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补六十三)
个人日记
对他们关系的评说,不管朱叔及家人听到啥及态度,父亲表面置若罔闻,甚至厌烦、鄙夷,内心却是认同的。这不仅表现在他偶尔慨叹“那人啦,两面三刀”,把争夺房屋之类纠葛归究于朱叔导演更是明证。
其实,争夺房屋结束于觥筹交错后,最先与父亲冲突的是隔壁的赵叔。赵叔家离我们最近,由赵奶统领赵叔、赵婶及哑巴长孙、三个孙女挤在东侧不足百米远窝棚里。窝棚很标准,四根粗木扎俩人字柱支一横梁,依梁斜搭木棒再铺草,便构成遮风挡雨栖身地。赵叔与父亲同年,比父亲矮,腿还罗圈,却力气大,跟他差不多高的满麻袋粮食蹲面前“嗨起”一声就扛起,背背篓更厉害,他背篓既高又大全队无人比肩,空着就遮没他人影,装满粮食或粪肥更只见背篓不见他。赵叔一家日子过得很恓惶,没光亮的棚里除三个木棒支的床和几个竹囤,便只剩不满从不掂出的尿桶,虽年年领救济棉被棉衣,床上却只有烂草和一疙瘩一疙瘩破絮。紧挨门洞也有石头垒的一口锅灶台,锅里却常年装着飘满红锈黑水,做饭只用灶台边火炉挂的吊罐,几只满是缺口的土碗挨灶台搁地上,碗少人多,有赵奶时总是她和赵叔及上工的哑巴、长孙女先吃,没赵奶了赵叔、哑巴和长女先吃,后来添了小儿,也先吃。相邻几十年,在其小儿主事前不记得他家杀过年猪,除过年先用吊罐煮点菜再煮饭,也没他家炒菜的映象,常见的是一石窝舂辣子,还须逢季节,辣子没红一窝黑乎乎溶浆,辣子红后一窝红黑难辨溶浆,辣子收罢就剩白饭……如此生活,却不影响赵叔罕见的革命觉悟和阶级斗争勇气。他不仅劳动不惜力气、不计得失,更长期坚持做领导认为对的事,对领导认为不对的事长期坚持毫不留情的揭发和批判,从不管对方是谁、惹不惹得起。这或许与他曾是“贫协”小组长有关。“贫协”最初叫“贫代会”,是“贫农和下中农组成的社员代表会”之简称,起源于1959年庐山会议后的河南信阳,是为整风整社运动中“废除过去的一切反动政策和规定”,由“贫农、下中农,历史清楚,劳动积极和坏人没有联系,群众拥护”的社员组成的权力机构,大队为社员代表会,领导叫主席,小队为社员代表小组,领导叫小组长。1960年12月信阳经验被推广到全国各地问题严重的社队,要其“组成贫农下中农委员会,在党的领导下主持整风整社,并且临时代行社队管理委员会的职权,领导生产,安排生活”(以上引文均见1981年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下册),1964年中央又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贫农下中农协会组织条例(草案)》,使之有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由贫农、下中农自愿组成的,革命的群众性的阶级组织”法定属性与地位(《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8册),且随之成为全国乃至世界最大群众组织,“文革”中因中央几无提及而名存实亡,他那“贫协”小组长也就稀里糊涂被人遗忘。他却始终牢记并忠实履行职责。我们搬去第二天到土地承包到户,二十多年里,每天鸡叫二遍都准时听到他“上工啰”的长呼,呼声洪亮悠长,从他家窝棚直扯到工地。我曾极憎恨这呼声,常赖床上吼:喊你妈死啊!现在想来,无论本队上小学还是十里外读初中,很少迟到全靠它。每天随他呼声投入黑黢黢路上,再伴他呼声迎来熹微,真不知夜色是被东天渐起光亮刺破还是被他呼声撕裂。社员跟我一样骂着摸黑到工地,他已挥汗如雨干不少活。上赛口大家都盼“歇一袋烟”,且都熟知带工队长喊这一声前的举止特点,常常“歇”字没出口都丢锄头伸腰喘气、说笑轻狂,或以屙屎撒尿为由钻进树丛拣柴禾、摘野菜、刨黄姜、挖山药、找野鸡窝,个别男女躲大石下或青丛中舒解赛口上眉目煽燃的猴急,唯他点袋烟噙着继续干,烟杆在嘴前摇,涎丝在烟杆晃,一袋咂完,他长喘一声“嗨呀”便催“吔,歇够了吧”,谁动慢了或没出树丛,他就怪声怪调吼“戳桩啊”或“吔,昨晚上吃葛麻藤了?”后半句都清楚,即“屙索索(绳子)”,晚上开会或向毛主席汇报,必紧接支书、主任和队长向“戳桩”或“屙索索”的开炮,揭发他们“懒牛懒马屎尿多”、“不听毛主席指示好好干活”、“搞资本主义”,并提出扣工分建议,支书、主任和队长虽很少同意扣谁工分,却必然强调劳动纪律、批评他揭发的人。
