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事
原创练笔
父亲和母亲又一次决定要回家，回农村的老家，任谁劝说都不听。
这些年，父母年事渐高，我们姊妹众多，但大多不在身边，所以就将父母接进城里，但每年夏天，父母都执意要回农村老家，和大哥住在一起，母亲说，家里安静，凉快，顺便还能帮你大哥点儿忙，帮他烧壶水，照看一下圈里的牛羊总可以吧，还有前院后房，那些个亲兄热弟，老姊妹，见一面少一面呐，像你四爷爷和四奶奶，才几天的光景，说走就走了。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似乎充满了对老家的向往，而老家离我们所在的小县城也不过四十公里路而已。今年立夏以后还是不例外，母亲说，不是你们这里不好，也不是你们不孝顺，是我和你爹想回去住一段时间，再过来还不行吗？母亲都这样说了，我们也就只好作罢，不再挽留。人老了大概都是这样的，想老家，念故人。
其实，不要说父亲和母亲，连我也很想念农村的老家。而关于老家的一些回忆，直到这些年，似乎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觉得温暖，这与当年给老师交作文时，绞尽脑汁却想不出童年的趣事或者写不出感人的事，难忘的人，是截然相反的。那么以下的这些记述，就当给我的小学老师交一篇作文吧，写写老家的那些人，那些事，尽管这位老师因为癌症而过早地离开了，但她温柔慈爱的启蒙教育，却是我在老家，在年少时候最难忘的一幕，所以，在那年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很震惊，很难过，也为没能亲自送她一程而深深地遗憾。
从上学开始住宿到出嫁，我离老家似乎越来越“远”.尤其这几年，父亲和母亲不在老房子里住了，我更是很少回老家。但那老院子，老房子，那些老邻居，甚至老家那些在小时候我总也数不清的田埂小道，小沟渠，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小野花；那些一起疯玩，帮着我撒谎，逃过大人的“监管”去小河里洗澡的伙伴；那些乘着大人午睡，悄悄被我从窝里掏出来的麻雀蛋或者小麻雀；那个被车子撵坏，我既心疼又怕被父亲打而哭了好久的，羊群中最不听话的小山羊；那些被哥哥从小沟渠里摸上来，然后用黄泥巴包起来，放在炉膛里烤熟的小鱼儿；那些我们姐妹在仲夏之夜，睡在房顶上数过的星星，被我们反复咀嚼过的，父亲和母亲的苦涩童年；甚至那些因为无知，因为贫穷而在记忆深处一直发囧的心酸往事，都历历在目。梦里，也时时萦绕着关于童年，关于老房子的一种纯净，质朴，温暖的回忆。呵呵，这么念旧，想家，难道我也老了吗？——不，在我年届八十的父亲和母亲面前，我还是孩子，一点儿也不老，只是，那些质朴的人和事，给了我生命中最初，最本真的关于爱，关于善良，关于坚韧的模版，教给我一种行走红尘，即骄傲又朴素的坚定姿态。
老家所在的在那个小村子，人口不过三百，有三个姓氏的家族，回汉同村共耕。父亲和母亲在村子里年龄不小，但辈分却不高，所以，只要一出门，所遇到的亲邻不是爷爷奶奶辈的，就是叔叔婶婶辈的，让我这个从小就被父母，哥哥姐姐娇惯的小幺女，出门了也被亲邻呵护备至，谁家有什么好吃的，即使我不去，他们在串门时也会给我捎来。记得清清楚楚，离村子不远的小镇，三天逢一个集日，我那么爱热闹，但父亲和母亲不可能每次都带着我，但只要我站在大门口，穿戴整洁，路过的叔叔婶子，都会乐意带上我，让我在集市上玩个够，回来的时候，兜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吃的，或者玩的，尽管数量很少，但这样的呵护与喜爱，让那个清贫的童年有了那么富足的享受。上高中开始住校的时候，每次返校必须要走一段难走的土路才能到镇上坐公交，逢着阴雨雪天路滑不好走，不是父亲就是村里年轻力壮的大爷大叔们，亲自赶着自家的毛驴车，或者少有的手扶车一直把我送到镇上，这样的承载着家人以及亲邻期望的接来送去，不知多少次，让我心怀感激，泪眼朦胧，也让我在求学路上，从不敢懈怠，生怕辜负了亲邻，所以在我因病而落榜的那个夏天，我回到家整整一个月之久都不曾出门，我怕见任何一个人......
