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树(七十)

个人日记

            大哥成为社员,大妹“发蒙”入学。小时的大妹几乎没学习样,在她初中毕业前我几乎没她做家庭作业的映象。仅凭这一点,她对家的贡献比我大。因为我跟她绝然相反,不仅不做完作业绝不做家务,作业做完也一心挂着或买或借的书,兜里时刻揣着连环画,上山拣柴、打猪草还抱一本《艳阳天》或《大刀记》,有时看忘了甚至空手回家。她却丢下书包就跟伙伴说笑着上山。队上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只有比她稍大的姜婶大女和潘家二女,她们便成了铁杆伙伴。潘家二儿撺掇大家把罗婶四儿摔断手杆的事往她头上栽后,她便只跟姜婶大女一起,放学后一起打猪草,周末或暑假一起满山遍野采五味子、找野木耳、拣橡子壳、打板栗、挖黄姜、割荆条,山林里没啥可打了,就背枣子卖。门前枣树是搬去时父亲栽的第一棵树,几年后挂出又大又甜枣子,且一年比一年繁密,把直挺树干压成弓状,在大妹不能上街前从未卖过,大多送了左邻右舍,她刚获跟伙伴一起上街的许可,就背十多斤枣子摇晃30里到宁陕县城去卖,不管卖啥的钱,除偶尔卖点喜爱的发卡或头绳,其余全显摆般向父亲喊着数目丢进没遮拦的烂抽屉供大家随意拿取。一次,她与伙伴天不亮上山,天黑不见人影,父亲收工回来一路喊着找去,原来她们找到一片橡树林,满地橡子壳让她们不忍舍弃,拣满背篓再用衣服包,然后一段一段来回转运,父亲把她接回已深夜,一称,近八十斤,父亲哭了,边哭边摸着她头骂她傻、笨、苕性。

傻、笨、苕性只是父亲对她心疼的责备,其实她自小精明、刚烈、胆大、独立性强,其胆大、刚烈程度甚至超过我,自然跟我一样挨打多。记忆里大哥只为那一块钱挨过打,小妹没挨过打,只有她和我,总犯错又总不轻易认错,很少给父亲宽宥的台阶,更常惹母亲恼怒。母亲的恼怒大多缘于一些鸡毛蒜皮细节,甚至一句话听叉或她认为磨蹭了,常让我莫名其妙也很难服气,这必然换来凶狠追打,追不上就边用泥块掷边咒以各种死法,什么狗咬死、鸡啄死、猪啃死、牛蹄死、虫糟死、蚊叮死、挨刀死、砍脑壳死、跳坎坎死、塞干岩洞死、筑火匣子死、招豹老二死、着刀把把死……层出不穷,极富想象力。无聊时我曾掰指头数过,数到七十多我迷糊了,看着正沉浸于幻听症中时笑时骂的她,忍不住想:她那时常突然发恼是否幻听端倪?如果精神正常,会为亲生儿女想出如此纷繁的死法?倘若她嘴里冒出的众多死法兑现一种,现在她该在何处?父亲极不满意母亲的追打和咒骂,当面却除了偶尔吼“还不给你妈认错”,基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背地指责母亲:老子打儿不上百步,撵啥?摔到哪里咋办?咒的多难听,那是你生的……我至今不知道“老子打儿不上百步”典出何处,也不明白为啥不能“上百步”?儿子多大错跑百步外就不能打了?可惜那时常听他指责母亲却不解其意,不然少挨多少打!父亲打人,却从来不追不咒骂,更不无缘无故发恼。他的惩罚大多来自我们在外惹了祸还隐瞒,且不管多大错都只找出那根海绵带子搐着响亮鼻息在家等着。海绵带子拣自公路,应该来自汽车某个部位,尺半长,寸多宽,看似粗重,抽身上却无异拍灰,拣它时就说专备我用,落我身上却不多,因为待他鼻息平顺,到他面前说句“错了”或跪下,他就会扔了带子骂一声“X妈的”或“狗东西”,便心平气和数点错哪了和为啥错。作为农民,他言语也带脏字,但真正骂人就“X妈的”、“狗东西”两句,且主要用于原谅而非气恼。真惹了祸,最爱听他低骂,最惧怕越来越响鼻息,因为鼻息压不住,他会躲出去半晌甚或一天,让我们惴惴不安。我初中后,海绵带子使用权基本由大妹继承。一是与他相处的时间减少,二是我虽除非真错一般都不愿认更不愿跪,却能看风向虚于尾蛇假装服软。大妹却无错不噤声,错了还辩驳,纯属父亲说的“铁镰颊死田坎上,全身烂了嘴不烂”。“铁镰颊”是家乡对一种鸟的称谓,不知学名是啥,长尾灰羽,啄长且坚,像斑鸠,唊唊叫声却粗涩单调无斑鸠韵味。