一个人在某件事上、某一时点甚或某一阶段表现积极并不难,但几十年如一日,倘若没有坚定信念和坚韧品格,是很难想象的。当然也有另类情况,即本性愚顽或遮掩啥,而且仅为遮掩也必须坚定信念支撑。赵叔属哪类?不知道。不过,社员暗地都叫他“假积极”。记得队上搞“忆苦思甜”教育,先听贫雇农回忆被地主、富农压迫剥削的苦难,再摆几筐救兵粮籽和一锅米饭,对比着吃“忆苦思甜饭”。全队除罗家、赵家和两户姓陈的,其他都解放后“新来户”。陈姓为叔伯弟兄,一是挂瘿包的支书,一是富农,支书主持会议,富农是控诉对象,忆苦的便只剩罗婶和赵叔。罗婶声情并茂,多次抽噎得快断气,却说的都是初嫁罗家被婆婆折磨,没地主、富农影子。赵叔句句“狗地主”或“狗日地主”,也全说的放牛挨打、干活挨饿、大雪天没衣服鞋袜等被剥削和压迫的事,地主却无姓无名。忆苦毕吃“忆苦思甜饭”,包括我在内望着白灿灿米饭咽半天馋津的娃们蜂拥而上,围着米饭或舀或抓,大人都站远处看热闹,不抢米饭也不吃未上霜极苦涩救兵粮籽,唯赵叔舀一碗救兵粮籽大把大把塞,同时不停吼娃们:鬼抢斋啊?没吃过苦的东西!撒了!招五雷轰的!罗家几个娃也在抢米饭,不知被他哪一声吼伤及,抹干泪笑眯眯看娃们抢米饭的罗婶扑他面前指鼻子大骂:吼啥?哪个有你吼的?假积极你妈卖X?你忆苦?你老子保队副,你苦?哪个打你?你老子打……他顿然青灰脸头垂裤裆蹲下不再吭声,第二天传开他和他爹害死新四军的事,说王震率中原部队突围经此,他跟当保队副的爹在路上挖陷阱,致一匹马失足,骑马干部和一战士坠崖牺牲。传言出处谁都清楚,是否属实无从考证,不过此后几个月,他虽每早依然长呼,在赛口和会上却再不作声。
父亲对领导都不待见,何况唯领导是瞻的积极分子?不过,或许相距最近,再加赵叔那恓惶日子,在未冲突前,他不仅对赵叔言行不置一词,还常送炒好的菜,赵婶拿碗来借粮总用自家升子或铲瓢装满递去,从宁陕要回的旧衣旧裤旧鞋袜也先给赵家留了再交队上分,逢年过节送过酒菜还请赵叔来灌几杯。吃喝时的赵叔很讲礼仪,落坐只挨凳沿,很少动筷子,动也先两手捧起再单手前伸,谁跟他喝酒都双手捧杯欠拱腰身嘀咕:要不得呀,嗨,要不得,太礼行了……给他发烟也如此。他近于谦卑的礼仪伴着没见洗过的头脸、烂衫及其骚尿洒燃炭上那种浓烈气味,极类独特酶质,总刺得我们既不愿挨近又很想捉弄,引父亲反复瞥来森然怒目。吃喝过后,赵叔即刻回归革命积极分子本色,吃喝中见闻都是向支书、主任和公社干部、驻队工作组反映的内容,还常躲墙外偷听,父亲的资本主义尾巴很大程度就源自他的反映,父亲作为资本主义尾巴被批判,送他家的菜、借的粮不要他还、请他喝酒,又都成了对他的拉拢腐蚀,我家寄住的各类客人也都成了密谋复辟资本主义的帮凶,直到父亲把他拖出会议室踢打一阵再掀到高坎下麦草堆,他才只背地反映不当面揭发。不过,父亲也再没被批判过。即便如此父亲也从不说他长短,有时听人说他又给领导反映了啥,父亲要么装做没听见,要么轻蔑地丢一句“毬啊,听他的”。土地承包到户无需再喊“上工啰”,支书、主任、队长也纷纷让位于大哥等,他没啥反映也无处反映了,便不再与人来往,整天带哑巴长子和未嫁的女儿在地里挖刨,小儿不上学也不干活,陪他们地边玩耍,直到被已是村干部的大哥嚷一顿才送学校,却只上了两三年。一次见我回去他专门找来,问我有没有《论语》、《中庸》、《大学》、《孟子》,要借给他小儿读,还说小儿上学少,《学而》、《述而》都没读过。我呆了,望他半晌也不相信这些书名和篇目出自他口。映象里他从小放牛、干活,过着牛马不如生活,没上一天学,扁担大一字认不出半截,指着他工分本、帐簿上名字,甚至他刚盖的私章,都说两眼一抹黑,认不得,现在却一口说出四书及经典篇名,藏好深啊!再回想罗婶几十年前说他父亲是保队副和害死新四军的传言,我不得不对他刮目,同时也觉太过荒诞和悲凉。暗自感慨之余,我强留他敬了几杯酒,他依然礼仪谦谦,依然破衣烂衫,依然满身骚尿洒燃炭上般浓烈气味,我却敬得很诚恳恭谨,敬酒间问他身体、生活可好?他爽然应答:好!好!啥都好!就眼睛瞎毬一个!那语气、神情,似乎“瞎毬”的眼睛与他“毬相干”,让我骤生酸涩且牢牢记住,因为我读不懂那是豁达还是对卑微生命的轻贱。我虽知他小儿小学都没上完如何读懂四书,但还是在旧书摊淘了整套四书五经,却没送出,因为再回家他已不在,不在的还有他妻子赵婶,窝棚虽变瓦房,却只剩他哑巴长子和小儿,后来他小儿曾娶妻生子,但我见过两次后房里就只剩他孤零零小儿,哑巴长子也随他去了,他小儿妻、子及丈母娘都跟人走了,大哥说被拐卖还报案查了,在河北却带不回来,说自己走的,没谁拐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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