从小到大，实在记不清有多少这样来自亲邻实实在在温暖的呵护，但这样的呵护却一直延续到我出嫁前，甚至到现在，那些年老的亲邻们，偶尔见一次我，都要拉着我的手一边感叹，一边说起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何跟在他们身后，混吃混喝，还那么讨人喜欢。那年，在得知我即将要和老公结婚时，村里一个心直口快的外姓大婶，不无惋惜地对母亲说，真像你家闺女多，还是咋的，随便就许给人家了呀？可惜这么好的闺女了，怎么会找那么一个家里儿子多，光阴又不好的人家呢？这丫头要受苦啊。母亲笑呵呵地说，没事的，只要他们俩人好，条件可以慢慢创造的，总比我们那会要强百十倍吧。而我本家的叔叔，在了解到老公的一个哥哥因为经常打老婆而最终导致婚姻破裂的情况时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而父亲给叔叔的回答让老公一直感激至今，父亲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不会都是打女人的主儿，我信丫头的眼光 。本家叔叔为此好长时间都不和父母说话。我知道，母亲，本家叔叔和那个外姓婶子，是真的为我心疼，为我担心呢，她们怕我负担不起生活，婚姻的重担。和当年努力学习以期报答这些善良的亲邻们一样，我努力经营自己的家庭，婚姻——我和他一直为我们不悔的选择而努力，努力不让我们的亲人担心，努力证明我们有能力在艰难的条件下风雨携手，创造属于我们的安安稳稳，晴空朗日。是的，生命中有那么多的呵护与关爱，所以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不去努力，不去负起一种责任：那就是，好好的生活，生活的好好的，给爱着你的至亲友邻一个圆满的答复，才能算得上一种爱或者是爱的回报！
老房屋后，被人称作“老顽固”的米家大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去世时大概一百岁了吧。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害怕的就是他，因为他极其沧桑，黝黑的面孔，行动很迟缓，拄着一截柳树根做的拐杖，时常面对路坐在自家门口，我要是从那条路上经过时，必须要紧紧牵着母亲或者父亲的手，甚至要藏在母亲或者父亲身后，才敢走过有他坐着的路口，而他呢，也从来没有一丝和善的，笑着的表情，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即便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懒得吭一声，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和他打招呼了，只有他身边的一只黑狗，很忠实的一直斜躺在他脚下。路边就是一条水渠，夏天的时候，很多孩子不听大人的话，水大水小的就下去洗澡，可是，只要米家大爷往门口一坐，谁也不敢下水，这倒是让很多包括母亲在内的婶婶们省不少的心呢，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只要一下水，米家大爷浑厚苍老的声音就会传过来，大喝一声，都乖乖的上来了，因为，那条不算很深，但也不浅的水渠，真的葬送过好几个孩子的性命呢，米家大爷知道的清清楚楚。米家大爷脾气很暴躁，处世执拗且霸道，这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只要涉及到他或者他家利益的事情，很少让步，甚至还倚老卖老，抱腿撞墙之类的事情经常有，因此也得罪不少人，与很多人结怨，当然，也包括我家，因为离得近，难免有摩擦，但母亲一直都告诫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年龄大了，容易糊涂，能躲开就躲开，别和他一般见识。但有一件事情，母亲一直都是很感激的讲给我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谁家能买一点儿肉是很难的，米家大爷本家侄子，把用来招待给自己盖房子帮工的人的一大块肉放在窗台上，被我家的狗给偷吃了，米家大爷的本家侄子气的暴跳如雷，满村子追撵那只恐惧到极点的狗，父亲和母亲说了很多好话都无济于事，只能任由他们追撵棒打，最后不知道怎么被米家大爷知道了，他站在侄子面前，护住了狗：你和牲灵一样吗？