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六十五)

个人日记

           在父亲以特有个性和能力融入新环境,成为人们眼中唯一与朱叔匹敌和争锋的社员时,母亲却陷入各种“鬼”事之中,显著特征就是不停告诫我们哪个青丛有说话声、哪个坟头飘过黑影、哪块石头托梦给她。这些“鬼”事大多来自罗婶。罗家是全队真正“老门老户”,约清嘉庆年间自湖北黄州迁来,仍保有“鸡不叫狗不咬,半夜团年黄州佬”习俗,四周有碑铭的坟墓我都踏勘过,大多姓罗或与罗姓相关,且无一超过道光年间。罗婶作为十几口人家的支柱,娘家在哪儿?啥时嫁到此地?没听说过,但她对这一带的历史却很熟悉,尤其各家各户私密掌故,每座坟茔的主人、死因及死后表现烂熟于胸。罗婶个高脸长,嗓门洪亮,语速快捷,说话做事既重情义又泼辣利落,不管谁遇三灾六病或红白喜事,即便昨天吵翻脸,她也会顿释前隙,送礼、帮忙两不误,尤其相处多年老人去世,送礼帮忙外还至少哭两次,一次是初见遗容,一次是掩土安葬,她都会扯长嗓门哭嚎着数说死者各种好处,初见遗容时哭几声数一阵便抹了泪帮主家忙活,安葬时自棺木入坑到坟茔垒成都长嚎不息、数说不止,扯长的哭嚎和哽咽的数说情真意切、撕心裂魄,催得在场人众无不动容。但若认定自己或家人受到侵害、欺侮,不管何时、何地和面对何人,长脸顷刻黑下,双唇爆出以揭露上下几辈各种丑行为主的叫骂不致对方瞠目结舌、无地自容很难噤声。如此泼辣利落之人,说起“鬼”事却极其敬谨和神秘,不仅嘴触母亲耳边声如蚊鸣,还满脸紧张和肃凛,我们只见她长脸抖索、双唇飞闪、目光睃瞥不定,母亲时而颔首、时而摇头、时而蹙眉咧嘴、时而面颊紧绷,听不清半句嗡嗡嘤嘤,却绝对能感觉到有啥东西就在身后或眼前。她走后母亲仍会慌惶许久,然后以警诫的语式叮嘱我们哪里有啥、哪里少去,对我们“为啥”的追问总以“细娃家不懂”遮过,使我们心惊肉跳却不知哪些是罗婶讲述哪些属她发挥。母亲后来稀奇古怪的幻听是否与此有关?不敢臆断。当时对我们的影响却极深刻,听她告诫就头皮抽紧、背脊发凉,夜里还做恶梦,甚至大呼小叫着醒来还惊惶不已,有的梦反复出现,次次惊醒都心若抽空、胸闷气促、满脊冷汗。母亲说是“发梦chong,把捞菜沥饭的笊篱悬我头顶再用竹刷把敲,还要我到观音洞折根树枝在胸前比划后插洞底。观音洞就上学路边一块横遮半空的石头,石下斜凹进去的空间容不下俩孩子,暴雨时常躲下面,却从未避免全身淋透。“洞”底即石头与山体相接的根部确实插满树枝,据说不管哪痛,用树枝比一下痛处插那就好,百灵百验。我上小学天天经此两次,想插多少都行,恶梦却从未断过。

“梦chong”不断,母亲听罗婶悄语后的警诫也不断,后来还多了能窥透阴阳的唐奶。唐奶属同一大队另一小队,当时住在西侧山梁后,即罗婶四儿摔断手杆的附近,不过那时她已搬到观音洞旁,那里的草棚已庄稼地。唐奶人高马大,其儿子就给我补自行车胎要6元钱的,至少1米8以上,全公社凤毛麟角。唐奶虽没儿子高,在女人堆也算羊圈里骆驼,在母亲面前更属巨人,却踮一双小脚。唐奶到我家不近,要上半道梁下一面坡再转几个弯,她竟常凭着小脚蹒跚而来,与母亲吸水烟、说“鬼”话。唐奶的“鬼”与罗婶的“鬼”绝然不同。罗婶大多是掌故、传闻、过去时,不在现场,且悄言低语怕细娃听见。唐奶不仅高声大气生怕别人不知她会驾鬼驭妖,还什么老鬼、新鬼、头发盖脸不知是谁的鬼,以及鬼开会、鬼抢斋、鬼赶脚、鬼抬轿,都她昨夜、今早或刚才看到的,甚至来我家路上还坐了一截鬼抬轿,她谓之“搭阴车”,即几个鬼抬着空轿子去接更高级别的鬼,她顺便坐了一程,其中一个头发盖脸的,她咋也没看清是谁,不晓得哪个魂已走了,就这几天的客。听说我“发梦chong”,她踮着小脚房前屋后看一圈,再掐指呜啰一阵,说只是犯了一点小煞,要母亲拿出一个鸡蛋和一截麻线,她用麻线把鸡蛋横拴一圈,再用点水烟的纸捻在上面画几道黑印,叫母亲抠7个田缺的土裹了放灶洞烧。要烧久,烧透,烧好莫剥,从房前往房后甩,是小鬼缠了,鸡蛋里会起血丝,血丝烧黑,烧成灰,小鬼再不会来了。母亲是否抠了7个田缺的土把她做过法的鸡蛋包着烧了?忘了,却没忘母亲骇出的嘶嘶冷气和我背脊抽起的阵阵森冷,此后不说天黑出门,薄暮里看都不敢看前梁一眼了,更别说去拣柴禾、打猪草。即便现在梁中毛路已成大道,我偶尔独自从中走过也心中发怵,总觉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回头只见树影和坟茔,心中更怵,更频繁回头,那虚幻的脚步也更响……是时母亲正奔40,有长资本主义尾巴的父亲撑持,虽几经起伏和迁徙,却已摆脱大饥馑阴影,进入她一生中体魄和神志都极短暂的黄金期,不仅面色红润、头发鲜亮,除说鬼事满脸肃凛外,其余都神清目爽、笑声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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