女同学“打胡乱说”，进行言语及肢体施暴。因此，无论学校或路上，女孩都把他们当瘟神避着。那天是周六，据大妹说，学校组织到另一小队劳动，放学从工地回家走的是鲜有学生的路，路边桑椹既繁又大，女生见他们在前面胡喊乱叫疯追疯跑，先停下摘食一阵，等他们走远才跟上，再看到他们时，都挤一棵树上抢桑椹，她看到桑树扭曲、倾伏和他们一个压一个摔下，也听到有人摔伤的哭喊，却不知谁摔伤更没想把摔伤的责任栽她头上。

栽赃的罪魁，大妹认定是大哥同庚，姓潘，父亲是小队会计兼记工员，并有屠夫和厨倌手艺，每临年节，有年猪人家排队请。年猪有1:1统购任务，杀年猪属公私两兼，吃了庖汤还有不低于3斤膘口最好的胙谢，本队的队上记还10分工，外队的公社规定8角劳务费。如此家庭应属不错，却不知为何，记忆里我们搬去就他哥上学，他是全队最小社员，每日扛着挖耳勺般锄头混工分。我入小学，他继续社员，我上初中，他已是资深社员，我初中临毕业，他近十八岁才入学成为仅剩三个年级的大队小学“学生王”，百位内加减法已不用学，语文咋也听不进，就不停以男女社员打情骂俏的隐晦话语刁难老师，把三个年级挤一起的教室搅成一锅粥，下课更四处追打，或脱男同学裤子，或摸女同学胸脯，或把四脚蛇藏人书包，或倒立麦穗搁人裤腿抖，把人裆下蛰一片炽辣甚至溃烂。那天上桑树就他带头，大家摔下也因他爬太高，罗婶四儿手臂是摔断还是他最后摔下压的，没人说清，但罗婶四儿最先骂他，他也麻利背起……这都几个亲历者后来一致揭露。当然，他们也曾一致指证大妹，且指证时大妹在后面与伙伴说笑，不在场；他们揭露姓潘的时，姓潘的更死于非命，死无对证。因此，真相是啥？除罗婶四儿和死去的他，只存他们良心了。不过这事已过近40年，他坟茔也草黄草青30多次了，同胞兄妹或许都忘了他，大妹却牢牢记着，常叫他乳名骂：他狗日不死没天理！我虽知死者为大、宽宥至上，但想及大妹年仅10岁承受的冤屈，却满心郁塞难以制止。

大妹正与伙伴说笑，几个男孩已把摔断罗婶四儿手杆的责任栽她头上。那天，队上在西侧坡顶劳动，距罗婶四儿摔伤地只隔一缓梁。他们翻过缓梁就到赛口边，父亲和罗婶四儿哥姐都在赛口上，听他们七嘴八舌说大妹推下树摔的，罗家人义愤填膺，当即要父亲背人回家、找医生、有个三长两短试试。父亲说他搭眼就看出猫腻，没搭理，只说伤了赶快治，耽误不得。他咋看出猫腻的？是没勾兑好的谎话漏洞百出？是谁走嘴透了实情？还是知女莫如父，明白自己女儿不会跟他们伙，更不会同一树上抢桑椹？他没说。那天，我从呆一周的学校回家时太阳已在西山，罗婶四儿已被姓潘的送回，医生朱叔正往罗家赶，已阴暗的西坡响亮着大妹边哭边与罗婶儿女的吵闹。我不知就里，只能站屋外等，担心大妹被父亲打，直到太阳落山父亲牵着大妹回来，才放下心求父亲莫打她。父亲朗笑着：打她？凭啥？有她啥事？满脸泪痕和愤色的大妹也快嘴接过：凭啥打我？与我屁相干，狗日一个个冤枉人不得好死！接着讲原委，正说着，罗婶一路吼着从她家扑来，要父亲拿钱背人上医院。父亲很淡定，先洗净大妹泪脸，再端坐巨伞般花椒树下静静喝茶。罗婶扑入院坝蹦跳，他让过座后继续喝茶，她蹦跳累了喘息压过骂声，才心平气和地说：莫耽搁，伤了赶快治，咋摔的，娃儿晓得。借钱，马上取，想我拿，没得。要帮忙送医院，行，说我该送？对不起，莫说你门大户大，还请不起我！父亲的话语很平淡，却刚柔相济、不卑不亢，尤其后两句我记忆尤深。罗婶无愧维系祖孙三代十余男女的核心，听完虽仍咻咻难息，却止了骂声开始问大妹到底咋回事？大妹自小刚烈、不受委屈，在山坡已与她当社员的儿女吵过，这时更反复吼：去问你儿子，冤枉人不得好死！僵持间，朱叔在罗家院坝不合时宜地喊父亲：莫打女子啊，小娃哪个不亲狂？再喊罗婶：小娃家亲狂，又不是故意，吵啥？叫赶快治好就行了……父亲当即掼下茶缸跳起吼：我凭啥打我女？小娃亲狂？你看到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女亲狂了？骚你妈洋亲！是我女整摔的，莫说手杆，手脚都摔断，摔死，该赔，赔！该抵命，抵！轮到你放屁……当时我被父亲吼骂惊怔，不知他为何暴怒。罗婶也惊怔，呆站一会儿骂着自己四儿离去，此后是否还纠缠过？我没亲见，也没听说。只是她四儿手臂不知请谁治的，骨头长好才发现严重错位，敲断重接，再长好，自肘部硬硬横拐留下终身残疾。罗婶走后，父亲仍愤然不已，以他惯常高声告诉我们：他是劝架？烧阴阳火！你罗婶来就他狗日烧的！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出些意味。几年后，朱叔二女、四女分别嫁给罗婶二儿、三儿，姐妹成妯娌，再加为争地角，罗婶三儿、朱叔四女婿打伤父亲头部以伤害罪获刑，朱叔作为双料亲家，当年不知是不合时宜的喊更被父亲坐实为表面劝架、实属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