那也是一条命，你把它打死狗肉你能吃吗？（米家大爷和我们一样，信仰伊斯兰教，禁吃凶猛动物，非阿訇亲自宰杀的，自死动物的肉）我看你再敢打一下？他的本家侄子立即停手，骂骂咧咧的放过了我家那只狗。一直以为很暴戾的米家大爷，对不知水性的孩子们，对一条狗，却充满了慈爱，这让我从那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让我开始不怎么害怕米家大爷了，慢慢地开始接近他。因为我的接近，父亲和母亲也开始主动和米家大爷搭话，两家关系慢慢缓和了，米家大爷家的每一个成员，也开始公开和我们家交往，这让很多年与我们为邻的其他人都很羡慕很吃惊。
其实，父亲和母亲每年不顾我们反对都惦记着回家，不光是为了在农忙时给大哥照看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在我们回族每年的斋戒之月赶回老家，虔诚地守斋，虔诚地做礼拜，虔诚地施散（散乜贴，也就是对一些孤寡，残弱，没有生活能力的人进行的一种施舍。而你若有能力，但又不去施散，却是一种罪责！），以坚守他们生命中至高无上的伊斯兰教的信仰。
说起施散，我不得不说说来高奶奶——村子里本家一个年龄不大，却辈份很高的，甚至现在才六十多岁，就被我侄子、外甥们称作老太太的女人。这个在我幼年印象中有些风韵，又争强好胜，里里外外一把手的来高奶奶是如何嫁到这个村子，又如何与脾气怪异，喜怒无常，甚至有些懦弱怕事的来高爷爷吵闹，打骂，甚至几次离家出走而最终又相携到老的秘密，我不得而知。但她却是我们整个家族甚至整个村子都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亲邻，她在整个村子里，本事大力气大是出名的，热情好心肠是出名的 ，心直口快搬弄是非似乎也是出名的 ，为谁家田埂上种玉米而过不去人，为淌水被人打了坝头而和人打架也是出名的，也因为她在农闲时爱串门，所以谁家婆媳妯娌之间有矛盾，大多也埋怨她从中挑拨，她呢，也从不反驳，直说谁谁有毛病，看不过，就得告诉另外一个人，就像母亲说的，来高奶奶就是一个好坏人，让人喜欢也让人心生厌恶，见不得还离不开。然而，这些都还不能足以说明，我们家乃至整个家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始终不计较她的泼辣，搬弄是非，甚至那些关于她隐隐绰绰的，只见传言不见事实的被臆想出来的“风流韵事”而对她敬重的原因，那么，到底是什么让父母亲和我们在那个村子长大的人一直都很牵挂，很敬重这个女人呢？
来高奶奶没有生育能力，先后收养过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是别人家因为超生怕罚款而送出来或者被丢弃的孩子，最早领养的那个男孩，不到一岁时夭折了。后来领养的军子，听母亲说，小的时候很可爱，来高奶奶和她丈夫十分疼爱，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大越反应迟钝，说话结巴，甚至连自己家养几只羊几只鸡都很难说得清楚，用老家人的话说，就是一个七八成人！其实现在我们看来，大概军子本身就是个智障孩子，只不过小的时候看不出来而已。但这丝毫都不影响来高奶奶对军子的疼爱，有好吃的仅着他，谁要是敢说一句军子脑子不好使之类的话，她准跟他玩命，她出出进进带着他，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到后来，军子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田地里的力气活儿，一点都不含糊，在我外出求学，出嫁的那几年，军子已经跟随本村的包工头到外地打工挣钱了。来高奶奶就像村里所有的老人一样，张罗着给军子盖新房，还娶回一个哑巴媳妇，把哑巴媳妇当女儿一样的疼爱着，但事事多变，哑巴媳妇虽然不会说话，但很聪明很要强，对军子的木讷，痴呆越来越不满意，一定要离婚，来高奶奶百般劝说无果，到最后一次军子的倔脾气上来，和哑巴媳妇打了一架，被哑巴媳妇用一块石子失手打瞎了一直眼睛。