大妹挨打最多是我上中专她上初中期间。那时母亲幻听已较明显,却没谁意识到,大哥刚成年娶回“二姐”,不知是母亲幻听引起的矛盾?还是每月给我筹措10元钱加母亲病症缠身等压力太大?抑或也有大妹进入叛逆期胆更大、嘴更硬影响?反正那两年她总挨打,来信都会说又挨打了,最严重一次是我临毕业她近中考,父亲不仅打了她,还不给学费了,她明知父亲只需一句软话,却满心委屈坚决不说,只告诉我一定考上中专“出去”。当时,同学都在为“天各一方”互赠书和日记本等纪念品,我揣着仅剩的7元钱正不知买啥和送谁,收到信不再犯愁,虽满脑子仍是她不做作业的映象,对她“一定考上中专”的说法极置疑,却全寄给她且骄傲宣称:只要愿意学、好好学,钱不是问题,哥马上有工资了!大妹用7元钱渡过危机参加了中考,虽以两分之差与中专无缘,却远超县城高中分数线,且是在没学英语、30分英语仅凭填空蒙2.5分的基础上获得的,这让我既刮目又兴奋。或因挨打多,大妹只想考中专“出去”,便随任教的我再读初中,第二年30分英语考出27.5分,总成绩更名列全县前茅,却被县城中学以去年已被本校录取为由卡住,只好上高中,三年后成为全区四个公社首名考取的本科生,为自己也为父母赢得更大荣耀。

若说父亲对我和大妹上学还暗藏某种希望,对小妹上学却仅属完成一种义务和责任了。这或许与小妹的变化有关。随年龄增长,爱说爱笑的小妹渐陷阴郁,且很敏感于“ba”之类字眼。父亲应该明显感觉到她的变化,却只能禁绝“疤女子”的称呼,剩下便是每天回家抱她、有啥好吃的先给她、不许任何人惹她不高兴,即便她自己撒邪,也假声假调训斥可使她平复的对象,而这对象都是我或大妹,有时还吼着“谁惹我XX了,敢惹我XX,打死个狗东西”在我们身上拍打,我们也装出很痛和认错的样子直逗她高兴。这种状况延续到她上学,变成顺其自然、随性所为。我6岁多入学,大妹7岁多入学,自入学那天起就不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打羊皮鼓”,只要有作业,即便柴没一根、猪饿得叫翻天也不指望,以致我想偷懒就捧一本书。小妹近8岁半才入学,相比我们已晚,还上几天不去了,父母竟不催不逼,由着她,第二年再去已近9岁,仍断断续续,不高兴了不出门或半路回来,不仅要大妹编理由给她请假,还把她揽怀里揩泪、逗她高兴。小学后期竟突然开悟,学习变得很自觉,回家就做作业,不做完不睡,催她就哭,把基本不做作业的大妹更衬成不爱学习的“晃晃”。小妹入初中,公社七年制学变小学,初中并入被校长接去任教的两河中学,既有了33.5元工资又有了老师身份和宿办合一房屋,这给她学习生活带来很大改善。她很珍惜这改善,一如既往自觉、刻苦,却很难见初中生应有的嬉笑打闹,也很少参加文体活动,似乎游离同学之外,明显深陷满身伤痕烙下的自卑里。我虽觉得出她的自卑,却以天马行空、傲视万物的另类表现同样自卑着,对她的所谓教育引导只不过是自卑与自卑的映照与碰撞,典型表现就是一面以囫囵咽下的格言警句和一知半解的偶然感悟反复给她灌输理想、抱负之类,一面强横压制她少有的倔强。一次,不知谁惹了她,我先劝慰再威慑直至黔驴技穷,她都坚决要回家、不上学了。连续两天如此,我用竹扫帚枝打了她,虽把她打进教室,却被突然而至的父亲撞见。父亲也跟着训斥:打得好,不上学打死活该!她进教室后却流着泪数落我:她想上就上,不想上就哄,实在哄不听,学成啥是啥,打她做啥?她命苦,老好,生下就遭孽,长这大我拍都舍不得拍一下……啥人啥命,她长大能喂好猪、做好饭、找个好一点婆家,你们少操心,就不错了……当时我只觉委屈和不快,以为他太娇惯,直到几十年后他徘徊在生命终点,相似话语从谵妄里反复冒出:猪都喂不好,饭都煮不熟,还大学生,莫见弃……我才明白他那时的数叨饱含多少对小妹的爱怜和愧疚。咽气前他只留下四句话,确切说除叫大哥名字后叮嘱一句“你是大哥噢”和“拿寿衣来”,剩下只是把没在身边的母亲和小妹各叫一声,令我和大妹极伤感,同时也深知他叫给谁听极其含义和分量。

