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颗树(六十六)

个人日记

          1968年春,母亲第七胎即现在的小妹与罗婶子女第七、儿子排五的“铜疙瘩”先后出生。是两位母亲妊娠期间说了太多“鬼”事?是那地方真藏着罗婶和唐奶说的那多鬼魅?还是流年不利、命运无常?两个孩子出生就多灾多难。罗婶“铜疙瘩”刚会走路就一只手烧没了指头,未成年又不明就里地服毒自杀,埋葬在罗婶嘴里各种凶魂厉鬼聚集的前梁底。小妹满月不久屁股长出小碗大脓包,接着颏下长,后又烧伤手和脸,再被房檐掉瓦砸破额头,都留下明显疤痕。幼时的小妹不明白疤痕意味,呀呀学语就话多爱笑,没哪痛就满脸傻乎乎乐呵。她的疤痕却深刻父亲心里,使从不偏心的他对她尤为爱怜,每天回家都向她俯身张臂喊:哎呀,抱下我疤女子。小妹也毫不在意“疤”字,很乖恬地扑去,只要父亲不忙自留地或家务就整夜赖怀里。小妹断奶正值1969年小饥馑。那年,一种金黄包谷取代原来的纯白,既耐旱抗密又棒大粒多,不像过去几尺一棵还常流秆无坨,长势很喜人,临近收割却大雨连绵,加之深入揭批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修正主义罪行,全面宣传贯彻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精神,社员们都在刚成立的革命委员会领导下认真对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最高、最新指示狠抓“斗私批修”,只能看着满山遍野硕大的包谷棒子被不知属于哪个阶级、秉持什么主义的遮天蔽日乌鸦啄破再在绵绵不绝雨水里霉烂或生芽,然后一边呕吐霉烂的包谷渣一边跳忠字舞向毛主席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敬祝林副主席“健康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偷分公社拨给队上作肥料的榨过油芝麻饼、花生饼,四处找野菜、摘树叶、挖观音土,以熬度等返销粮的时日。

凭借父亲的资本主义尾巴,“我们才没吃过树叶呢”——老实巴交的大姐这样告诉几个调查生产、生活和受灾情况的陌生干部,而且好奇地看他们拿纸笔写,没注意父亲眼色,还补一句“前几天韭菜煮包谷糊梪儿,难吃死了”。当时,能嚼的树叶都拔光了,我们还帮家住另一大队的母亲远房侄子掐过嫩红刺藤芽和黄荆叶、檀树叶,邻居赵叔已带哑巴长子在后面那座罗婶说大麻疯的坟前挖观音土,我们一家八口再加谭姓表爷四人和一个篾匠,十三张嘴竟没吃过树叶,这引起干部高度警惕,第二天叫父亲到公社办学习班交代清楚,回队上再批判,也就他把胡乱揭发者扔到高坎下麦草堆那次。

大姐说的是实话,我们真没吃过树叶,但也吃霉烂发芽包谷,吃生过秧的苕母子和隔年洋芋,吃马齿苋、蕨苔等各种野菜,吃榨过油的芝麻饼敲碎包的荞面饺子,也把药材黄姜煮熟当过主食,也用茸虫般构树嫩须和包谷面蒸过什么zhazha,也用干苕叶做过菜,吃过漆树籽榨的又名漆蜡的油……谭姓表爷小女在我家夭亡,就是吃了霉烂包谷上吐下泻及至高烧、浮肿,是否霉菌中毒或诱发的其他疾病,后来成为草药“神医”的表爷或许都糊涂。还有那篾匠,不仅没抢我们吃食,还帮我们不少。篾匠自称姓陈,其实姓潘,地主成分,上高中来了“文化大革命”,没资格参加红卫兵,也不愿被革命挨批斗,就靠偷学的篾活四处流浪,不为挣钱,只图吃饱之余不挨批斗,到我家先是为队上编篖席和粮囤管吃住,队上给口粮并记工分。后来各家编背篓、箩筐、簸箕、蒲篮、筛子,他再不愿离开,叫人把竹子和我家管吃住折的粮油或钱一起送来,如此一呆近年,几乎成了我家成员,除挣工分外见啥做啥,包括带我们撵电影。记忆最深的是看了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新闻纪录片,他深夜对父亲嘀咕:林彪一看就奸臣,尖脸猴腮,喊毛主席万岁(学林彪声调和语气)万岁儿。那正是林彪颠峰时期,传出去他小命难保,父亲忙喝止:乱说!沉寂片刻却接一句:秃子,看到没?他说:看到个毬,时刻捂着帽子。哪个不晓得林秃子!父亲:秃子当皇帝……历朝历代武将……韩信,刘邦封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还不是叫吕后杀了?接着黄腔黄板唱:一不该九里山前活埋母……二不该问路斩樵夫……然后逐一讲韩信“五不该”,讲完,窗户已粉白,隔壁赵叔“上工了”的长呼已从他家窝棚飘山上,母亲和大姐已作好早饭,我紧跟大哥迷糊糊起床,意识里似梦似幻飘着韩信把糯米煮开花撒娘身上当蛆蚜子和用蜂糖到处写“霸王归天”让蚂蚁爬的细节……这是我第一次听林彪是秃子,也是唯一一次听父亲议及最高领导,几年后的1976年9月9日黄昏他虽又撂一句“总算死了”,却所指含混且故去。约一年后林彪摔死于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结局远比韩信凄怆。韩信虽不见天、不见地死于宫女之手,但顶棚之外、地毯之下都是极熟悉的天地,林彪连最后一瞥的天空都是异国,魂魄更难扣响乡关回归曾浴血鏖战的祖国了。这相距2186年的相似命运与结局,虽不能证明草根父亲与稚气未脱的篾匠窥透某种历史必然,却至少说明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和空前绝后阶级斗争并未真正扼杀草根大众的自主思维与意志,他们虽始终被教育、改造、批判甚至专政着,内心深处的期冀、向往与是非却并未被空泛的信仰、理论、教导湮灭。篾匠离开就没再见,他若隐姓埋名躲过那段乱世,现在该过花甲了,尚安在否?

粗糙、稀少、缺油少盐的清汤寡水很难满足小妹断奶后的消化和吸收,那时,她不仅能吃,还不停喊“饿”,父亲戏称为“破梢缸”,每顿都把她小碗盛满满,再等她吃。她吃完放碗,父亲就几口刨完自己的饭,她不放碗,就把饭倒她碗里,而且不管她啥时喊“饿”就赶快弄吃的。一次深夜实在没啥解她“饿”,炒了一碗豆腐渣。她迷糊双眼咽完父亲喂的豆腐渣竟奋然醒来,在床上拍着肚皮蹦蹦跳跳唱:破梢缸,破梢缸,半夜饿得心发慌,吃了一碗豆腐渣……后面几句想不起了,却没忘惹出的全家大笑和再难入睡的唧唧呱呱。那时她不足两岁,虽已满身伤痕,却活泼、开朗、顽皮,颇具幽默感和想象力,尤擅语言表达。随她长大,话语却越来越少,笑容更难一见,尤其与“疤”相关的音节与字词,都会使她顿然沉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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