来高奶奶无奈的送走了哑巴媳妇，但每次谈起那个哑巴媳妇，她总是夸赞不已，说那是个好孩子，她和军子没那个命，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来高奶奶总是红着眼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说，一个人的命运要是注定了充满悲苦，真的是事事处处都会让你沮丧，但难得的是，一个始终处在悲苦边缘的人，能一直有着乐观，积极，还愿意向人施爱的心态，无疑，来高奶奶就是具备这样一个心态的女人。在渐渐发现军子的弱智后，来高奶奶不甘心，或者说是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吧，又想着再领养一个儿子，希望将来能够养老送终，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或者合适的孩子，但命运这东西，有时候似乎专门和那些孱弱的，饱经世事沧桑的人过意不去。
一个深秋的早晨，来高爷爷下地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孩儿，裹着单薄的被子，孩子浑身发烫。或许是来高爷太缺儿女的缘故，或许是来高爷骨子里的那种同情心“作祟”，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把孩子抱回家交给了来高奶奶，尽管来高奶奶那么一心想要个儿子，但那个嗷嗷待哺且正在发烧的弃婴却撕扯着她的心，不管怎样，先给这个孩子看病吧。就这样，一个病着的弃婴又被命运安排在了来高奶奶的生命里，可是，我们多么希望，命运能宽厚些，给她一个健康的女儿，让她享受一份健全的天伦之乐，但事与愿违，因为亲生父母的狠心，尽管来高奶奶东奔西跑，竭尽全力，但最终未能逃过高烧严重的后遗症的厄运。就这样，又一个比军子更痴傻的孩子降临在了这个家里。
听母亲说过，当时村里很多人的都在劝说来高奶奶，快悄悄扔了吧，否则会拖累你一辈子的，但来高奶奶望着那个襁褓中的瘦弱的孩子，长叹一声：哎，好歹也是一条命啊，哪能做那样的事呢，扔了和杀人有啥两样呢？养着吧，养到哪天是哪天......来高奶奶给她起了名字，叫梅梅。从此，开始了一种怎样艰难的伺服喂养的母爱，没见过的人，是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的。梅梅除了脑子不发育，其他的身体器官却正常发育，她一天天长大了，但根本连饭都不会往自己嘴里送一勺，不会说一句话，不会迈出家门一步，一切饮食起居，吃喝拉撒全由来高奶奶一家人来料理，我们谁见了都觉得难以置信，也为来高奶奶的耐心而感叹，她给梅梅穿花衣服，梳麻花辫子，扎蝴蝶结。天晴了抱出去晒太阳，天冷了放在热炕上，还经常逢人就说，这丫头，如果不是脑子烧坏了，不定是个啥样的人才呢，真的是个美人呢。而事实亦是如此，梅梅修长的身材，特别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谁见了都会啧啧称赞。大概在来高奶奶的潜意识里，梅梅最多活不过几年，但她没料到，在她精心的照料下，这个脑残的孩子竟活了整整三十年。前年，梅梅因为乳腺癌而离世，来高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在我们看来，这种悲凉且辛苦的养育，结束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但在梅梅三七的日子里，我亲眼见到来高奶奶泣不成声，老泪纵横的伤心难过，她说，乳癌，硬是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这个病，还多活几年，多陪我们几年呢......
一个人爱自己的孩子，就像爱自己的手，自己的脚一样自然，值不得喧嚣，值不得标榜的无上崇高。但唯有爱那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爱得刻骨铭心，爱得无怨无悔，爱得为他献出鲜血与生命，这才是爱中的极品。来高奶奶，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用尽半生的时间与精力，养育了两个非亲生的智障孩子，这是何等伟大的母爱，何等崇高的施散！
来高奶奶从不以她有两个智障孩子而自惭形秽，谁家农活也好，婚丧嫁娶也好，只要一声招呼，她人到礼也到，你随处可见她勤快利索的身影忙里忙外，与人或笑声朗朗，或低声劝慰，谁家有事，都离不开她。这些年，我们姊妹从结婚到生孩子，再从老家到新居，甚至晚辈们的婚礼喜事，我们始终都不忘请她和父母一起当座上宾，因为她是看着我们兄弟姐妹，甚至我侄子辈的孩子长大的一个不是亲奶奶却胜似亲奶奶的亲邻。母亲常说，远亲近邻，张丫头四嘎子的，你们哪个没在来高奶奶家吃过，耍过？所以，这些年，只要父亲和母亲回老家，我们姊妹无论谁送，都一定要陪父亲和母亲到来高奶奶家去探望，这样一个命运多舛，却乐善好施的好人。