当然,父亲对小妹的爱怜和愧疚绝非仅在于顺其自然、随性所为,条件稍又许可,他便致力于挽救和补偿。他对小妹学习虽没多大期望,我也未化解她明显的自卑,却都没影响她的刻苦和勤奋。或许正是那深深的自卑使她更期盼改变和出息,以致更倔强,更有刻苦和勤奋的动力。除把她打进教室,我再没操心过她学习,只操心叫她出教室、睡觉、对没弄懂的问题别着急。如此两年,她以优异成绩考入县城高中,与先一年入校的大妹一起,在教师住房都极紧张的情况下享受着学校为她俩提供的单间宿舍,再紧随大妹成为全县过本科线的十余人之一,被未填报的汉中师范学院录取,使我们仅存的四兄妹出了第二个大学生。但正在父亲捧着录取通知书躲一边悄声念叨:我疤女子考上大学了!想不到,我疤女子考上大学了!她却黑着脸宣告:不上!这难住我们也难住学校。当时每年本专科仅招五六十万,志愿表跟现在一样有“是否服从分配”栏,内涵却绝然不同,现在的“是”“否”仅表明个人意愿和志向,那时却代表着对组织的信赖与忠诚,不选“否”极可能被风牛马不相及的学校录取还必须“服从”,不“服从”将取消两年报考资格,选“否”是对组织不儆,成绩再高也不向志愿学校投档,甚至影响志愿学校录取。何况那时县城中学考取十来名本科已是不小荣誉,要写入县政府年度工作报告的,被录不去既影响学校录取率也难向县政府交代,同时还是考生个人对组织“不服从”。我们知道她为啥“不上”,小心翼翼开导几次只能噤声,学校却以不接收复读为由逼她,父亲和我只能轮流去学校求情,既要接收她复习,还要避免“不服从”不准报考的处罚,没想复读一年仍被未填报的汉中师范学院录取,她啥话不说了,只黑着脸蒙头大睡。我知道她绝不愿以“疤”老师形象站讲台,只能说服、开导,父亲不然,背着她满脸愁苦,当面却笑嘻嘻反复一句话:自己看,想上上,不想上复习,不怕,供得起你!小妹终于“自己看”着去报到,他送到学校就赶回忙于木耳香菇买卖,再以买进卖出的差价送她进医院整容两次,力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同时把确诊为幻听症的母亲送汉中精神病院治疗。是时父亲已六十二三,废除干部终身制后县处级领导都离职休养或退休享福了,他只是自己刨食的农民,而且我也考入省教育学院使他再无援助,他不仅要刨自己吃食,还要刨大妹、小妹学费和母亲与小妹治疗费。

我至今不明白,在知识分子划入资产阶级阵营打成“臭老九”、交白卷奉为英雄、成绩视为毒草的年代,父亲为凭啥那么重视子女上学?别处啥样?我不知道。仅我所在公社,各大队都有小学,有的甚至两三处,上学的却很少,每天早上或下午山路上学生也成群结队,细看,大多是兄弟姐妹,也就是说有的家庭三五个孩子都上学,有的家庭却都在挣工分或为挣工分服务,而且后者占多,上学的又大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遇困难或缺劳力就撂下书本扛锄头。我家也有大姐没进过校门,但自大哥起没谁因家境耽误过上一天学,这在小队是唯一,在大队抑或公社也很少有。而且在没辍过一天学的同时,还不管多困难都不缺学习用品,尤其我,不仅常到宁陕新华书店买书,笔墨纸砚也很挑剔,从不用墨迹四洇的糙纸,也很少自买白纸钉本子,二年级就只用钢笔,且除那支笔尖上翘、多少年后才知是书法钢笔的,其他都笔头包着、墨管带金属套、笔尖有光滑圆粒、书写流利且不墨染手的“金星”笔。书法钢笔买自何处?想不起了,只记得多年唯我独有,害不少同学用老虎钳掰坏自己的笔。三年级喜欢上16K双横格信纸和纯蓝墨水。纯蓝墨水价格跟其他一样,但当地没卖的,一本50页无封面信纸2角8分,是其他本子两倍、父亲三四个劳动日值。适逢周恩来借揭批林彪反革命罪行竭力纠正“左”倾错误,强化各条战线管理,学校在学工、学农、学军和批判资产阶级基础上开始重视课堂教学和学生成绩,落实到我所在公社就是组织了一次小学统考并展览优秀答卷。在公社七年制学校上初中的大哥报告了我语文、算术都第一的卷子贴在展览榜首的喜讯,我逞父亲夸奖提出:要是信纸和纯蓝墨水,卷子更整洁!父亲明白我话外音,故作惊讶:真的?我说:真的!父亲:真是真的,啥纸都行,只要买的到!几天后我作业本全变信纸直到高中毕业,纯蓝墨水用几天厌了,改用既贵又更难买的黑墨水。这些,对于现在的孩子实属太微不足道,在那时却已奢侈近于“土豪”。而且便宜贵贱尚属其次,关键在学习成绩毫无价值且充满“毒液”,啥都看阶级成份和政治表现的特殊制度全清晰指向多少投入都没回报的结局。无回报还义无反顾投入,这对于自小浸淫商道的父亲绝对超越了智商范畴。他如此毫无功利的投入到底为啥?靠啥支撑?仅凭博大父爱?还是坚信“知识无用”、“白卷光荣”只是“混世魔王”制造的暂时现象?抑或二者有之?至于他说谁是“混世魔王”?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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