今年这个夏天，依然不能例外，要送父亲和母亲回家，看我们的老院子，还有那些至善，质朴的亲邻，看望来高奶奶，还有她的军子。
这些年，父母年事渐高，我们姊妹众多，但大多不在身边，所以就将父母接进城里，但每年夏天，父母都执意要回农村老家，和大哥住在一起，母亲说，家里安静，凉快，顺便还能帮你大哥点儿忙，帮他烧壶水，照看一下圈里的牛羊总可以吧，还有前院后房，那些个亲兄热弟，老姊妹，见一面少一面呐，像你四爷爷和四奶奶，才几天的光景，说走就走了。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似乎充满了对老家的向往，而老家离我们所在的小县城也不过四十公里路而已。今年立夏以后还是不例外，母亲说，不是你们这里不好，也不是你们不孝顺，是我和你爹想回去住一段时间，再过来还不行吗？母亲都这样说了，我们也就只好作罢，不再挽留。人老了大概都是这样的，想老家，念故人。
其实，不要说父亲和母亲，连我也很想念农村的老家。而关于老家的一些回忆，直到这些年，似乎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觉得温暖，这与当年给老师交作文时，绞尽脑汁却想不出童年的趣事或者写不出感人的事，难忘的人，是截然相反的。那么以下的这些记述，就当给我的小学老师交一篇作文吧，写写老家的那些人，那些事，尽管这位老师因为癌症而过早地离开了，但她温柔慈爱的启蒙教育，却是我在老家，在年少时候最难忘的一幕，所以，在那年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很震惊，很难过，也为没能亲自送她一程而深深地遗憾。
从上学开始住宿到出嫁，我离老家似乎越来越“远”.尤其这几年，父亲和母亲不在老房子里住了，我更是很少回老家。但那老院子，老房子，那些老邻居，甚至老家那些在小时候我总也数不清的田埂小道，小沟渠，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小野花；那些一起疯玩，帮着我撒谎，逃过大人的“监管”去小河里洗澡的伙伴；那些乘着大人午睡，悄悄被我从窝里掏出来的麻雀蛋或者小麻雀；那个被车子撵坏，我既心疼又怕被父亲打而哭了好久的，羊群中最不听话的小山羊；那些被哥哥从小沟渠里摸上来，然后用黄泥巴包起来，放在炉膛里烤熟的小鱼儿；那些我们姐妹在仲夏之夜，睡在房顶上数过的星星，被我们反复咀嚼过的，父亲和母亲的苦涩童年；甚至那些因为无知，因为贫穷而在记忆深处一直发囧的心酸往事，都历历在目。梦里，也时时萦绕着关于童年，关于老房子的一种纯净，质朴，温暖的回忆。呵呵，这么念旧，想家，难道我也老了吗？——不，在我年届八十的父亲和母亲面前，我还是孩子，一点儿也不老，只是，那些质朴的人和事，给了我生命中最初，最本真的关于爱，关于善良，关于坚韧的模版，教给我一种行走红尘，即骄傲又朴素的坚定姿态。
老家所在的在那个小村子，人口不过三百，有三个姓氏的家族，回汉同村共耕。父亲和母亲在村子里年龄不小，但辈分却不高，所以，只要一出门，所遇到的亲邻不是爷爷奶奶辈的，就是叔叔婶婶辈的，让我这个从小就被父母，哥哥姐姐娇惯的小幺女，出门了也被亲邻呵护备至，谁家有什么好吃的，即使我不去，他们在串门时也会给我捎来。记得清清楚楚，离村子不远的小镇，三天逢一个集日，我那么爱热闹，但父亲和母亲不可能每次都带着我，但只要我站在大门口，穿戴整洁，路过的叔叔婶子，都会乐意带上我，让我在集市上玩个够，回来的时候，兜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吃的，或者玩的，尽管数量很少，但这样的呵护与喜爱，让那个清贫的童年有了那么富足的享受。上高中开始住校的时候，每次返校必须要走一段难走的土路才能到镇上坐公交，逢着阴雨雪天路滑不好走，不是父亲就是村里年轻力壮的大爷大叔们，亲自赶着自家的毛驴车，或者少有的手扶车一直把我送到镇上，这样的承载着家人以及亲邻期望的接来送去，不知多少次，让我心怀感激，泪眼朦胧，也让我在求学路上，从不敢懈怠，生怕辜负了亲邻，所以在我因病而落榜的那个夏天，我回到家整整一个月之久都不曾出门，我怕见任何一个人......
从小到大，实在记不清有多少这样来自亲邻实实在在温暖的呵护，但这样的呵护却一直延续到我出嫁前，甚至到现在，那些年老的亲邻们，偶尔见一次我，都要拉着我的手一边感叹，一边说起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何跟在他们身后，混吃混喝，还那么讨人喜欢。那年，在得知我即将要和老公结婚时，村里一个心直口快的外姓大婶，不无惋惜地对母亲说，真像你家闺女多，还是咋的，随便就许给人家了呀？可惜这么好的闺女了，怎么会找那么一个家里儿子多，光阴又不好的人家呢？这丫头要受苦啊。母亲笑呵呵地说，没事的，只要他们俩人好，条件可以慢慢创造的，总比我们那会要强百十倍吧。而我本家的叔叔，在了解到老公的一个哥哥因为经常打老婆而最终导致婚姻破裂的情况时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而父亲给叔叔的回答让老公一直感激至今，父亲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不会都是打女人的主儿，我信丫头的眼光 。本家叔叔为此好长时间都不和父母说话。我知道，母亲，本家叔叔和那个外姓婶子，是真的为我心疼，为我担心呢，她们怕我负担不起生活，婚姻的重担。和当年努力学习以期报答这些善良的亲邻们一样，我努力经营自己的家庭，婚姻——我和他一直为我们不悔的选择而努力，努力不让我们的亲人担心，努力证明我们有能力在艰难的条件下风雨携手，创造属于我们的安安稳稳，晴空朗日。是的，生命中有那么多的呵护与关爱，所以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不去努力，不去负起一种责任：那就是，好好的生活，生活的好好的，给爱着你的至亲友邻一个圆满的答复，才能算得上一种爱或者是爱的回报！
老房屋后，被人称作“老顽固”的米家大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去世时大概一百岁了吧。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害怕的就是他，因为他极其沧桑，黝黑的面孔，行动很迟缓，拄着一截柳树根做的拐杖，时常面对路坐在自家门口，我要是从那条路上经过时，必须要紧紧牵着母亲或者父亲的手，甚至要藏在母亲或者父亲身后，才敢走过有他坐着的路口，而他呢，也从来没有一丝和善的，笑着的表情，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即便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懒得吭一声，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和他打招呼了，只有他身边的一只黑狗，很忠实的一直斜躺在他脚下。路边就是一条水渠，夏天的时候，很多孩子不听大人的话，水大水小的就下去洗澡，可是，只要米家大爷往门口一坐，谁也不敢下水，这倒是让很多包括母亲在内的婶婶们省不少的心呢，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只要一下水，米家大爷浑厚苍老的声音就会传过来，大喝一声，都乖乖的上来了，因为，那条不算很深，但也不浅的水渠，真的葬送过好几个孩子的性命呢，米家大爷知道的清清楚楚。米家大爷脾气很暴躁，处世执拗且霸道，这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只要涉及到他或者他家利益的事情，很少让步，甚至还倚老卖老，抱腿撞墙之类的事情经常有，因此也得罪不少人，与很多人结怨，当然，也包括我家，因为离得近，难免有摩擦，但母亲一直都告诫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年龄大了，容易糊涂，能躲开就躲开，别和他一般见识。但有一件事情，母亲一直都是很感激的讲给我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谁家能买一点儿肉是很难的，米家大爷本家侄子，把用来招待给自己盖房子帮工的人的一大块肉放在窗台上，被我家的狗给偷吃了，米家大爷的本家侄子气的暴跳如雷，满村子追撵那只恐惧到极点的狗，父亲和母亲说了很多好话都无济于事，只能任由他们追撵棒打，最后不知道怎么被米家大爷知道了，他站在侄子面前，护住了狗：你和牲灵一样吗？那也是一条命，你把它打死狗肉你能吃吗？（米家大爷和我们一样，信仰伊斯兰教，禁吃凶猛动物，非阿訇亲自宰杀的，自死动物的肉）我看你再敢打一下？他的本家侄子立即停手，骂骂咧咧的放过了我家那只狗。一直以为很暴戾的米家大爷，对不知水性的孩子们，对一条狗，却充满了慈爱，这让我从那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让我开始不怎么害怕米家大爷了，慢慢地开始接近他。因为我的接近，父亲和母亲也开始主动和米家大爷搭话，两家关系慢慢缓和了，米家大爷家的每一个成员，也开始公开和我们家交往，这让很多年与我们为邻的其他人都很羡慕很吃惊。
其实，父亲和母亲每年不顾我们反对都惦记着回家，不光是为了在农忙时给大哥照看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在我们回族每年的斋戒之月赶回老家，虔诚地守斋，虔诚地做礼拜，虔诚地施散（散乜贴，也就是对一些孤寡，残弱，没有生活能力的人进行的一种施舍。而你若有能力，但又不去施散，却是一种罪责！），以坚守他们生命中至高无上的伊斯兰教的信仰。
说起施散，我不得不说说来高奶奶——村子里本家一个年龄不大，却辈份很高的，甚至现在才六十多岁，就被我侄子、外甥们称作老太太的女人。这个在我幼年印象中有些风韵，又争强好胜，里里外外一把手的来高奶奶是如何嫁到这个村子，又如何与脾气怪异，喜怒无常，甚至有些懦弱怕事的来高爷爷吵闹，打骂，甚至几次离家出走而最终又相携到老的秘密，我不得而知。但她却是我们整个家族甚至整个村子都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亲邻，她在整个村子里，本事大力气大是出名的，热情好心肠是出名的 ，心直口快搬弄是非似乎也是出名的 ，为谁家田埂上种玉米而过不去人，为淌水被人打了坝头而和人打架也是出名的，也因为她在农闲时爱串门，所以谁家婆媳妯娌之间有矛盾，大多也埋怨她从中挑拨，她呢，也从不反驳，直说谁谁有毛病，看不过，就得告诉另外一个人，就像母亲说的，来高奶奶就是一个好坏人，让人喜欢也让人心生厌恶，见不得还离不开。然而，这些都还不能足以说明，我们家乃至整个家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始终不计较她的泼辣，搬弄是非，甚至那些关于她隐隐绰绰的，只见传言不见事实的被臆想出来的“风流韵事”而对她敬重的原因，那么，到底是什么让父母亲和我们在那个村子长大的人一直都很牵挂，很敬重这个女人呢？
来高奶奶没有生育能力，先后收养过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是别人家因为超生怕罚款而送出来或者被丢弃的孩子，最早领养的那个男孩，不到一岁时夭折了。后来领养的军子，听母亲说，小的时候很可爱，来高奶奶和她丈夫十分疼爱，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大越反应迟钝，说话结巴，甚至连自己家养几只羊几只鸡都很难说得清楚，用老家人的话说，就是一个七八成人！其实现在我们看来，大概军子本身就是个智障孩子，只不过小的时候看不出来而已。但这丝毫都不影响来高奶奶对军子的疼爱，有好吃的仅着他，谁要是敢说一句军子脑子不好使之类的话，她准跟他玩命，她出出进进带着他，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到后来，军子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田地里的力气活儿，一点都不含糊，在我外出求学，出嫁的那几年，军子已经跟随本村的包工头到外地打工挣钱了。来高奶奶就像村里所有的老人一样，张罗着给军子盖新房，还娶回一个哑巴媳妇，把哑巴媳妇当女儿一样的疼爱着，但事事多变，哑巴媳妇虽然不会说话，但很聪明很要强，对军子的木讷，痴呆越来越不满意，一定要离婚，来高奶奶百般劝说无果，到最后一次军子的倔脾气上来，和哑巴媳妇打了一架，被哑巴媳妇用一块石子失手打瞎了一直眼睛。来高奶奶无奈的送走了哑巴媳妇，但每次谈起那个哑巴媳妇，她总是夸赞不已，说那是个好孩子，她和军子没那个命，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来高奶奶总是红着眼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说，一个人的命运要是注定了充满悲苦，真的是事事处处都会让你沮丧，但难得的是，一个始终处在悲苦边缘的人，能一直有着乐观，积极，还愿意向人施爱的心态，无疑，来高奶奶就是具备这样一个心态的女人。在渐渐发现军子的弱智后，来高奶奶不甘心，或者说是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吧，又想着再领养一个儿子，希望将来能够养老送终，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或者合适的孩子，但命运这东西，有时候似乎专门和那些孱弱的，饱经世事沧桑的人过意不去。
一个深秋的早晨，来高爷爷下地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孩儿，裹着单薄的被子，孩子浑身发烫。或许是来高爷太缺儿女的缘故，或许是来高爷骨子里的那种同情心“作祟”，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把孩子抱回家交给了来高奶奶，尽管来高奶奶那么一心想要个儿子，但那个嗷嗷待哺且正在发烧的弃婴却撕扯着她的心，不管怎样，先给这个孩子看病吧。就这样，一个病着的弃婴又被命运安排在了来高奶奶的生命里，可是，我们多么希望，命运能宽厚些，给她一个健康的女儿，让她享受一份健全的天伦之乐，但事与愿违，因为亲生父母的狠心，尽管来高奶奶东奔西跑，竭尽全力，但最终未能逃过高烧严重的后遗症的厄运。就这样，又一个比军子更痴傻的孩子降临在了这个家里。
听母亲说过，当时村里很多人的都在劝说来高奶奶，快悄悄扔了吧，否则会拖累你一辈子的，但来高奶奶望着那个襁褓中的瘦弱的孩子，长叹一声：哎，好歹也是一条命啊，哪能做那样的事呢，扔了和杀人有啥两样呢？养着吧，养到哪天是哪天......来高奶奶给她起了名字，叫梅梅。从此，开始了一种怎样艰难的伺服喂养的母爱，没见过的人，是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的。梅梅除了脑子不发育，其他的身体器官却正常发育，她一天天长大了，但根本连饭都不会往自己嘴里送一勺，不会说一句话，不会迈出家门一步，一切饮食起居，吃喝拉撒全由来高奶奶一家人来料理，我们谁见了都觉得难以置信，也为来高奶奶的耐心而感叹，她给梅梅穿花衣服，梳麻花辫子，扎蝴蝶结。天晴了抱出去晒太阳，天冷了放在热炕上，还经常逢人就说，这丫头，如果不是脑子烧坏了，不定是个啥样的人才呢，真的是个美人呢。而事实亦是如此，梅梅修长的身材，特别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谁见了都会啧啧称赞。大概在来高奶奶的潜意识里，梅梅最多活不过几年，但她没料到，在她精心的照料下，这个脑残的孩子竟活了整整三十年。前年，梅梅因为乳腺癌而离世，来高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在我们看来，这种悲凉且辛苦的养育，结束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但在梅梅三七的日子里，我亲眼见到来高奶奶泣不成声，老泪纵横的伤心难过，她说，乳癌，硬是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这个病，还多活几年，多陪我们几年呢......
一个人爱自己的孩子，就像爱自己的手，自己的脚一样自然，值不得喧嚣，值不得标榜的无上崇高。但唯有爱那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爱得刻骨铭心，爱得无怨无悔，爱得为他献出鲜血与生命，这才是爱中的极品。来高奶奶，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用尽半生的时间与精力，养育了两个非亲生的智障孩子，这是何等伟大的母爱，何等崇高的施散！
来高奶奶从不以她有两个智障孩子而自惭形秽，谁家农活也好，婚丧嫁娶也好，只要一声招呼，她人到礼也到，你随处可见她勤快利索的身影忙里忙外，与人或笑声朗朗，或低声劝慰，谁家有事，都离不开她。这些年，我们姊妹从结婚到生孩子，再从老家到新居，甚至晚辈们的婚礼喜事，我们始终都不忘请她和父母一起当座上宾，因为她是看着我们兄弟姐妹，甚至我侄子辈的孩子长大的一个不是亲奶奶却胜似亲奶奶的亲邻。母亲常说，远亲近邻，张丫头四嘎子的，你们哪个没在来高奶奶家吃过，耍过？所以，这些年，只要父亲和母亲回老家，我们姊妹无论谁送，都一定要陪父亲和母亲到来高奶奶家去探望，这样一个命运多舛，却乐善好施的好人。
今年这个夏天，依然不能例外，要送父亲和母亲回家，看我们的老院子，还有那些至善，质朴的亲邻，看望来高奶奶，还有她的军子。
文章评论
我思故我在
[em]e160[/em] 坐个沙发先！
落雪
农村的家，任谁都想留恋。那些人，那些事，留给我们的全都是一份美好画面。
Silence
好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忆会变得越来越炽热……可能我还太小了吧，明白得不够多，但我知道日子是不能回头的，常存一颗感恩的心……阿姨，常回家看看……
月半弯
羡慕那一方土，那一方的人，岁月悠悠，那片美好萦绕，有梦留下的地方真好！[em]e100[/em][em]e163[/em]
浅若西
时光的斑痕里 绿藤环绕的老屋装满了盈盈暖意.....[em]e163[/em]
浅若西
老家的记忆 贴着心扉....令人为之动容的文字！[em]e179[/em]
千古一帝
留下更多的还有初恋吧呵呵
吉祥安康
[ft=#d0d0d0,,tahoma, microsoft yahei]父母为我们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如今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也都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而父母却走到了暮年。用一颗感恩的心，去感谢父母给予我的爱！用一颗虔诚的心去祈求上帝保佑父母健康长寿！[/ft]
吉祥安康
做父母的都盼望儿女过上幸福生活，你在父母身上传统了优秀的品质 ，他老人家愿望以实现，该歇歇了，呵呵。
雨中绽放”
家乡的一土一瓦，一草一木，都寄思着对他的情缘和情谊，朴质的笑容，纯洁的内心，不论走多远，他都让人念念不忘，永驻心里！[em]e156[/em] [em]e163[/em]
尔丹
好文章啊！
香如故
思乡情重，故里情深。妹妹好文笔！[em]e179[/em] [em]e163[/em]
流走的人生
那条河、那些事、那个村落...... 那些爱、那些情、那些记忆..... 那些散落一地的珠贝啊， 你的幽光， 一直烛照着我们忧郁善良的心河....
一葉知秋
我也想，回去这样的一个家，有院子，有虫鸣，还有爸爸和妈妈。祝二老，身体健康，快乐晚年！[em]e178[/em]
细雨芊芊
岁月流转，抹不去的是那淳朴的乡情，和那些温暖的感动。朴实的文字，写满了对故土深深的眷恋和思念，欣赏过，祝好，也祝福那些善良的父老乡亲。